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汁,四圍寂寂無聲,一枝複瓣薔薇斜倚在長頸白瓷花囊中,那花盈盈嬌弱的低垂著,素白的花瓣上緋紅點點,如同染了胭脂的離人淚。


    晚風裏帶著白日暑熱,從半開的窗撲進來,孤零零的花盞被風吹得顫動不止,花瓣紛紛飄落,有一枚停在落葵眉間,她伸手拂下,將花瓣揚出了窗外。


    更漏聲聲,催的流光飛逝。落葵倚窗相望,望向疊嶂起伏琉璃瓦頂,飛簷卷翹直衝天際,那烏沉沉的宮牆,層層疊疊壓在人心上,壓得人難以喘息。


    她盤算了下時辰,馬蓮帶著江蘺已走了一個時辰了,若一切順利,此時該出了內苑西門,見到杜衡了罷,隻要出了內苑,前殿有杜衡在,出宮便是萬無一失的了。


    杜衡杜衡,她心下一凜,這家夥一直跟隨蘇子左右,一言一行,所思所想皆與他相似,自然也恨毒了正陽道之人,對於江蘺,更是視若大敵,她雖嚴令不得扣留江蘺,但有此良機,杜衡少不得要給他些苦頭吃吃,


    昏黃的竹絲門簾微微一動,錦瑟閃身進來,手中托著個烏木描金梅紋托盤進來,將上頭的碗碟擱在圓桌上,躬身道:“公主殿下,晚間殿下便沒用甚麽晚膳,婢子這會子備了些清粥小菜,極是落胃爽口,殿下再用一些罷。”


    因著時氣炎熱,心中又藏著些事,有些忐忑不安,落葵沒甚麽胃口,晚膳時分,她夾了幾筷子青菜葉子,淺嚐輒止了幾口,便撂下碗筷,吩咐錦瑟撤了膳食,不想她竟留了心,落葵一時感慨,錦瑟雖是奉了聖命而來,可她也的確不失為一個處事周全之人,自己的衣食住行,每一樁她都精心照應,無一不妥帖穩當。


    落葵抬眸,在錦瑟臉上巡弋片刻,微微點了下頭:“好,那便布飯罷。”


    錦瑟覷著落葵的臉色,見她神情如常,並無半點不悅,忙盛了半碗香濃的粳米粥,輕聲道:“公主殿下可要多用一些,晌午在壽安宮,殿下就沒用幾口膳,晚膳也不肯用,再這樣下去,身子會扛不住的。”


    落葵拿著白瓷湯勺,在粥中徐徐攪動,攪得自己心慌意亂,一味的惦記江蘺有沒有順利出宮,如同嚼蠟般勉強用了半碗粥,終於將白瓷芙蓉碗推開,搖頭道:“不吃了,吃不下,撤了罷。”


    錦瑟無奈,以為落葵是因婚期臨近,才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畢竟這樁婚事不那麽合意順心,換了誰也不會心寬,吃得香睡的安穩,說起來眼前之人不過十幾歲的年華,就要孤零零的遠嫁北穀國,也是可憐,她心下微沉,誰可憐也沒有自己可憐,自己早過了出宮的年紀,隻因得罪了掌宮大人,才一直遲遲沒有被放出宮去,還被派了個如此出力不討好的倒黴差事,她牽動唇角,露出一絲淡薄的笑來,不過,掌宮大人也說了,隻要看住了眼前之人,侍奉好了她,讓她安安穩穩的出嫁,便會放自己出宮的,她定了定心思,一邊收拾起碗筷,一


    邊輕聲道:“那婢子將銀耳羹溫在灶上,殿下夜間若是餓了,還可以用一些。”


    錦瑟的神情微動一絲不落的瞧在了落葵眼中,但她沒有深究,隻掩飾住滿心的焦躁不安,不置可否的望向窗外。


    不多時,夜色沉沉中傳來吵嚷之聲,落葵迴過神來,聽出那是菘藍的聲音,她陪陛下用完晚膳,嚷嚷著吃得多了,要找點樂子消消食才好。


    落葵凝眸一笑,隻怕這樂子要落在自己身上了。


    果不其然,這笑尚且凝結在唇邊,錦瑟便已匆匆趕來,施了一禮道:“公主殿下,許貴人迴來了,說是晚膳用的有些多了,積了食睡不著覺,請公主殿下過去小坐飲茶。”


    落葵幽幽一歎,這個菘藍,可真是磨人的小妖精,不想去卻又推辭不掉,隻好撐著忐忑不安的心思,去了主殿相陪。


    一入殿門,便見地上擺了兩尊白瓷粉彩投壺,而菘藍坐在不遠處,正笑盈盈的衝她招手:“落葵,來,悶死了,咱倆玩會投壺罷。”


    落葵抿了抿唇,歎了口氣,搖頭笑道:“投壺有甚麽可玩的,還不如玩雙陸呢,不然咱們玩拆白道字罷。”


    菘藍黛眉螓起,搖頭搖的毫不遲疑:“不玩,太費腦子了,我每日裏應付這個,應付那個,唯恐一句話說的不周全便惹了禍,已十分辛苦了,若連玩樂都要玩這種傷腦筋的,那簡直是活不下去了。”


    落葵百般無奈的籲了口氣,瞧了眼跟在身後的錦瑟,平靜道:“你去煎碗安神湯來。”


    錦瑟瞟了二人一眼,又瞧了瞧地上的投壺,垂首道:“喏,婢子這就去。”


    見錦瑟出去,菘藍拍手笑道:“這下好了,可沒人盯著你了,你可得好好露一手給我瞧瞧,我早聽曲,”她的話戛然而止,神色悲戚的垂下頭,轉瞬卻又抬起頭,笑盈盈的拍手道:“早聽說關內侯之女修為驚人,區區一個投壺,當不在話下罷,不過咱們先說好啊,不能動用法力哦。”


    落葵知道菘藍方才觸動了傷心事,有心開解一二,揚眸笑道:“好,那我就露一手,讓你開開眼。”


    她彎下身子拿起插在箭囊中的羽矢,連瞧也沒瞧一眼,就像是隨意扔出去一般。


    羽矢在半空中劃了道半弧,嗖的一聲,正中壺中。


    菘藍目瞪口呆瞧著這一幕,張了張口,拍手叫好:“落葵,你可真厲害,還有更厲害的麽。”


    落葵歎了口氣,又拈起一枚羽矢,緩緩走到紫檀木鏤花屏風的後頭,順著鏤花處向外一瞧,正瞧見燈火搖曳下的投壺。


    她轉過身去,背對著屏風,握住羽矢向後一扔,衣袖翩躚間,那羽矢擦過一縷揚起的發絲,竟從鏤花處激射而出,素白的翎羽在虛空中化作一道虛影。


    那虛影發出一聲輕靈之聲,隨即重重落入壺中,將那壺裏的紅豆,激出了兩顆,在地上打了個旋兒,滾到


    遠處。


    菘藍拍著手大笑起來:“落葵,你教教我可好。”


    見菘藍心情大好,落葵想要借機早點抽身離去,畢竟她的心思全然不在閑話玩樂之上,她掩口佯裝哈欠連連,困倦不堪:“菘藍,我明日還要早起去太後宮裏學規矩,你這是要熬死我啊。”


    菘藍意猶未盡,聞言不禁皺了皺鼻尖兒,笑意從眉眼間漏了下來,不滿的譏諷道:“你這樣沒規矩的人,學了也是白學,保準是扭頭就忘,還學個甚麽勁兒啊,白浪費工夫。”


    落葵皺著鼻尖兒,癟癟嘴:“是你沒規矩罷,你這樣沒規矩的人進來時,是不是沒少受罪。”


    菘藍雙眸迷離,一時無話,可不是麽,她是許家的最小的姑娘,自幼養的嬌貴任性,哪懂得那麽許多彎彎繞繞的規矩和人心,一朝送進這個繁華的牢籠裏來,走路說話看人都成了錯處,就連用膳就寢都有規矩箍著,她漸漸從任性肆意的小姑娘,硬生生被管束成了個眉眼清淡的冷美人,可姑姑卻說宮裏有的是會討陛下歡心的熱美人,缺的就是她這樣的冷美人,這樣才能抓住陛下的心。可如今,陛下的心她是抓住了,可自己的心卻弄丟了。


    “落葵,你說這宮裏人是不是都腦子有病,為何動輒便要給人顏色看,動輒便要收拾教訓人,莫非給了人顏色,自己便能開個染坊麽,收拾教訓了旁人,自己便能多活好些年麽。”菘藍憤憤不平道。


    落葵失笑:“可不是麽,折騰了旁人,自己既長不了肉也延不了壽,真不知道費這個勁作甚麽。”  菘藍連連點頭,暢快笑道:“正是這話。”


    就在此時,門簾兒一動,錦瑟端著白瓷底粉彩闊口藥碗進來,輕聲道:“公主殿下,安神湯煎好了,夜也深了,殿下喝了藥早些安置罷。”


    落葵在心底一笑,這錦瑟來的可真是時候,她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捏著帕子擦拭幹淨唇邊兒,望向菘藍笑道:“好了,樂也樂了,食也消了,我迴去睡覺了,你也早些睡罷。”


    菘藍卻一把抓住落葵的衣袖,嬌滴滴羞怯怯的輕聲道:“別走了,我這床夠大,咱們秉燭夜談,哦,不,是同塌而眠。”


    落葵撇嘴無奈的一笑,隻好任由菘藍拖著自己的手,進了暖閣,沐浴更衣,安置在了主殿。


    夜色漸深,弦月低懸,這森嚴的重重殿宇陷入無邊的沉睡中,連蟲鳴之聲也漸漸低微下來,夜半時分,暑氣漸消,夜風從半開的窗掠進來,帶著微微涼意,拂動青瓷香爐中的避蚊香,香霧薄薄的,繚繞開來。


    這殿內燭火熄滅大半,隻燃了窗下一盞明燭,燈影昏黃綽約,映在羊皮燈罩上,點點微光緩緩暈開,幽幽照亮一隅。


    無邊的靜謐中,一點火星猛然從明燭上爆出,剛剛觸到羊皮燈罩,便無聲無息的引燃一把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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