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一片寂然,江芒硝淺淺的掠了雷丸一眼,微微頷首。


    雷丸輕咳了一聲,緩緩走下高台,藕色外袍迎風獵獵,他敦厚的身形在地上投下淡淡嵐影,看似緩慢,實則極快的掠到刑台外,恍若一陣風,掀起迫人的氣勢,落到細辛身上。


    細辛慢慢抬起頭,微微下吊的雙眸沉靜深邃,不見一絲驚惶與畏懼。


    雷丸暗自讚歎了一聲,不過雙十年華的姑娘,麵對死地,能有這般鎮定無畏的模樣,實屬難得,他清了清喉嚨,神情威嚴,沉聲開口:“本宗立宗千年,一向與世無爭,寬以待人,但如今奸佞欺上門來,折辱宗門,欺人太甚,本宗不得不肅清門戶,以正宗規。”


    這一席話說的極為討巧,既撇清了自家,是被逼無奈才大開殺戒,而並非弑殺宗門,又振奮了眾多弟子之心,激起他們無窮鬥誌,一心對外。


    雷丸單手一揮,禁錮在細辛周身的白芒頓時消散,眼見她手腳掙紮了幾下,他眉心微動,似有若無的一笑:“此女名叫靈珠,乃是十年前圍剿通靈穀的漏網餘孽,化名細辛,拜入我天一宗垂角峰,盜取太白山護山陣法圖被捕,細辛,哦不,靈珠,老夫可有說錯。”


    此言一出,高台上垂角峰首座丁子香微微一怔,豔麗的臉上霎時抽搐了下,神情複雜而難看,入鬢的長眉更添了幾分煞氣,這細辛是她座下四弟子,雖然素來並不出眾,但好歹也是她的弟子,她也是一直維護著的。


    細辛落網後,她也曾去宗主跟前求了幾迴情,奈何證據確鑿,她想維護也是有心無力,隻是她原以為細辛果然如流言所說,是聖魔宗的細作,可沒料到,她竟是通靈穀的餘孽。


    通靈穀是個甚麽來曆,丁子香是再熟悉不過了,細辛是這般身份,又是丁子香收入門下的,她也難逃識人不明的罪責,幸而她自幼在天一宗內長大,身份清白,否則這樣一口大鍋扣在了自己頭上,她也是扛不住,她惡狠狠的瞪著細辛,唯恐她胡說八道,再攀咬了自己。


    天一宗弟子聽得雷丸此言,亦是一片嘩然,麵麵相覷良久。


    通靈穀之事,雖遠在十年之前,但此事奠定了天一宗正陽道中第一大派的地位,早早便記載在了宗史之上,素來是入門弟子必讀必知的一段輝煌舊事。


    通靈穀多為煉屍邪術,為正陽道所不容,幾次圍剿皆無果,而十年前,因方家滅門之事,始作俑者直指通靈穀,這等惡行徹底惹怒了天一宗,天一宗素來為正陽道之首,故而振臂一唿,帶領眾多正陽道宗派,圍剿通靈穀。


    那一場血戰足足打了十日之久,天地變色,血染層雲。


    戰後,整座通靈穀被夷為平地,幾乎每一塊碎石,每一片焦葉,每一條溪流,皆被鮮血染得赤紅,血腥味足足飄到百裏之外,久久不散,無盡殘肢斷臂橫在穀中,竟引來一窩一窩野獸,頂著綠瑩瑩的雙眸伺機而動。


    通靈穀穀主在此戰中殉穀,當然,天一宗宗主江芒硝也沒討了好去,一身重傷足足養了數年,才堪堪痊愈。


    至於穀主的六子一女,有些找到了完整的屍首,有些則拚拚湊湊,勉強能辨認出形容,總之這七人在此戰之後,皆徹底銷聲匿跡,原本世人以為這七人與其父一樣,皆殉穀而亡,誰料這細辛竟是當年的漏網之魚,竟是穀主幼女,那麽,既然當年能跑出來她一個,便絕不可能隻跑出她這一個,畢竟當年她隻有十一二歲,修為低微的她,若無人相護,絕無可能在正陽道的圍剿中殺出一條生路。


    雷丸直視靈珠,再度揮了揮手,盤踞於她唇邊的一縷白芒亦隨之消散,他神情肅然,令人望而生畏:“靈珠,我天一宗從不枉殺一人,若老夫所言有虛,你隻管喊冤。”


    靈珠的眼風狠毒,如同毒蛇鮮紅的芯子,舔過眾多虎視眈眈的天一宗弟子,薄薄的冷笑恍若山中涼風,吹的人痛徹心扉,那話語更像一柄利刃,刀刀見骨,句句見血:“不錯,我就是通靈穀七姑娘靈珠,那又如何,我通靈穀滿門皆喪於你們天一宗之手,此仇不報枉為人,我便是死,也要從墳堆裏爬出來,屠盡天一宗。”


    這一席極盡惡毒之語,從一個妙齡姑娘口中狠厲說出,說的眾人心間一涼,皆是恍然。


    “那麽,我方家滿門盡喪於你們通靈穀之手,這筆血債,又該如何算。”高台之上驀然響起一語,方至晚再忍不住飛身而出,即便甚麽都問不出,她也要問一問,隻見她灰袍翩躚,劍光凜然,整個人飛旋著,落於靈珠麵前。


    靈珠不語,隻凝眸瞧著眼前之人,與自己年歲相當,家破人亡之時,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年華,自己這十年過得不易,她也定然如此,至於當年之事,其間齟齬誰又能說得清楚多少。


    方至晚提劍相逼,眸光一時哀涼淒然,一時兇惡狠毒,自十年前家破人亡後,她再未見過有方家之人幸存,也並未見過通靈穀的餘孽,此番乍見,深藏於心的恨被翻了出來,理智告訴自己,這靈珠並非首惡,首惡乃是其父其兄,自己不可以殺了她泄憤,她唇邊囁嚅,克製良久,才逼了一句:“你說,我方家百餘條性命,又該如何算。”


    靈珠相信,父兄絕非濫殺無辜之人,她更相信,方家滅門與通靈穀無關,這份相信支撐她走到今日,她高高揚起頭,微微下吊的雙眸輕諷一笑:“我通靈穀與你們方家素無仇怨,為何要滅你們滿門。”


    方至晚逼近了一步,眼眶微紅,厲聲大喝:“為那修煉邪術所用的眾多白骨,為我方家世代相傳的至寶伏魔化骨劍。”


    靈珠輕輕一笑,笑聲淒然:“我通靈穀修煉,從不濫殺無辜。”


    正午時分的日光躲在層雲後頭,沒有半點暖意。


    這烏壓壓圍了上千人的太乙峰,此時竟是死一般的靜謐,無一人出聲,瑟瑟山風輕掠,衣袂翩躚,發出竹海波濤之聲。


    方至晚手腕一抖,長劍嘶鳴,劍尖兒輕晃,橫在了細辛的脖頸上,狠厲道:“說,靈骨與靈羽在何處。”


    靈珠神情不變,隻冷哼一聲,傲然的轉過頭去,抿緊了雙唇,一言不發。


    方至晚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提著劍的那隻手,進也不忍,退亦不甘。


    天一宗弟子見此情形,與左右熟識之人竊竊私語起來,


    雷丸輕咳了一聲,輕輕撥開方至晚手上的長劍,平靜道:“方姑娘,不必再問了,你所問的,老夫已問了數月。”


    靈珠轉過頭來,怨毒的望著雷丸,譏諷道:“你個老匹夫挑斷了我的手腳筋,廢了我的修為,這份仇我記下了,日日夜夜,你都等著我化作厲鬼,與你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靈珠受了這樣大的的罪,竟沒吐露半個字,著實是個硬骨頭。


    圍觀眾人中,有一人雖神情如常,可雙手卻縮在袖中,死死握拳,握的指節發白,發出咯咯吱吱的輕響。


    雷丸漫不經心的彈了彈手指,神情肅然道:“你若無話可說了,老夫這邊送你上路,至於以後你以後是厲鬼還是幽魂,老夫都等著你來尋仇。”


    方至晚退了幾步,若有所思的掠了四圍一眼,卻見眾人皆瞪大了雙眸,望著這一切,並無一人神情異樣,她不禁心生失望,莫非,莫非這一計,套不住任何人麽。


    高台之上的即墨清淺望著這一切,神情如常平靜,沒有半點不妥,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用盡了全身力量,才勉力克製住想要飛身而出的念頭,雙手輕輕搭在扶手上,青筋爆裂。


    隻見雷丸臉色陰沉的退了一步,雙手一揚,寬大的藕色衣袖像旌旗般迎風飄搖,雙手如輪飛轉,不斷掐出生澀法訣:“扇扇離席,釘釘在門,去猊懸符,斬。”


    話音方落,天地間傳來悶雷聲聲,原本遮天蔽日的層雲在一瞬間散盡,頓時豔陽高照,赤金色的陽光如利劍般洋洋灑灑,穿透雲霄,直衝刑台而去。


    烈烈而綻的光影狀若波濤,層疊起伏,在半空中化作拳頭大小的符文,團團流轉,飛快的匯聚到一起,凝成一柄聲勢恢弘的長劍虛影,其上符文森然飄動,如同無數枚拳頭大的赤金眼珠,粼粼金光席卷天地,死意浩大,無可直視。


    長劍虛影無聲的一個閃動,穿透虛空,直直劈向靈珠的頭頂。


    眾人張大了口,皆仰頭望住轉瞬即至的劍之虛影,這是天一宗立宗千年,頭一次請出刑罰劍影,相傳這道劍影下從不留活口,受刑之人雖能留得全屍,渾身上下無一傷痕,但神魂卻從此灰飛煙滅,再無輪迴轉世的可能。


    靈珠高高仰起頭,瞪著雙眸,清明的眸底,映出一縷飛快激射而來的金芒,那片天空陡然空寂了下來,無雲無日,她一陣恍惚,十年光陰倏然而過,澄澈的蔚藍像極了通靈穀落敗的那一日,孤零零的天地間,從此隻餘下孤零零的一個她,她低下頭,飛快的掠過高台,掠過那上頭的每一個人,尖利笑道:“本姑娘記下你們每一個人,生生世世,與你們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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