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夜色深深,竟不知何時落下雪來,一團團一簇簇,悄然無聲的灑落下來,茫茫雪色浸潤天地間的每一處角落,這樣大的雪,可以掩蓋一切痕跡。


    落葵揚眸望向窗外,神情凝重,像是大雪前的鉛雲壓頂:“蘇子青公子,冬至那日可以有人受傷,卻絕不可以事敗,不可以有人留在霖王府,不管死的活的都不可以,否則便是不可辯駁的罪證,隨你們進入霖王府的那一隊影衛會全力牽製看守文元之人,你們隻管全力破除結界即可,要記住,半個時辰內,無論是否救出文元,你與空青和你帶進去的影衛都要撤出霖王府,出城躲避。”


    空青伸手,想要握一握她的手,卻被她極快的閃開,他不禁黯然垂首,整件事起初隻是他與文元做的一個局,是有意叫霖王發現文元的存在,然後拘禁了他。他想借著搭救文元一事,既打消了落葵對他的疑慮,又欠她一個天大的人情,好順理成章的接近她。可事情卻並未如他所想的那般簡單。直到夜探霖王府,他才驚覺自己小瞧了這青州,青州遠不止落葵一人熟知妖族功法,竟連騰蛇一族的秘法也在此地現世了。


    霖王府用以拘禁文元的結界,正是騰蛇一族的上二十二陣法之一,此族素以製毒使毒之高聞名妖族,且功法與空青所修功法相克,雖說單憑他一己之力救出文元並非難事,可又要救人,又要不破族中戒律,不以法力傷及人族卻已不可能了,事情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已沒了退路,也沒了旁的法子,總不能真的叫文元困在霖王府中,更不能傳信去族中,隻能托付給落葵,給她惹了天大的麻煩,連累她殫精竭慮,連累她精銳盡出,空青心下一沉,若他日,他日揭開此事真相,隻怕自己再難得落葵相信,罷了罷了,事已至此終難迴頭,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深眸暗淡,定定望住落葵,勉力一笑:“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落葵揚眸向外,放心,如何能放心,如何能夠相信,多年血腥後,她能相信的也唯有蘇子諸人,她轉眸掠過空青的深眸,想從那深潭靜水般的眸光中看出些甚麽,可那眸光斂的平靜無一絲波瀾,她終是甚麽也沒能看出來。


    冬至這日,依著規矩,落葵該盛裝進宮請安,繞是她平日裏再不好打扮,這一日也要被丁香按住,繃著兩鬢,梳了個端端正正的飛仙髻。


    這幾個月,丁香一邊跟著蘇子學著梳頭,一邊自己細細琢磨,於梳頭一道上,已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勢頭,且她是個姑娘,手上輕柔,梳的並不怎麽疼,不像每迴蘇子替落葵梳頭,院中總要迴蕩著尖利的慘叫。


    捧著銅鏡,丁香左看右看,覺得這發髻梳的不夠貴氣,索性又在發髻上飾以赤金珠花,在發髻後頭壓一朵並蒂紅梅絹花,鬢邊斜簪一枚累絲梅花步搖,那朵朵梅花的花蕊乃金絲鑲嵌南珠製成,簪頭處兩串珊瑚流蘇低垂,行動間蕊絲輕顫,流蘇搖曳,南珠光華溫潤,珊瑚嬌豔流轉,襯得整個人都少了幾分清冷,多了些婉約嬌媚。


    一樣樣珠釵別到頭上,落葵隻覺壓得腦袋沉重脖子生疼,卻又不敢多說甚麽,平日裏在家,哪怕披發赤足,蘇子都不會說她半句,可今日,卻得依足了規矩。


    蘇子開了那隻押了琵琶鎖的楠木箱子,忙著從裏頭翻翻找找,最後找出一件酡顏底兒滿繡金桂蜀錦窄襖,要她換上。


    落葵退了半步,一臉嫌棄:“這個,太豔了罷。”


    蘇子偏著頭,平靜道:“你若想叫太後覺得你是去奔喪的,那隻管穿白的去。”


    落葵哽了一哽,太後的確念叨過她,整日裏穿的如同縞素,不吉利,她冷眼瞧著那紅衣裳,想著自己穿上後立在太後身邊的模樣,當真是一隻盡職盡責豔光四射喜慶無比的花瓶,不禁一臉難色。


    蘇子又一頭紮進去翻翻找找,找出一件雪青底兒滿繡百蝶穿花宋錦窄襖,並一條蜜荷色百褶妝花群,在她眼前晃了晃:“這件兒呢。”


    雖然花色繁複但好歹尚算清雅吉祥,落葵勉強點了點頭,繞到屏風後頭換衣裳,待出來時,蘇子已擺了一雙與衣裳同色的繡鞋在地上。


    她邊穿邊想,這樣貼心的人,可真是世間難尋啊,自己當真是有福之人,有大福氣,她驀然生出個不祥的念頭,自己如今這樣有福,會不會是前半生將福氣都耗光用盡了,後半輩子要吃盡苦頭孤獨終老,她使勁晃了晃頭,將這晦氣的念頭逐了個幹淨。


    細雪紛紛,從天還未亮時便開始打著旋兒落下,待落葵梳妝完畢,院中已是青白一片。


    推開門,迎麵便是凜冽的寒風,吹得落葵鬢邊的珊瑚流蘇一陣陣輕響,風掠過衣袖裙擺,行動間果然如花枝滿地,端的是春意盎然。


    聽得門響,空青猛然迴頭,但見與平日裏完全不同的落葵,難掩眸中驚豔之色,他情難自已的進了一步,又進了一步。


    誰料京墨從斜拉裏奔了出來,一把抱住落葵轉了個圈,笑得合不攏嘴:“落葵,你真好看。”


    落葵被他轉的頭發蒙眼發暈,一聲聲喊著放我下來,暈的都走不了路了。


    京墨這才將她放下來,她扶著廊下立柱,對他笑道:“這果真是個看臉的世道,你還從未這樣對我過。”


    京墨訕訕一笑:“你今兒是真好看。”


    曲蓮見狀,緩緩退了一步,倚在廊下的朱紅立柱邊上,突然想到姨娘說的,平素寡淡無趣的姑娘,精心打扮起來,便格外有新鮮感,男子都舍不下這點新鮮感,她暗自咬碎了一口銀牙,默默道,看來自己要想抓住京墨的心,單憑好看的臉是不夠的,還是要想些別的法子才好。


    而空青一臉黯然,默默退到暗影中去,咬著牙忍住想要打暈京墨的念頭。


    蘇子的眸光在落葵與京墨臉上來迴盤旋,越看越覺得紈絝子弟京墨,配不上自己一手拉扯,精心教養的落葵,頗有一種辛勤灌溉嗬護,好容易長大開花的絕品,最後竟被個混小子給偷走的不快,他竟生出嶽父看女婿,越看越厭煩的心來,但心中猛然一凜,雖說長兄如父,但到底不是父,自己是兄,遠沒有給落葵當爹那麽老的年紀,他對著杜衡使了個眼色,淡淡道:“行了,走罷,誤了請安的時辰,可是要罰跪的。”


    杜衡會意,取過丁香手中的銀紅縷金團花鬥篷,覆在落葵肩上,密密的風毛擁著她略顯清瘦的下頜,襯得她益發瘦弱的沒有一絲血色。


    落葵扶著杜衡的手,與蘇子錯身而過之時,壓低了聲音道:“我走了,你萬事小心。”


    宮裏的冬至家宴,向來是皇子皇孫們聚在一起,用虛情假意推杯換盞,以明爭暗鬥下酒助興的宮宴,往往是極盡豐盛奢華卻又索然無味的。落葵實在懶得與他們鬥智鬥勇鬥心眼兒,覺得這樣一頓飯吃下來,不但吃壞了胃,還要平添白發,她一向都是陪著太後在宮裏用了午膳,晚膳便稱病告假早早迴家。


    今日卻與往常不同,落葵心有要事,需的去用那頓勞心勞力的晚膳,而太子殿下病愈後,太後的身子一直便不大好,落葵少不得要陪坐伺候,陪坐閑話家常,這家常中少不得便提及她的婚事。


    即便婚事已定,太後也是滿心的不情願,拉著她的手,幽長的歎息不停:“葵丫頭,外祖母心裏疼啊,若不將你許給京家那小子,便要許給北穀國,外祖母舍不得你遠嫁和親,也舍不得你嫁給京家那小子,哎,外祖母原想趁著自己還有口氣,能替你相看個好人家,謀個好前程,可到頭來,還是左右為難啊。”


    落葵斟了盞茶遞過去,半透明的薄脆杯盞透出綠瑩瑩的茶水,素白的底兒上粉彩鳳凰穿花而過,見太後沒有飲茶的興致,她又剝了個橘子,撒嬌一般塞到太後口中:“外祖母吃藥吃的口苦,吃的橘子清清口。”她笑得眉眼彎彎,唇角上揚挑出兩顆嬌俏的梨渦:“京家雖然落魄,可京墨純良,也算是個可堪托付之人,外祖母莫要如此憂心了,外孫女大了,不能事事都靠著外祖母庇護,以後的日子,外孫女總要自己慢慢過的,外祖母放心,京墨他不敢欺負我,他打不過我。”


    一席話說的太後笑出了聲,輕輕拍著落葵的臉頰,笑罵了一句臭丫頭。


    說話的功夫,林嬤嬤領了數名侍女進來,每人手中都捧著大小各異的錦盒,侍女後頭跟著數名內侍,四人抬一口半人高的楠木大箱。


    太後攜了落葵的手,款款走到眾人近前,望住她慈祥道:“來,看看你的嫁妝,旁的那些衣裳首飾也便罷了。”她抬了抬下巴:“這些可是頂要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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