象廷郡王來到乾元宮前殿的時候發現,已經有不少人比他早到了。光祿卿雒淵概、廷尉杜貢、宗正卿、少府卿,還有少府丞管遄都在前殿裏候著皇帝。


    象廷郡王穩步跨入前殿,其他人都過來行禮道:“下官拜見殿下。”


    象廷郡王朗朗地說:“免禮吧,各位大人。”


    話還沒有說完,後麵又走來了甘茲郡王。甘茲郡王進入前殿時,看到象廷郡王竟然也在這裏,略有些吃驚,但隨即拉著臉說:“王兄,你也來啦。”


    象廷郡王微微一笑,沒有應答。


    “下官拜見殿下。”


    “免禮。”與象廷郡王的隨和不同,甘茲郡王逄世桓的口氣裏帶著疏離。


    原本,象廷郡王和甘茲郡王都是爽朗豪邁一路的豪門世家子弟,又都喜談兵事,往常這兩個郡王聚在一起,是一刻不停地大談特談的。今日,兩人各有心事,相互不知如何開口。其他都是朝廷裏的大臣,平日裏本就謹言慎行,見兩位郡王都不開口,他們當然也就更不敢開口。滿殿的人,竟全都是默然而立,沒有一句話。乾元宮前殿裏,冷得都要凝固了。


    還好,這尷尬的僵持很快就過去了。皇帝來了。


    “陛下駕到。”


    “萬歲!”正殿裏的人都跪了下來。


    逄圖攸慢慢坐下來,說道:“平身吧。春佗,快給象廷郡王和甘茲郡王賜座。這是兩位上了年紀的郡王了,怎麽能這麽長時間站著?!你是辦老了事情的,怎的這麽不曉事理?!”


    春佗應諾著,指揮兩位內侍搬來了兩個座椅。這其實並不能夠怪春佗無禮,隆武大帝威儀甚隆,從不會在召見時給郡王、宗親和大臣賜座。春佗覺得,崇景皇帝對宗室們優容至極,與隆武大帝截然不同,看來這原來不賜座的老規矩以後是要改掉了。


    象廷郡王和甘茲郡王也有些吃驚,這是從未有過的禮遇。內侍把座椅擺好了,他們卻不敢坐,隻是躬身道:“臣不敢!”


    “有什麽敢不敢的?象廷郡王都是六十好幾的人了,甘茲郡王也快五十了,都是有了年紀的老宗親了。今日麽,既是政事,但更是家事。你們不用拘禮,坐著就是了。”逄圖攸擺擺手說道。


    象廷郡王和甘茲郡王都略微頓了一下。賜座雖然超出了常規禮遇,按理說應該固辭,但這是皇帝的恩賜,更是皇帝的旨意,是絕不能違背的,因此道:“謝陛下隆恩。”說完,輕輕地坐到了座椅上。象廷郡王高大的身子一下子矮下去了一塊,殿裏站著的其他人心裏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逄圖攸本人,心裏也輕鬆了許多,說道:“今日,叫幾位過來呢,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我剛才也說了,是政事,但更是家事。此事關係到甘茲郡王和象廷郡王,所以我把兩位郡王都叫過來,把宗正、少府都叫來了。光祿卿與此事,雖然並無什麽關聯,但正好過來做個居中調停。我還是那句話,都是自家的事,大家商量著來。廷尉,你先說說吧。”


    “喏,陛下。”杜貢說:“象廷郡王殿下,甘茲郡王殿下,各位大人,事情是這樣的:前日午時初,甘茲郡王殿下帶著王孫逄循到太廟祭奠。祭奠完到西暖閣飲祭茶時,遇到了北陵郡王,逄循因喜愛北陵郡王專用的白玉盞,於是向北陵郡王討了那隻白玉盞並飲用了白玉盞裏的茶,還討要了那隻白玉盞,之後迴到郡王府。子時末,逄循被乳母發現,已經故去了。醜時末,依慣例,宗正丞逄烈、少府丞管遄到甘茲郡王府記檔並致悼,少府丞管遄出身太醫世家,在驗看逄循屍體時發現異樣,懷疑是中了紫星羅蘭奇毒,於是懇請甘茲郡王準其驗毒。經甘茲郡王允準,少府丞管遄詳細驗看,確認逄循確是中了紫星羅蘭奇毒。此後,少府丞管遄主持查驗了甘茲郡王府裏逄循曾經使用過的所有餐飲器具,未發現有紫星羅蘭之毒;又查看了逄循在太廟裏飲茶所用的白玉盞,發現沾有紫星羅蘭之毒。之後,甘茲郡王向陛下奏報了此事,並請了幾道特旨,特準廷尉、宗正、少府、衛尉、甘茲郡王府衛士與南宮衛士一同審理此案。經各方查證,所有證據都表明,融崖是下毒之人。”


    象廷郡王心中一沉,但未言一字,臉上也未有任何異樣。倒是甘茲郡王已經淚流滿麵了,但礙於皇帝和象廷郡王在場,沒有出聲。


    逄圖攸看了一下兩人,對著廷尉杜貢說:“杜貢啊,融崖是貴戚,不光是迦南郡守的公子,還是象廷郡王的外孫,也是宣仁皇後的侄孫。你們如果查證不足,我決不輕饒你們。”說完看了一眼象廷郡王,象廷郡王上身稍稍一躬,算是謝過皇帝的好意。可逄圖攸目光掃過甘茲郡王的時候,發現甘茲郡王臉上略有一些不快。


    “喏,陛下。陛下親自垂詢此案,而且牽涉兩大開國功勳郡王,臣絕不敢掉以輕心。但各方證據確實表明,融崖就是下毒之人。證據有二。其一,案發之時,在西暖閣裏麵的,除了甘茲郡王、北陵郡王、逄循外,隻有宮內幾位內侍和融崖,而且逄循正是從融崖手中接過的白玉盞。其二,紫星羅蘭之毒隻存於盛開鮮花的蕊中,且毒性隻能保持六個時辰,六個時辰後毒性即徹底消失,也就是說,隻有采摘紫星羅蘭鮮花之蕊並在六個時辰內下毒方能產生毒效。大喪期間,聖都嚴禁進出,所以,毒死逄循的紫星羅蘭隻可能存在於聖都。紫星羅蘭屬極罕見的奇珍,據查,聖都內也僅在育林苑內有幾株紫星羅蘭。經查,事發前的幾日,除融崖外,無人進出育林苑。融崖每日亥時在太廟值守後都要去育林苑逗留一兩個時辰才迴迦南學院。經比對腳印,融崖每日行走路線都頗為集中,全都指向紫星羅蘭所在的奇石林。已查明,奇石林裏紫星羅蘭的鮮花都被全部摘掉了。經少府丞管遄查驗,融崖的大氅和手上都沾有紫星羅蘭之蕊蜜。根據上述查驗實證,臣與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衛尉卿均認定,融崖即是下毒之人。臣以為,此案可以定讞了。隻是,融崖屬於貴戚,根據朝廷的規矩成法,定讞之前,應予‘議貴’。”


    廷尉杜貢說完後向前躬了躬身。杜貢所說的證據非常充分,道理也無可挑剔。但是,此案關聯之人都是身份高貴的功勳郡王,現在又都在場,因此在場的大臣們誰都不敢輕易表態。


    逄圖攸低垂著眼簾,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光祿卿雒淵概和其他幾位大臣都目光淡淡地盯著廷尉杜貢,一言不發。甘茲郡王抽泣著,因為不能哭出聲,臉已經憋得通紅了。


    象廷郡王眉頭越皺越緊,眼睛向下盯著自己腳下的金磚,手不時地撫一下雪白濃密的長髯,也是一言不發。


    光祿卿雒淵概覺得,這種時候,自己必須得出來說話了,因為崇景皇帝在開始的時候已經明明白白地說過了,他是來“居中調停”的。


    雒淵概問:“廷尉大人,你還有別的要向陛下和兩位郡王殿下迴奏的麽?”


    “光祿卿大人,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陛下,象廷郡王殿下,甘茲郡王殿下,案情總體情況就是臣剛才迴奏的這些。所有查問都已記檔,所有實證都已封存入庫。陛下,兩位殿下,各位大人,隨時可以調閱、查看。另外,鑒於紫星羅蘭的秉性特殊,而這些秉性與此案進展密切相關,臣懇請,由少府丞管遄介紹一下紫星羅蘭的秉性。”


    光祿卿雒淵概看了一眼皇帝,逄圖攸點了點頭,說:“這是應有之義。管遄啊,你說說吧。”


    “喏。”少府丞管遄應了一聲,邁上前來,條理清楚地詳細解說紫星羅蘭的秉性。


    等他說完,雒淵概說:“宗正卿大人,少府卿大人,衛尉卿大人,各位大人可還有什麽要說,要問的麽?”


    各位大臣都這麽說:“廷尉大人已迴奏的十分齊備,並無其他多說多問的。”


    光祿卿雒淵概看了皇帝一眼。


    逄圖攸抬起眼,一臉悲戚地說:“這是萬萬想不到的事情。那小逄循我是見過的,十分喜愛。實在是……哎!”說著,竟然流出眼淚來,春佗見狀趕緊拿著一方熱巾,邊遞給皇帝邊說:“萬望陛下節哀。陛下為了逄循小世子已經痛哭幾次了,昨天一日都未曾進食,昨夜又為此哀痛而無法入眠。陛下節哀,龍體要緊啊。”春佗不說這話皇帝還好一些,春佗這話一說完,皇帝竟然哭出了聲音,長歎一聲,說:


    “哎……!咱們逄氏一族,這是怎麽了?逄氏宗親,本來就人丁不甚興旺,最近又接連遭遇大喪,先是先帝毫無征兆地駕崩,留下了這麽重的擔子讓我來擔著。現在又是我最喜愛的逄循暴亡。列祖列宗啊,難道是圖攸做錯了什麽嗎?如果是圖攸做錯了什麽,請列祖列宗懲罰圖攸一人,不要再懲罰逄氏子孫了吧。嗚嗚嗚……”


    皇帝這一番話,來的如此突然,話又說的如此沉重,座椅上的兩位郡王趕緊站起來,和站著的幾位大臣,唿啦啦跪了一大片,拜在地下,說:“陛下節哀。”“陛下節哀。”


    雒淵概叩了一個頭,說道:“陛下如此自責,讓臣等何以自處?主辱臣死,臣等甘願受罰。”


    跪在地下的人都附和道:“臣等甘願受罰。請陛下節哀!”


    “請陛下節哀。”


    皇帝這突如其來的痛哭和自責,讓原本滿心悲痛的甘茲郡王竟然也止住了哭,跪在地上說:“陛下節哀。有陛下如此厚愛,逄循也不算枉來這人間一遭。萬請陛下節哀。說到底,都是逄循福薄。臣甘願受罰,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大喪期間來叨擾陛下。請陛下賜罪!”說完,朝著寶座上的崇景皇帝叩了一個重重的頭。


    春佗換上來一個新的熱巾,然後用手給崇景皇帝慢慢揉著後背,輕輕地為皇帝順著氣。過了好一陣子,逄圖攸的哭才止住,用一條幹巾擦了一把臉,歎息道:“哎………你們呢,也都知道我的脾性,從來都是袒護宗室,珍愛宗室子弟,一點也聽不得宗室子弟夭折之事。更何況還是……”說著又要哭起來。


    逄世桓又重重嗑了一個頭,說:“陛下節哀。若陛下因逄循一事,過度傷悲而傷及龍體,臣甘願一死。”


    甘茲郡王如此表態,一是因為他與崇景皇帝平日裏就相交極厚,皇帝破例賜予逄循超常哀榮,而且今日又如此動情,使逄世桓備受感動;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甘茲郡王想通過自己的自責與謙讓,來逼迫象廷郡王,讓象廷郡王也能做出類似表態,希望常基能夠為了皇帝龍體計,為了皇室宗室穩定大局計,顧全大局,莫要因徇私情而一味糾纏拖延。


    光祿卿雒淵概一眼就看明白了甘茲郡王的用心,於是用餘光看著象廷郡王,盼著象廷郡王說話。


    可是,象廷郡王常基仍然隻是默默跪著,不發一言。


    逄圖攸掃了一下跪著的幾個人,稍等了一會,說:“你們還是起來說話。兩位郡王還是坐下。我說到傷心之處,又想到先帝,有些失態了。你們,就不要過度自責了。不管怎麽說吧,今天議的這個事,是宗親們之間的事,說到底呢,還是自家人的家室。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總之,就是一定要公公道道的。你們有什麽話,在我跟前兒,盡管說、盡管問就是了。”


    皇帝這話,說的就不明白了。在場的人,全都有些摸不到頭緒。皇帝到底是傾向於嚴懲融崖來給甘茲郡王一個“公道”呢,還是輕罰融崖來顧及宗親們“一家人”的顏麵呢?就連一向自詡深知聖意的光祿卿雒淵概,也沒有完全體察到皇帝的真實用意。但此時此刻,他又不得不說話,於是試探地問道:


    “甘茲郡王殿下,您有何主張?對如何處置融崖,您可有想法?”


    逄世桓看了一眼雒淵概,又把臉轉向皇帝,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如何處置融崖,臣謹遵聖訓,絕無異議。”


    這話說的就很滑頭。先說了“國法、家規”,那肯定就是要置融崖於必死之地;後麵又說“謹遵聖訓”,就是表示如果皇帝法外開恩,他也“絕無異議”。話雖然說的很漂亮,似乎把人情給了皇帝,但隱含的意思也很明確,如果皇帝法外開恩,甘茲郡王雖然“絕無異議”,但他的內心裏卻不見得完全認同和服氣。這就相當於把球又踢還給了皇帝。


    逄圖攸很不明顯地皺了一下眉。雒淵概敏銳地捕捉到了,於是趕緊又轉而問象廷郡王常基:


    “象廷郡王殿下,您是融崖的外祖父,根據朝廷議貴的規矩成法,疑犯親屬可以參與議貴和定讞。融崖的雙親都遠在迦南,一時半會還到不了聖都,您作為融崖的外祖父,可以參與議貴和定讞。您對此案可有何看法?”


    象廷郡王沒有看雒淵概。他慢慢抬起眼睛,兩手按在大腿上,神色鎮定地看著崇景皇帝,一字一句地說道:“陛下,如果融崖確實是犯了如此大罪,那是他自己罪有應得,臣決不偏袒,聽憑國法家規對他處置,臣絕不敢有半句怨言。臣相信,融鑄也不敢有何怨言。這是臣與融鑄教子無法,有負陛下重托,臣與融鑄不僅不會有怨言,還要請陛下賜罪。”


    甘茲郡王逄世桓想,常基這就算是明確表態了。逄世桓鬆了一口氣,廷尉杜貢也鬆了一口氣,心想,此案終於可以定讞了。


    可逄圖攸和雒淵概卻聽出了話外的意思,象廷郡王常基說的是“如果融崖犯了如此大罪”,那麽言外之意很明顯,還有“如果融崖沒有犯罪”這一種情況。


    果然,就在逄世桓差點脫口說出“王兄處事公允,令人欽佩”之際,常基轉臉看了一下廷尉,又把臉轉向崇景皇帝,說道:“不過,廷尉大人剛才所言,似乎還有不少漏洞。臣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盡管問就是。廷尉,你要如實作答。”逄圖攸毫不猶豫地說。


    “喏,陛下。”廷尉杜貢應道,然後轉向象廷郡王說:“殿下請問。”


    “好。剛才你說,事發時,除了融崖,還有幾個內侍也在現場。那麽,這幾個內侍你可曾一一查證?他們都沒有嫌疑麽?”常基問道。


    雒淵概心想:這個象廷郡王看似粗獷,沒想到,竟這般體察入微,一下子就抓住了案情審理的關鍵環節。


    “稟象廷郡王殿下。當時在場的共有五個內侍,其中三個已一一查證,均無嫌疑。另外兩個……,秋佗和冬佗,已經失蹤了,下官還沒有捉到他們。”


    “哦?這兩個內侍為何失蹤,何時失蹤?他們可有嫌疑?”


    “他們為何失蹤尚不得知。嫌疑之處也暫未找到。但從常理推斷,他們應該不是下毒之人。”


    “如何推斷得知?”


    “下官是從他們失蹤的時間來推斷得知的。他們是在事發第二日甘茲郡王殿下進宮稟告逄循小世子被毒身亡之後,才失蹤的。下官以為,假如他們是下毒之人,應該是事發當天就畏罪潛逃,怎會等到第二日甘茲郡王殿下進宮稟報之後才逃亡?因此,下官推斷,他們並不是下毒之人,也並不是畏罪潛逃,隻是在聽說逄循於太廟之中飲毒茶而亡後,擔心被牽連而逃走。”


    “誰能證明他們是事發第二日失蹤的?”


    “事發當日,中常侍春佗大人還分派過他們其他差事。第二日晨,他們還和中常侍春佗大人一同侍奉了陛下,也與中常侍大人一同迎候過光祿卿大人。”


    常基看向了春佗和光祿卿雒淵概,春佗和雒淵概一起說道:“確實如此。”但,皇帝並未說話。不過,雖然皇帝並未說話,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不說話,其實就是默認。


    常基右手撫了一下長髯,稍一思忖,說:“廷尉大人,你的推斷皆為臆斷,並非實證。有此疑點,怎麽能匆忙定讞呢?是不是應該找到這兩個內侍,審查清楚再做定論呢。”


    廷尉杜貢不敢說話了。這確實是此案最大的一個漏洞。無論如何,這是不能搪塞過去的。杜貢臉色尷尬地應道:“殿下,審案,除了實據實證,推斷也是手段之一。隻要推斷合理,亦可以作為審案的依據。”


    常基撫著長髯的手停了下來,放到大腿上,看著廷尉杜貢,正色道:“廷尉大人說的好。確如廷尉大人所言,隻要推斷合理,亦不妨作為審案的依據。可是廷尉大人的推斷,恰恰並不合理!”


    杜貢前後推演過無數次該案的前後,自認為推斷合理、毫無破綻和可疑之處,原本還打算利用此案審理在新繼位的皇帝麵前博一個好的觀感,沒想到竟然被象廷郡王如此搶白,心裏十分不服氣,紅著臉說:“下官愚鈍,請殿下明示!”杜貢說話的語氣已經頗有些生硬了。


    常基卻不緊不慢地說:“方才少府丞大人說了,這逄循所中之毒為紫星羅蘭奇毒,發毒機理十分詭異,如果不是少府丞大人深通醫理且恰好代表宗室前去吊唁,試問誰能夠發現逄循是中毒而亡?廷尉大人也說了,就連太醫令也未驗看出來逄循的真正死因,反而認為逄循是壽終正寢。廷尉大人說,推斷也可以作為審案依據,那老夫也來推斷一下。假如秋佗和冬佗是下毒之人,他們自然也會對紫星羅蘭奇毒的詭異發毒機理十分了解,因此自認並不會有人發現逄循為中毒身亡,有此僥幸心理,自然也就不用逃走。直到第二日甘茲郡王進宮向陛下稟明,他們發現下毒之事已然被人知曉,於是畏罪潛逃。敢問廷尉大人,老夫這種推斷是不是也是合理的?”


    逄圖攸、雒淵概心中大驚。象廷郡王的這個推斷確實也是合理推斷,甚至可以說,是比廷尉杜貢的那種推斷更合理的一種推斷。逄圖攸和雒淵概因為身處此案之中,心中關切的都是如何解除北陵郡王的疑惑,因此未能客觀深析,所做的推演也就有所遺漏。而遺漏掉的這一種推斷,卻恰恰是最為關鍵的。


    廷尉杜貢也被象廷郡王的推斷震懾了,象廷郡王的這種推斷,杜貢確未曾想過。象廷郡王一說出來,杜貢就覺得,此種推斷確實也是合理推斷,杜貢是資深的廷尉吏員出身,向來推崇斷案公正,於是慚愧地說:“殿下之推斷確也是合理推斷。下官思慮不周,請殿下恕罪。臣思慮不周,請陛下恕罪。”


    如此一來,正殿裏的眾人就說不下去了。原本,逄圖攸和雒淵概、杜貢以為今天隻是議貴、定讞,沒想到,象廷郡王的一番簡單推理,使此案變得更加複雜。這幾乎是將此前定論全部推翻了。隻要秋佗和冬佗找不到,難麽,此案決不能夠定讞。


    這是一種誰都沒有想到過的情形,就連機智善斷的雒淵概也不知如何應對。


    這時候,逄圖攸不得不出來說話了,他指著雒淵概,語氣很硬地說道:“光祿卿,象廷郡王所言甚是。你會同衛尉卿竇吉,多加派些南宮衛士出去,務必盡快找到秋佗、冬佗。不必局限在聖都裏麵。不惜一切代價,就是搜遍大照聖朝每一個角落,也一定要把這倆奴婢給我找出來。”


    皇帝認可了象廷郡王的說法。而且皇帝的話外之意也很明顯,找不到這秋佗和冬佗,案子就無法定讞。逄世桓的眉頭皺了起來。


    常基朝著皇帝頓了頓頭,撫了一下長髯,接著說:“還有兩事,不知廷尉大人是否也審理過了?”


    “請,請殿下明示。”廷尉杜貢心裏有些打鼓。


    “第一,白玉盞是北陵郡王專用的,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毒是下在白玉盞裏麵的,那麽下毒之人要毒殺的,不應該是北陵郡王麽?第二,如果融崖是下毒之人,那無論他要毒殺的是北陵郡王還是逄循,那總要有殺人動機吧。可融崖八歲就離開聖都隨其父前往迦南郡去了,此次是八年來首次進入聖都。據我所知,他與北陵郡王、甘茲郡王、逄循都並無任何仇怨。這無怨無仇的,融崖為何要毒殺他們?嗯?”


    光祿卿雒淵概開始真心地佩服起這個象廷郡王來了。象廷郡王提到的這幾個問題,全部都是此案關鍵所在,也正是他與皇帝這幾日苦心孤詣謀劃、設計、補救的地方。


    杜貢聽到是這兩個問題,心裏放鬆了下來,娓娓道:


    “殿下這兩個疑慮,其實是一個疑慮,也就是疑犯的殺人動機。請聽下官詳細稟告。殿下大概不知,融崖公子恰恰與甘茲郡王有一段嫌隙。”


    “哦?”常基十分驚訝,道,“融崖隨春佗直接從迦南到了聖都,之後就一直在太學和太廟裏,哪裏來的什麽嫌隙?”


    “殿下莫急,請聽下官陳述。這段嫌隙,原本就是新近發生之事,也正是發生在融崖來聖都的路途之上,故而殿下不得而知。”廷尉杜貢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他的用意很明顯,因為這涉及到甘茲郡王逄世桓的顏麵。


    逄世桓的臉騰地紅了,這是自己的一段醜事,實在不願意提及。尤其是現在還有皇帝在,當眾說出自己差點強行臨幸郡守進獻給皇帝的琉川舞姬,即便不會獲罪,那也是十分難為情的事情。但逄世桓心裏明白,如果不把這段糾葛說清楚,象廷郡王斷難同意定讞,而且情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自己也不能當眾阻攔廷尉說出此事,於是紅著臉說道:“廷尉大人,你盡管說就是了。不必有所避諱。”


    “喏。那下官就直言不諱了,有得罪處,請殿下諒解。”廷尉看到甘茲郡王紅著臉點了點頭,接著轉向象廷郡王說:“殿下,融崖跟隨中常侍春佗大人到達甘茲郡國時,甘茲郡王殿下曾去春佗營中查看琉川郡守進獻給陛下的十個琉川舞姬,當時,甘茲郡王殿下想臨幸其中一位琉川舞姬,但被融崖所勸阻,融崖還因此而與甘茲郡王的左都侯高嵐發生了衝突。甘茲郡王一怒之下辱罵了融崖公子的雙親和家族,激怒了融崖,融崖當眾頂撞了甘茲郡王,甘茲郡王一氣之下說了狠話,聲稱到了聖都就要收拾融崖。殿下,這是一段新事,也是一段秘聞,因此,下官揣度,殿下可能不知此事。”


    常基的眉頭緊緊鎖在了一起,目光淩厲地看向了甘茲郡王逄世桓。逄世桓起身,朝著崇景皇帝跪了下去,頭一碰地,說道:“陛下,臣舉止不檢點,有損陛下天顏,也有愧陛下對臣的隆恩。臣罪該萬死,請陛下嚴懲。”


    逄世桓搖了搖頭,慢慢說:“今日先不說這個。宗正卿,你記下此事,日後再說。今日專說逄循一案的案情吧。廷尉,你接著說。”


    “喏,陛下。正因融崖與甘茲郡王殿下有此突發過節,融崖對甘茲郡王一來心懷仇恨,二來心生畏懼,擔心甘茲郡王殿下在聖都出手懲處他,因此就出手毒殺了逄循,以報複甘茲郡王。所以,融崖心中想要毒殺的人就是甘茲郡王或者逄循,並不是北陵郡王。至於毒下到了白玉盞裏麵,那應當隻是偶然之事。如果當時北陵郡王不在西暖閣,那毒就會下到其他茶盞裏去。還有一個細節證據,也能證明融崖公子的嫌疑。據當時值守在西暖閣的內侍交代,最初端著白玉盞的人是秋佗,但後來融崖公子主動上來接過了白玉盞,此後,逄循小世子就是從融崖公子手中拿走的白玉盞而後飲了白玉盞中之茶。所以,從時間上來說,融崖公子也是甚為可疑的。而從物證上來說,融崖公子的身上手上確實都沾著紫星羅蘭的蕊毒。”


    象廷郡王常基不說話了。融崖與郡王的這段新仇,是他此前絕沒有想到之事。融崖的脾性他還是知曉的。融崖與象廷郡王本人十分相像,對家族榮耀和雙親尊嚴最為看重,如果不是甘茲郡王這樣尊貴身份的人而是其他人當眾辱罵他的雙親和家世,融崖肯定會當場將其痛打一頓,甚至殺死。從常理來說,融崖為此而毒殺甘茲郡王的愛孫逄循,雖然略有些過激,但也還算能夠說的過去。而且,象廷郡王已經八年沒有見過融崖了,融崖到底變成了個什麽品性的孩子,象廷郡王也並不是十分托底。


    光祿卿雒淵概看著常基問道:“殿下可還有其他問題麽?”


    常基思索了一會,搖頭道:“沒有了。”


    雒淵概又轉向逄世桓問道:“殿下可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逄世桓又一次跪下來,朝著皇帝叩首道:“臣犯了大不敬之罪,甘願受陛下嚴懲。但融崖因此而毒殺臣的孫兒逄循,實在是罪大惡極,也請陛下做主。”


    這就是要逼迫皇帝來表態了。逄圖攸看了一眼雒淵概。


    雒淵概迅速將眼神從皇帝身上移了過來,對甘茲郡王說:“這兩件事情之間雖然有因果牽連,但從斷案定讞來說,卻是兩件事情。剛才陛下已有明旨,甘茲郡王對琉川舞姬所犯之罪,由宗正卿記錄,日後另議。融崖毒殺逄循一事,應予單獨處置,二者不能混為一談。”


    常基直了直身子,說:“光祿卿此言差矣。”


    雒淵概一驚,自己所說的話實際上有些偏袒融崖,但象廷郡王為何卻跳出來對自己予以質疑?!


    常基道:“兩個涉案的關鍵內侍尚未歸案,似乎還不能就定論說‘融崖毒殺逄循’吧?光祿卿大人慎言!”


    象廷郡王一說完,大家都明白了:融崖此案絕不可能輕鬆定讞,象廷郡王絕不會輕易認輸。在場的所有人,心裏都緊了一下。


    雒淵概反應很快,說:“殿下說的是。下官失言了。”


    連雒淵概也被象廷郡王抓住了話裏的把柄而予以申斥,大家都看的出來,今日的朝議沒法再繼續下去了。


    逄圖攸說:“今日議的很遲了,一時半會怕也議不出什麽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秋佗冬佗。光祿卿,你會同衛尉卿竇吉,全力查辦此事,務於今明兩日找到秋佗、冬佗。你們都下去吧。”


    “喏。”眾人行完禮退出了前殿,各自離去了。


    雒淵概和春佗留了下來。


    逄圖攸道:“沒想到這個象廷郡王如此心細如發。原本我還想,這些郡王裏邊,最麻煩的是北陵郡王那邊不好交代,真是沒有想到,象廷郡王也這麽難纏啊。看來,這幾個功勳郡王是必須要清理掉的,否則早晚都是我們的心腹大患。秋佗、冬佗的事,你倆怎麽看呢?光祿卿,你老實跟我說,秋佗和冬佗今明兩日能夠找到麽?”


    “陛下,臣無能。臣已經盡全力搜捕秋佗冬佗了,聖都裏,能搜的地方已經全部搜過了,依然毫無線索。依臣看,今明兩日斷難找到秋佗冬佗。依臣的判斷,秋佗、冬佗很可能已經通過什麽渠道逃出聖都了。”


    春佗跪了下來:“奴婢有罪。都是奴婢做事不周全。”


    逄圖攸歎了一口氣,說:“好了。說這些都沒有什麽用了。現在看來,如果秋佗冬佗找不到,象廷郡王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這個案子也就絕無可能立即定讞。案子不能定讞,北陵郡王那邊的隱患和疑慮也就解除不掉。大喪很快就要過去了。大喪會後,我還想盡快推行新政,要平衡處理的方麵很多,也很麻煩。如果北陵郡王和我之間存了這麽一個大疙瘩,可不是辦法啊!”


    雒淵概眼睛轉了一下,說道:“陛下,此案必須盡快定讞,否則,一旦北陵郡王、甘茲郡王兩位郡王心懷不滿,那陛下在聖都就是南北受敵,不得清淨了。”這確是逄圖攸本人最為擔心的:如果聖都緊鄰的南北兩個郡國與自己不一條心,那皇位就坐不穩,哪裏還談的到什麽大政和雄心。


    雒淵概看皇帝點了點頭,接著說:“事到如今,恐怕隻有一個辦法了。當機立斷,不如找兩個替死鬼,把他們殺掉,毀掉容顏,對外就說是秋佗冬佗死了,如何?”


    春佗頓首道:“確實隻有這麽一個辦法了。”


    逄圖攸半天沒有說話,站起來來來迴迴踱了幾步,說:“也隻能這麽辦了。哎,隻要秋佗冬佗不再出現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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