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聖都。


    元豐殿。


    雪很大。沒有一絲風。雪花緩緩地垂直落下。


    紅牆琉璃瓦的巍峨的宮殿,被厚厚的白雪掩映著,肅穆莊嚴。


    兩排明黃色的宮燈從南麵漸漸拐了進來。


    打著宮燈的儀仗很長。


    儀仗漸漸走近了。


    宮燈上寫著“長秋”。


    這是未央宮正殿長秋宮的儀仗。


    這是皇後的儀仗。


    常皇後姿態端莊地坐在鑾輿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皇後娘娘來了。”


    “皇後娘娘來了。”


    元豐殿裏值守的內侍和宮女紛紛嘀咕著。


    “皇後娘娘駕到!”還是看管鹿寨的鉤盾令(1)春佗反應最快。春佗高聲報唱。這是皇後駕到時應有的儀禮,但春佗有意提高聲量,倒好像是為了讓什麽躲在黑暗處一些看不見的人知道似的。


    隆武大帝今日後晌在禦苑的鹿寨裏賞梅花鹿的時候,忽然頭昏得天旋地轉、站立不住,於是被南宮衛士(2)和內侍悄悄地抬到了禦苑西北角的偏殿——元豐殿。隆武大帝吩咐下來:隻是小疾,不是什麽大事,不得聲張,除了宣召一位太醫侍奉之外,不得告知任何人知曉。


    隆武大帝還專門囑咐:“尤其不要告訴皇後。大雪天的,不要去煩擾她。”但不知道為何,常皇後終究還是知曉了。


    隆武大帝斜躺在大靠上悠悠地對常皇後說:“這些宮人們太不懂事了。我(3)不打緊的。哪個多舌的,又去煩擾告訴了你?這麽大的雪,這麽冷的天。我就怕你巴巴地往這邊來。”


    常皇後看來也是著急趕來的,臉上和頭上一點妝容珠翠都沒有,隻是戴了一頂暖帽,披了一件紫色貂絨的厚厚的大氅。


    常皇後沒有迴應皇帝,隻是笑了笑,靜靜地脫下大氅,端端正正行了一個禮,然後慢慢跪到皇帝的大靠旁,笑著說:“怎麽不打緊呢?龍體欠安,我聽說你都站立不穩了,哪能是不打緊的?多虧了春佗機敏,差人來告知我。我可要好好賞這個春佗,我看他還是很曉事理的。”常皇後笑著開始給隆武大帝按摩頭頂。隆武大帝也笑了,臉上的神情很放鬆。


    這是大照聖朝的開國皇帝隆武大帝逄圖俐和他的原配皇後常皇後。


    十三年前,四十一歲的逄圖俐作為大郜聖朝的衛尉卿,利用睿宗皇帝英年早逝、3歲的小皇帝周端和20歲的太後無力控製政局之機,毅然發動了雪夜政變,奪取了皇位,建立了新朝,國號大照,年號隆武。從那時起,逄圖俐這個名字就再也沒有人敢叫了。


    逄圖俐雖是篡位建國的皇帝,但卻也是文治武功樣樣輝煌、官威民望都極高的一代明主。逄圖俐以極其高超的政治智慧和豐富多變的周旋手腕,僅僅用了五年時間,就消弭了困擾大郜聖朝百年之久的一係列政治痼疾,又通過大力革新,成功建立了一整套與大郜聖朝以及此前更早的王朝們不同的政體,運轉十分暢通。因此,大照聖朝雖然建國才十三年,但卻是政通人和、上下一心,已經呈現出了盛世的景象。無論是在朝廷、官場還是民間,逄圖俐一律都被尊稱為隆武大帝。這種“大帝”的稱謂,此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無論什麽人,在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隆武大帝麵前都覺得束手束腳,但常皇後在隆武大帝跟前兒卻很隨意。常皇後是隆武大帝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童年小友,又是出身華貴的象廷郡王府的郡主,身份地位和感情基礎都是別人所無法比擬的。在沒有大臣和奴婢們的時候,常皇後就更加隨意一些。


    隆武大帝閉著眼睛,眉頭緊鎖,臉色顯得有些暗紅,嘴唇也很白,看上去很不舒服。隆武大帝呷了一小口藥湯,慢慢說:“節氣都到了驚蟄了,怎的還能下這麽大的雪。聖都今年這天兒啊,可也真是怪了。今天的雪可真是大啊。我印象中,聖都很多年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雪了吧?”


    常皇後用一方素淨的白手帕輕輕擦了一下皇帝沾著藥湯的嘴角,慢慢說:“是啊。我記得,上一次下這麽大的雪,還是咱們老五出生的那一天。那場雪可真是大呀,足足下了七天。聖都畢竟處在偏北的地方,就是地氣寒啊。哎,說起那場雪,要不是那場雪,咱們的老五也不會……”


    常皇後口中的老五,是隆武大帝的第五個兒子,也是常皇後為隆武大帝生的第二個兒子,出生那一天,正趕上聖都突降百年不遇的大雪。這場大雪導致皇宮內外交通斷絕,聖都內外消息封禁。逄圖俐就是利用這個時機,斷然發動了宮廷政變,逼迫小皇帝周端禪讓退位。大雪給逄圖俐帶來了皇位,但也奪走了他剛出生的兒子。


    就在逄圖俐政變成功、自己忙於迅速清肅異己和控製反對勢力的當晚,剛剛出生的第五個兒子不幸染上了風寒。本來風寒並不是什麽要命的症候,幾副湯藥就足以治愈,但由於雪下得太大,聖都裏行路實在艱難,又是政變之夜,處處封禁,等太醫幾經請示和周轉趕到的時候,老五已經夭折了。這是常皇後和隆武大帝心裏一直的心結。尤其是常皇後,雖然她完完全全地支持逄圖俐,無論是逄圖俐平日裏想盡辦法延攬各路勢力,還是他在睿宗皇帝駕崩後預謀奪位自立,常皇後都全身心地理解和支持。但無論怎麽說,逄圖俐畢竟是奪了人家孤兒寡母的江山,而且還是自己舊主的江山,從道義上來說,這總有一個極大的缺憾,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常皇後雖然嘴上從來不說,但內心深處一直覺得,這是上天對逄圖俐和自己的懲罰,心裏也總有一個念頭:“奪了一個孩子的江山,失去一個孩子的性命。這可能就是天道公平吧?”出於道德愧疚、畏懼天命的心理,常皇後一直小心嗬護著被逼退位的小皇帝周端。逄圖俐幾次想要斬草除根,殺掉周端,都被常皇後以各種理由保護了下來。後來,為了保護好周端,常皇後懇求把周端從宮外接到皇後寢宮長秋宮西側緊鄰著的華祥宮居住,以便親自照料周端的起居飲食,也防止周端被人所害。逄圖俐最初堅決反對,但常皇後最終還是想辦法勸服了他,理由也很堂正:“一來,周端畢竟是舊主,安置在宮外,難免過於寒酸,恐落人口實;二來,大郜聖朝的故舊仍舊還有很多,將周端養於宮外,難保那些故舊不希圖通過擁立舊主複辟以謀取非分富貴,將周端養於宮內,名為尊崇舊主,實為圈禁幽閉,便於監視控製;三來,陛下自大照聖朝建國之初即崇尚倡行德政,將周端養於宮內,使其安享尊貴,正可以彰顯陛下的如天之德。”


    這一條一條的理由,一遍一遍的懇求,終於讓逄圖俐心動了。就這樣,周端被封為“祥國公”,接到了華祥宮,在常皇後的照料下,不問世事,平安成長,如今已經十六歲了。但無論皇後如何補償和愧疚,上天卻似乎真的在懲罰隆武大帝,隆武大帝自登基以來再無生育。


    “好了。這都是人各有命。說起來,老五總是和我們無緣。”隆武大帝坐了起來,因為起的有些猛了,臉都漲紅了。隆武大帝用手擦了擦嘴上殘存的藥漬,又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接著說,“你跟我說過,老五生下來的時候肚臍上有一個紅色的鹿形胎記,所以我們就在禦苑裏建了鹿寨。說來也怪了,我每次看見鹿苑的梅花鹿都覺得真是親切啊。昨天,圖攸為了給我賠不是,專門送來了一隻白鹿。這個圖攸啊,一味地討好縱容宗室,公開地和我推行的棄郡國製、行郡守製的國策唱反調。近來,鬧的越發不像話了,和幾個外郡的郡王天天混在一起,不知道在幹些什麽勾當。宗室們,特別是那些分封郡王們對新國策抵觸的很厲害。圖攸作為唯一的親王,又這麽不曉事理,鬧的我很心煩。前幾日我狠狠訓了他幾次,他還跟我當場尥蹶子了。好歹,昨日圖攸總算是想過來了,在我跟前嚎啕大哭,承認錯誤,還送來了這隻白鹿。這個圖攸啊,我真是沒法說他。不過啊,他送來的這隻白鹿,還著實是一隻瑞獸,我也當真是喜歡。今天後晌啊,我一直在鹿寨賞玩這隻白鹿,大概是在雪裏麵待的時間太長了,就有些頭昏了,實在是不打緊的,你也不用擔心憂慮。……我跟你說啊,那白鹿啊,通體是雪白的,但兩對鹿角卻是血紅色,一雙眼睛啊,黑得跟一對寶石似的。明天我讓他們送到你的長秋宮裏去養著。”隆武大帝所說的圖攸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大照立國之後,封為了永誠親王。


    常皇後點了點頭,說:“曆朝曆來尚白尚紅,從未聽過還有白體紅角的梅花鹿。如此說來,那倒真是難得的瑞獸了。養在長秋宮裏也好,你就不用老往鹿寨裏跑。這裏畢竟是偏殿,照料起來總是不周全。”


    忽然,隆武大帝額頭的青筋暴突起來,滿臉漲得更紅了,眼睛大大地瞪著,喉嚨裏發出低沉的痛苦的吼聲。常皇後嚇壞了,大聲喚著太醫,但卻沒有任何人應答。忽然,元豐殿外響起了密集的腳步聲,因為下著雪,腳步聲不明顯,但卻很整齊,聽上去人應該很多。門被推開了,永誠親王逄圖攸一身戎裝地走了進來,身後帶著一群武將。隆武大帝一手抓著自己的喉嚨,一手指著永誠親王,費力地說著:“圖攸你,圖攸你,圖攸……”隆武大帝發出了一聲狂吼“啊……”,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常皇後抱緊了隆武大帝,驚恐地大聲喚著太醫,可是卻沒有任何太醫進來,連元豐殿裏的內侍和宮女也沒有人進來。圖攸仗著劍,冷冷地站立著,一動不動地看著隆武大帝,眼睛裏毫無暖色。


    圖攸的左側站著衛尉卿竇吉,竇吉走上前去驗看一番,大聲說道:“陛下駕崩了……”語氣冷極了,絲毫不掩飾裏麵的興奮。


    圖攸後麵站著的光祿卿雒淵概走上前去,麵向常皇後說:“皇後娘娘,陛下是如何駕崩的?皇後娘娘可要做個見證啊。”


    常皇後是在政局中打拚多年的人,朝局中的蛛絲馬跡她無不盡知。今天發生了什麽,她比誰都清楚,甚至比隆武大帝本人還要清楚。她早就提醒隆武大帝要提防永誠親王逄圖攸,但隆武大帝卻始終不以為然,深信這個親弟弟絕不會對自己有什麽二心,直至最近,隆武大帝從各個渠道都了解到,逄圖攸正在頻繁地密會皇室親貴和外地郡王,這才略有警覺,但一直未有任何實質的針對永誠親王的行動。


    常皇後心想,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常皇後心裏已經明白過來了,毫無疑問,這是永誠親王逄圖攸殺兄篡位來了。


    常皇後的心思極速地轉動著:隆武大帝有一個太子和三個皇子,但逄圖攸是太尉,又是威望素著的開國功勳親王,既然能夠帶兵進入宮中禦苑的元豐殿裏來,那麽,太子和皇子們肯定早就在其控製之下了。常皇後心裏清楚,到了這個時候了,無論再做什麽掙紮都是徒勞的,稍有不慎就會令逄圖攸大開殺戒。自己被殺掉倒沒有什麽要緊的,但如果逄圖攸殺掉了自己、然後把隆武大帝之死嫁禍到自己身上,繼而汙蔑太子和列位皇子,那隆武大帝的血脈將遭遇滅頂之災。為了保護好隆武大帝的血脈,常皇後明白,現在必須忍耐,過了眼前的難關,再徐徐緩圖未來。


    常皇後的眼淚流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悲戚戚而又毫無猶豫地說:“陛下偶感風寒,不治而暴崩。”


    “暴崩?!”衛尉卿竇吉明顯不滿這種說法。


    常皇後眼睛都沒有抬一下,迅速調整說法:“陛下偶感風寒,久治不愈,今夜駕崩。”


    光祿卿雒淵概說道:“好!隆武大帝偶感風寒,久治不愈,今夜駕崩。記檔!還要記上,這是皇後娘娘親眼所見,親口所說。”這是在吩咐負責起居注的史官把隆武大帝駕崩之事記錄在案,而且要寫明是皇後所見、所說。光祿卿雒淵概接著說:“皇後娘娘,隆武大帝駕崩前,高喊永誠親王之名,意思是讓永成親王承繼大統。皇後娘娘,隆武大帝可是此意?”


    常皇後毫不猶豫地說:“正是!”


    光祿卿雒淵概大聲說:“記檔。此句也要注明為皇後娘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口所說。”


    永誠親王逄圖攸渾身緊繃的肌肉都鬆弛下來。逄圖攸長舒一口氣,握在劍柄上的手鬆下來,慢慢地撫著短須,說道:“皇嫂快起來。皇兄不幸駕崩,還要請皇嫂主持國事,以安天下人心啊。”


    常皇後再一次毫不猶豫地說:“我乃深宮婦人,豈敢幹預國事。陛下……,先帝既有遺命,還請永誠親王早日登基。國不可一如無君。”說完,常皇後竟然帶頭跪拜了下去,高唿萬歲。


    永誠親王逄圖攸本想再做作退讓一番,但光祿卿雒淵概搶先一步跟著常皇後跪了下來,高唿道:“請陛下即刻入承大統,早定天下人心。萬歲!”


    元豐殿內外人等聽得此聲,全都跪了下來,山唿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就像是雷霆一般,震得元豐殿直晃。


    永誠親王逄圖攸長歎了口氣,又看了一眼死去的隆武大帝和跪著的常皇後,慢慢踱到殿門口,拚命掩飾著興奮,正色說道:“皇兄駕崩,實乃大照聖朝之大不幸!既然皇兄生前有旨意,那我隻能勉力為之吧。”


    “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照聖朝在暴雪中迎來了第一位皇帝,又在暴雪中送走了第一位皇帝,迎來了第二位皇帝。


    光祿卿雒淵概即刻擬旨,宣告天下。


    永誠親王逄圖攸遵先帝遺旨繼位,年號定為“崇景”。


    大照聖朝的崇景時代就此開啟了。


    注:


    1、鉤盾令:宦官官職。主管近池苑囿遊觀之處。


    2、南宮衛士:皇帝的禁衛軍。


    3、我:皇帝在最正式的典禮和詔書中自稱朕,平日裏都自稱我、吾、予等。皇後、太後、諸侯王也都自稱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照聖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象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象持並收藏大照聖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