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隻點綴了寥寥數顆星子,層雲繚繞,將皎潔的月華也蒙了一層輕紗,樹冠之上孤零零的懸著幾片枯葉,月光昏黃,枝丫錯亂的影兒投在地上,像極了淩亂不堪的人心。


    見左右無人,空青幾度伸手,想要去牽落葵的手,卻見她似笑非笑的冷薄模樣,隻好縮迴手,親近道:“一晚上你隻顧著招唿我們,飯也沒用上幾口,餓不餓。”


    “我晌午吃頂了,倒不覺著餓。”低眸一笑,落葵在桌旁坐下,不動聲色的抬眸,仔細瞧了瞧空青麵前的白瓷青花蓮紋闊口碗,隻有些魚骨蝦殼之類,心中了然:“怎麽,飯菜不合你的胃口麽。”


    空青一怔,伸向水醃魚的筷子在虛空中狠狠頓住,旋即極快的調轉方向,勉強夾了一筷子兔肉,淺嚐輒止了一口,艱難笑道:“沒有,你的手藝很好,很好。”


    若說試探人心,套話刨根,落葵是此間老手,她於試探人心一事上,似乎有著天然的悟性。她垂眸凝神,蒼龍世家一向視飛禽走獸乃汙濁之物,從不入口,隻食水中之物,看空青這習性,倒似真真出身此族,至於來意,尚需好好思量。


    借著秋月微光,落葵揚眸見桌案上還剩了半碟子羊肚與豬尾巴,一塊兔肉並一隻羊腿,落葵殷勤的夾了一筷子豬尾巴,放進空青麵前的蓮瓣白瓷小碟中,又遞了白瓷蓮瓣杯盞過去,眸光冷冷的蘊了些淺笑,和善道:“這百花釀是我親手釀的,你嚐嚐,這些菜下酒最合適不過了。上迴你的救命之恩,我尚未正經謝過,這杯酒,我敬你,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酒著實是好酒,一飲而盡酒香四溢,菜自然也是好菜,卻沒那麽容易下咽,空青咬牙皺眉,終於艱難的將菜咽了進去,牽動唇角笑道:“極好,極好。”


    落葵看的發笑,從未見過吃東西吃的如此矜持的男子,遂夾了一筷子羊肚,遞到空青嘴邊,抿唇笑道:“嚐嚐這個。”


    說起來空青應該是欣喜萬分的,這情景是他百轉千迴求而不得的,隻是放在唇邊之物,卻是百轉千迴而吃不下去的,他咧了咧嘴,勉強咽下去,又勉強忍住翻江倒海的艱難神情,笑道:“果然極好。”


    秋夜裏的風,寒意凜然,落葵緊了緊衣裳,懸在廊下的羊皮宮燈迎風搖擺,在深幽漆黑的院中,投了一抹搖曳不定的光亮,這燭火明亮,連月華亦失了顏色。


    她夾起一筷子小蝦,恍若無意的望住他,冷冷的眸光清澈而犀利:“青公子,要你一個隻食水中之物的蒼龍世家嫡係弟子,來食這些走獸之類的汙濁之物,著實委屈你了。”


    這是落葵有意為之,想要詐他一詐,故而語出驚人。


    空青也卻是受了驚嚇,驚得臉色煞白,蒼龍世家空字輩嫡係弟子,是文元挖空心思為他備下的身份,這該死的文元還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保證過,說甚麽蒼龍世家向來隱秘,嫡係弟子更是如祖傳寶貝一般藏的死死的,這樣的身份,沒個三年五載,是絕查不出來的,誰料他才住進水家不過半月,並未見過落葵有甚麽格外的動作,這所謂的隱秘身份便被查了個底兒掉,他不禁唏噓不已,果然今時不同往日了,落葵的權謀機變遠超他的估量,若論揣測人心,怕隻有二哥可與她一較高下了,原來歲月匆匆,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單純耿直之人了。


    震驚過後,空青望著她臉上淡然的笑意,是那樣遙遠而模糊,滿是疏離隔閡,心間微痛,他迅速想好了對策與說辭,勉力笑道:“不錯,我的確出自南祁國蒼龍世家,雲楚國水家果然非同一般,如我這樣隱秘的身份,不過短短半月便已查了個清清楚楚。”


    見他滿臉震驚之色,原本僅剩的一絲疑慮,亦驀地煙消雲散了,落葵飲了盞酒,淡淡道:“趕巧了而已,我不過是對四靈世家多了幾分了解罷了,隻不過蒼龍世家一向超然,從不沾染凡塵俗世,不知此番為何突然對水家生了興致。”


    空青知道終會有這麽一日,憑著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份,是萬不能長長久久的在這裏住下去,也萬難有甚麽來日方長的,可實話又無法全然宣之於口。斟酌了良久,他才緩緩道:“蒼龍世家做了太多年的隱士,如今也想入世了,既有此打算,那麽盟友便必不可少,當然了,蒼龍世家並無意涉足朝局,隻是想借著俗世之力,令家族長長久久永不衰落罷了,郡主大可放心。”


    言至於此,便無需再遮遮掩掩隱瞞什麽了,落葵直起身子,冷眸狠厲,唇邊掛著冷薄的淡笑:“連一頁薄紙尚且能變成殺人的利器,更遑論是善變的人心,青公子,我並非你所想的那類善男信女,我的雙手並不幹淨,所謀之事也沾滿了血腥人命,你敢隻身前來,自然是頗有些本事的,自然也不怕殺戮,隻是,蒼龍世家此番派出的一十三名嫡係弟子中,並未有你青公子的名字,青公子說話藏一半露一半,不知要我如何放心。”


    蒼龍世家派了嫡係弟子出山,空青暗自低笑,果然是自己的親三哥,做戲也做足了全套,竟如此大方,也不知他給族長許了甚麽天大的好處,竟誆的族長舍得一口氣派出如此多的嫡係弟子,待此間事畢,必要千恩萬謝的請他喝一迴酒了。


    空青凝神良久,深眸似水,定定望住落葵,舉起酒杯,坦誠道:“蘇家的勢力遍布南祁國,而在雲楚國謀事,水家是絕無法繞開的,至於郡主你,執掌水蘇兩家,我此來隻是為與水家和蘇家結盟而來,別無他意,至於族中派出的其他弟子所為何事,恕空青難以相告。”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小心斟酌,唯恐說的漏洞百出,被落葵揪住,再難待在她的身邊了。


    說開了此事,這顆心原本應該安穩放下,可心事仍是肆意漫出,令人生出深深的無力感,原來從始至終都隻是他刻意為之,原來殊途同歸皆是利益盟約這四個字,她放下滿腹惆悵心思,隻是冷薄笑道:“青公子乃蒼龍世家空字輩的嫡係弟子,門第之高背景之深,若早將實言相告,我必不敢如此怠慢的,隻不過我著實沒有料到,一向自詡清高的四靈家族,竟也會自降身份沾染凡塵俗世。”


    空青斟酌著開口:“當今天下,在江湖中修煉不外乎三種,其一乃是以四靈家族、天一宗和萬毒宗為首的正陽道,其二乃是以茯血派和聖魔宗為首的嗜血道,其三則是以萬佛宗和無為派為首的佛修。江湖修行與世俗朝廷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以分割。試問有哪個宗派哪個家族,與世俗朝廷沒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如今正逢亂世,又有哪個宗派家族不想成為亂世梟雄,分一杯羹,以保自家傳承千年萬年不斷。我雖不知貴兄妹二人究竟出自嗜血道中哪一家,但想來也是奉命行事罷。“


    這可真是應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句話,落葵秀眉微挑,冷眸微縮,淡淡道:“那麽,青公子與蒼龍世家想在我這裏得到些甚麽,還請坦誠告知。”


    空青苦澀一笑,看來如今想留在此處,隻能借著蒼龍世家的名頭,編一些似是而非的謊言了,但願,但願在謊言戳穿前,能令落葵多欠自己一些人情,欠下還不清的人情,他笑道:“不過就是他日太子殿下榮登大寶,掌管了雲楚國天下,在這九州中,且給蒼龍世家留一席之地罷了。”


    秋風蕭蕭,卷起無數枯黃落葉,掠過庭前堆砌的太湖石,最後紛紛揚揚墜入池水之中,月色如水傾瀉,這樣美好的月,卻映著兩個各懷心事之人,落葵心底頓感悲涼,有無盡的失望漫過心間,卻仍是揚眸輕笑:“隻一席之地而已,我自然可以應下,但,這是青公子的一人之言,無憑無據,恕落葵無法全然相信。”


    空青頓時沒了主意,此番說的這一席話,原本便是半真半假,謊言又如何能成真,如何能讓人十足相信,更遑論是落葵這種從不輕信,甚少交心之人了,他很想將自己的來意坦誠相告,很想直言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求,卻又唯恐莽撞行事,會害的自己再度抱憾終身,他垂首飲酒,一盞接一盞的百花釀入口,他卻如飲白水般無味,酒入愁腸皆化作唇邊輕語:“那,我要如此做,郡主才肯信我。”


    是啊,要如何做呢,落葵的心陡然空了,無論眼前之人如何說如何做,她都無法傾心相待,自父親走後,她的這顆心,除了蘇子諸人,又何曾全然信過誰,便是京墨,她也留有三分防備的餘地。落葵替他斟滿了酒,淡淡笑道:“青公子莫要多心,我並非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任何人,青公子出身大家,是身份高貴的嫡係子弟,想是從未見過甚麽陰謀陽謀,蠅營狗苟罷,我卻不同,見的多了,自然心有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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