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元參打定了主意,既然知道曲蓮與京墨是一場無疾而終的孽緣,那麽還是早早將她的心思消於無形的好,他絕然搖頭,出言篤定:“不是玩笑,是真的婚約,我自結識郡主,便知道這婚約,這婚約是關內侯與京散伯定下的。”


    曲蓮臉色由白到紅,由紅轉青,最後恢複如常,她輕輕而篤定的笑了起來:“有婚約與成婚終究是兩迴事,我會盡我所能與他成婚。”


    “曲蓮,我們平民百姓如何能抵得過天家富貴,更遑論你一個庶女了。”曲元參吃了一驚,一把拉住曲蓮的手,連連搖頭。


    “哥哥。”曲蓮揚眸,姣好的麵容笑如生花:“哥哥,京墨不是那種勢利之人,他從不在意嫡庶之別,若他心中有我,便不會因我隻是個商賈之家的庶女而嫌棄我。”


    曲元參輕輕撫過她的發髻,歎息道:“曲蓮,郡主與京世子的婚約是白紙黑字寫得清楚的,莫非,莫非你肯委屈自己做他的妾室。”


    妾室,曲蓮退了一步,她雖是個庶女,但養的驕縱,向來比嫡女還要尊貴幾分,她從未想過自己會給人做妾,她偏著頭,聲音溫婉卻又堅定:“不,我不做妾,我要做京墨的正妻。”


    “這不可能,絕不可能,除非毀了那樁婚約,否則你在他心中便是重於泰山,也是不可能做正妻的。”曲元參厲聲道。


    “那便毀了婚約。”曲蓮陡然厲聲大喝,臉上再無一絲往日柔弱之色,反倒狠辣堅毅,旋即卻又低聲絕望的聲嘶力竭:“那便毀了婚約。”


    曲元參亦是從未如今日這般絕望過,想要再度勸說,卻又驚覺詞窮,麵對曲蓮淚水漣漣,決然堅決,他縱有滿腹的話,也不知該從何勸起。


    曲蓮拉住曲元參的衣袖,嬌滴滴的垂淚道:“哥哥,我能嫁給散伯府的世子做正妻,你也是高興的,也會幫我的,對不對。”


    曲元參垂首無言,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一心所求,不過是曲蓮能夠覓得良人,她能離開曲家是自己最為樂見的事,可京墨也未見得是她的良人。


    既非她的良人,那麽還是能拆散便拆散,長痛不如短痛。他艱難開口:“他是散伯府的世子,我們如何能高攀得上,這件事,哥哥幫不了你,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庭前植了一樹照水芙蓉,這時節滿樹半白半粉半赤的繁花,風吹波光花影動,皎若芙蓉出水,豔似菡萏展瓣,在蕩漾清波中投下半池錦繡繁華,蔚然妖嬈。


    “誰,誰是散伯府世子,誰高攀不上。”一聲驚詫從垂花門外傳出來,竟是曲天雄穩中帶驚的聲音。


    他一向最心疼這個女兒,連一句重話都不曾有過,這廂聽聞曲蓮一迴來便哭鬧不休,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他自然放下手頭上所有事情,匆忙趕過來時正好聽到曲元參的話,不禁心思大動。


    曲元參神情複雜的望住曲天雄,不知該如何開口,倒是曲蓮嬌嗔的靠過來,添油加醋的將京墨的來曆說了個大概,說的曲天雄眉開眼笑,不住的點頭。


    “爹,您就放我去罷,好不好,好不好。”見曲天雄的神情,曲蓮就知道事情成了大半,遂親親熱熱的挽住曲天雄的臂彎,臉上雖還掛著淚珠兒,卻已經眉眼俱笑了。


    曲天雄歎息:“讓你去那麽遠的地方,我著實不放心,不過那孩子的人品家世著實貴重,雖然比不上許侯府的二公子家世顯赫,但你嫁過去是正妻,不必當妾室去看正室的臉色,錯過了也著實可惜的很。”他思忖片刻:“這樣罷,多帶些人手去,對,銀子也要多帶些,蓮兒啊,你切莫擔心甚麽,有爹爹在,會把諸事安排妥當,一定叫你如願嫁進散伯府中。”


    出了曲蓮的閨閣,向西一拐,兩扇斑駁的木門鎖閉了荒蕪已久的後園,園中一處天然地熱,冬日裏暖意融融的,在這一向濕寒的青州實屬罕見難得,曲蓮的生母是曲天雄的妾室,一向怕冷,曲老爺買下這這宅子後,便將後園給了她,誰料她福薄,在生曲蓮時難產死了,曲老爺為免睹物思人,命人封閉了後園,再沒有踏足此地一步。


    曲蓮雖然是庶出,但她是曲家的頭一個女兒,生母活著時又是最得寵的妾,故而向來被當成嫡出的大姑娘養著,比哥哥和後來出生的妹妹都要得寵些。


    曲天雄和曲元參一路無言,透過鍾靈毓秀的太湖石,正好望見荒廢後園裏那一人多高的蒿草,在秋風中嗚咽,像是個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女子,躲在沒人的地方掩麵哭泣。


    “父親,您為甚麽要放曲蓮去。”在安靜無人的園子裏,再不用擔心有什麽不堪事會被人聽了去,曲元參終於艱難開口。


    曲天雄望也不望他一眼,隻凝視著遠方,言語中別有一番深意:“那樣好的人,不抓在手心兒裏,豈不可惜了。”


    曲元參揚眸,冷冷道:“利用就是利用,您何必說的這樣冠冕堂皇。”


    碧樹瓊花間隱現丹楹刻桷,那是整個曲家姑娘閨閣中最為富麗華美的一座,彰顯了曲蓮在家中的地位,在曲天雄心中受寵的程度,可在曲元參看來,那座華美異常的閨房,卻像一座金絲牢籠。


    曲天雄迴望了一眼那座金絲牢籠,又死死盯住曲元參,冷笑道:“若是你告訴曲蓮這是利用,她便再沒有被利用的價值了,那麽你應當知道會是甚麽後果,元參,你可還記得月姑麽,可還記得她是如何殞命的麽。”


    “父親,曲蓮是您的至親骨肉啊,您真的狠得下心這樣對她麽。”曲元參驀地紅了雙眸,再望一眼迎風蒿草,如玉佳人早已化作紅顏枯骨,深埋於那片荒蕪之下,現在,連她的女兒都要重蹈覆轍,自己卻束手無策,他有些恨,恨自己束手無策。


    “至親,”曲天雄涼薄的長籲短歎:“莫非霖王與太子吳王不是至親麽,莫非陛下與長樂長公主不是至親麽,奪嫡之路步步驚心,哪一步踩的不是至親骨血,至於曲蓮,即便我不利用,也會有旁人利用,她身為我曲家的骨肉,理應為曲家獻身。”曲天雄瞟他一眼:“你拿性命維護的郡主,也並非是心地純良的善類,否則她早告訴曲蓮自己的來曆了,又怎會等到今日瞞不住了才說。”


    “她的雙手自然並不幹淨,但至少她並沒有害過無辜之人,更沒有害過曲蓮,”曲元參迴望一眼曲蓮的閨閣:“可父親您呢,您連親生女兒的性命都可以利用。”


    “是麽,她沒有害過無辜之人麽,那麽吳王滿門當年是如何死的,你不會不知道罷。”曲天雄隻一笑,笑人命如謎團,再如何用心也無法牢牢握在自己手心兒中。


    曲元參冷冷望住他:“吳王,吳王殿下的那條命。父親,我也在等著看,看吳王殿下的血仇,究竟會報應在誰的身上。”


    “報應。”曲天雄冷笑一聲:“若這世間真的有報應,那也該報應在她的身上,我與吳王之間並無仇怨,若非她幾次三番的挑撥逼迫,我又怎會狠心要了吳王的性命,說起來這也是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你且說說看,這血仇該當算到誰身上。”


    曲元參一時語噎,風拂動衣衫,上好的雲錦生出窸窣之聲,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暖意,震得他耳朵生疼,嗡嗡直響。


    良久,曲天雄定睛相望:“元參,她與為父並沒甚麽不同,皆是為了大業,萬物皆可舍棄的。”他冷笑一聲,有意挑起曲元參的怒意:“元參,你這樣幫她,莫非是對她動了甚麽歪心思,你常自詡是君子,這樣朝三暮四可不是君子所為。”


    曲元參隻不以為意的挑挑眉:“我心中有誰我清楚,您也清楚,是君子還是小人世人自有定論,倒是父親您不擇手段罔顧人命,實實在在才是小人所為。”


    曲天雄渾濁的眸光狠狠閃動,怒氣衝衝的抬手,重重的揮了下來,最後卻隻頹然的歎了口氣,指尖貼著他的臉皮兒刮下來:“元參,曲家這數十年陷得太深,已不可能全身而退了,隻能拚死向前,前有霖王,後有萬毒宗,一個不慎並不是滿盤皆輸這樣簡單,而是人命,是曲家滿門的性命,為父所做的這一切,不是無情寡義,隻是無奈自保而已。”


    聞言,曲元參隻覺心間一陣陣的抽痛不止,曲家原本可以是簡單的商賈之家,做著簡單的生意,過著簡單的日子,如何會走到今日,走到絕路上去,用數之不盡的人命去挑弄風雲,外人看來的風光無限,內裏子卻早已爛透了,陰暗的見不得人,既然陰暗已久,便不是三言兩語能夠改變甚麽的,亦非簡單人力可以扭轉的,那麽便是多說無益了。


    秋風掠過眼睫,冰涼刺痛,曲元參迎著那令人心間微痛酸澀的風,黯然離去。


    暗影中閃出個小廝,躬身低聲道:“老爺,靛藍不知如何發現了瑞家的下落,已經帶人趕過去了。”


    曲天雄臉色大變,不及多思多想什麽,便揮了揮衣袖,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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