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深夜,茫茫暑氣漸消,迷離的夜色如同一層又輕又薄的白紗,籠上繁花草木,白石清水,青磚灰瓦,像是被輕雪覆蓋。


    推開窗,夏風挽過長發,在落葵身後展開如墨的羽翼,揚眸望住深黑天幕,那裏星河浩瀚,閃耀著詭譎莫測的光,望的久了,人的心也不覺間雜亂無章,失去了方向。


    素白的闊大衣袖迎風飛揚,落葵雙手結印,雙手食指的指端相對合攏,指向懸在深遠高空的一輪圓月。


    皎潔的明月中隱隱有水波流轉,波光粼粼愈轉愈快,形成一輪深深的漩渦,轉瞬間便衝著她的指尖傾瀉而下,流淌成一道明亮刺眼的光芒。


    幸而此刻正是醜時,青州城中早已陷入一片昏睡,莫說是人了,便是連貓兒狗兒鳥兒蟲兒,都沒有瞧見這驚人的一幕。


    明月中光華陡轉,由白轉黃,由黃變橙,裹挾了絲絲縷縷的血色悠悠蕩蕩,月中流轉不停的漩渦也漸漸停住,隻一瞬間便潰散的不見了蹤影,傾斜至落葵指尖的月華也隨之驀然消失,無影無蹤,她眉心微曲,唇邊無聲的溢出一縷血色。


    踉蹌著轉身迴房,落葵捏著帕子拭去唇邊的血跡,端起水青色茶盞,仰麵吞了茶水裹在口中,狠狠漱了幾口,漱幹淨令人欲嘔的血腥氣。


    她的神色凝重而失望,一雙冷眸枯寂的望住微漾的琥珀色茶水,望了良久,心間也泛起不甘的漣漪,三年了,休養生息了三年,實在是太久了些,可等了如此之久,卻還是無法引下月圓精髓用以修煉,抬手輕輕撫過皓白腕間,薄薄的皮肉之下隱見一根細弱青痕,細的如頭發絲兒般,摸上去扁平細弱,沒有溫度亦沒有活氣。


    落葵默默飲了一盞茶,耳畔傳來輕響,沉沉的暗影越靠越近,她肩上一沉,覆上了件薄薄的秋香色薄綢寢衣,她並未迴頭,隻望住茶水道:“這都多少年了,你還改不了夜貓子習性。”


    杜衡原本生的眉眼端正,此時卻眉心扭曲,蘊著沉沉的隱憂,但還是笑著開口:“還不是主子三更半夜的不睡覺,站在窗戶口吹風,主子好歹也心疼心疼屬下,若是您凍壞了,還不是屬下伺候您。”


    落葵心中微暖,笑眉笑眼的撇了撇嘴:“給你個機會,重說一次。”


    杜衡日日夜夜守在院落邊上的門房裏,隻要落葵房中有燈火微涼,他便絕不會睡過去,早瞧見了方才她收取月圓精髓而無果的一幕,他知道落葵心中不痛快,他心裏亦是隱隱心痛,他忍著這心痛,展顏一笑:“好好好,屬下心疼主子,這樣可以了麽。”


    落葵托著腮,暗沉沉的一笑:“這還差不多。說罷,何事。”


    杜衡輕聲:“依著叔父臨走時的安排,這三日,咱們的人相繼綁了和戎護軍長子,撫夷監軍幼子,廷尉右監次子,這三人皆曾渾水摸魚領兵洗劫了世子府,如今綁了他們的兒子,燒了他們的家宅,敲山震虎,京城怕是要亂上一陣子了。”


    落葵望住搖曳樹冠的風,一如那年的亂世中無數瀕死的呻吟,她輕聲道:“綁來的人都關押在何處了。”


    “都送到不越山脈了。”


    落葵微微頷首,沉吟道:“列侯當年雖然奉了聖命領兵抄沒世子府,但各方勢力渾水摸魚,借著查抄之際在世子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這才使得世子府一片焦土死傷殆盡,如今借著世子幼子的名頭發難,少不得有人要風聲鶴唳了,杜衡,吩咐下去,三日後給他們遞帖子,叫他們拿銀子贖人,放出風聲去,當年他們從世子府搶了多少銀子出去,如今便要他們成倍的吐出來。”


    “喏。”杜衡關了雕花軒窗,迴首道:“屬下明白,我們隻要銀子,不要人命,那麽列侯府呢。”


    列侯,列侯,落葵與列侯實在沒甚麽交情,甚至可以說是有仇有怨,仇便是他當年領兵抄沒世子府,雖是奉了聖命,卻也是滅門之仇,怨便是兩年前他拒絕太後賜婚,令自己成了青州城中最大的笑話。她默默歎息,可他到底放了世子幼子一條命。


    落葵默默思量道:“良薑的事擺在這裏,列侯府自然也要動一動了,明日晚間,去綁了雲良薑出來,照樣叫列侯拿銀子贖人。”


    “喏。”杜衡輕聲道,抬手在桌案的茶盞上一抹,水中漣漪微漾,顯出一行行簪花小楷,他沉聲續道:“主子,文元的來曆有些眉目了。”


    落葵一字一句的看下來,微微吃驚:“他竟長期盤桓於東閩國,是這半年才來的青州,這便怪了,東閩國並沒有甚麽上古世家,莫說是仙君,便是道君也未曾出過幾個,他這純熟的鳳凰於飛的身法,究竟是從何而來的,這麽個深藏不露的陌生高人在青州晃蕩,隻怕沒揣著甚麽好心思,杜衡,吩咐人盯死了他,把他落腳的客棧,吃過的酒肆飯莊,用過的一菜一飯,去過哪見過甚麽人說過什麽話,總之他在青州的任何行蹤,都要一絲不漏的記下來。”


    “喏,屬下記下了。”


    落葵點點頭,道:“今日我收下了丁香,你盡早將她的來曆查訪清楚。”


    杜衡頷首,捧出一隻狹長的花梨木盒,其上刻一枝淺淺的臨水桃花,他打開黃銅搭扣,取出幾頁薄紙,道:“主子之前吩咐的幾處宅子,屬下已盡數買了下來,這是地契和房契,這幾日我著人住進來,到那時咱們這水家才是真正的固若金湯了。”


    落葵仔細看了看,見無異樣,又悉數放入盒中收好:“你收著罷,買了這麽些宅子,家用銀子怕是不夠了罷,你去開庫房,取些不打眼的賞賜賣了罷。”


    三日前,青州城的幾家有頭有臉的大戶被流寇襲擊,不但搶了金銀燒了家宅,竟還擄走了公子少爺,留下字條要主家拿銀贖人。


    此案一出,青州府尹滿腦門子的官司,來不及多叫幾聲倒黴,便召迴了告假納第三房小妾的捕頭,這捕頭生生從溫柔鄉中被提溜出來,火氣甚大,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將所有的捕快盡數撒了出來,街麵上隨處可見巡邏的捕快與巡防營,刀劍擦拭的鋥亮,寒光凜凜,單是靠嚇唬,也能嚇的人一個哆嗦。


    誰料官府沒日沒夜的查了三天,不但沒能尋到丟失的金銀,也沒找到被綁的公子少爺,竟連流寇的影子都沒看到,青州府尹整日裏不是被這個官兒叫去問話刁難,便是被那個官兒叫去斥責一頓,迴迴都被罵的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在自己府裏砸上三五十個花瓶方能解氣,迴過頭來又驚覺自己砸的全是白花花的銀子,頓時心肝肺一起疼,隻好將滿腹怒火撒在了倒黴的捕頭身上。


    這怒氣尚未撒的酣暢淋漓,噩耗再度傳來,就在個天黑風高,適合打家劫舍的深夜裏,皇城內的列侯府也未能幸免,被流寇襲擊,列侯府聽起來是侯門大戶,但內裏子卻不似外頭的名頭那般大,世人皆知列侯府素來是皇城豪門裏家丁最少的,流寇在府裏如入無人之境,一番翻箱倒櫃之後,也隻找到了幾隻不入流的素瓷花瓶,幾張出自微末畫師之手的應景之作,籠了籠滿府的金銀銅錢兒,也不過一千餘兩。流寇們頓覺走這一遭吃了大虧,惡狠狠的甩了列侯幾個火辣辣的大耳光,臉腫起老高,足足三日都見不得人,末了還綁走了世子雲良薑,要列侯拿五萬兩銀子並一萬兩黃金贖人。


    列侯一向清貧慣了,變賣了全副身家也湊不足這樣一筆巨款,望了望房前屋後,唯獨這座宅院最值錢,為了侯府獨苗的性命,他也隻好咬著後槽牙忍著五內俱焚的火氣,將宅院掛在了商行寄賣。


    誰料還沒等宅子出手,市井便流言四起,說列侯府這宅子風水不好,甚麽背水離氣,甚麽欠陽煞,甚麽難聚財,總之是將那宅子說的此宅隻應黃泉有,人間哪得幾迴見,否則怎麽世子會被人綁了去,可憐這宅子在商行裏掛了半月有餘而無人問津,反倒每日裏湧到列侯府外圍觀之人愈盛,皆是來看青州城頭名兇宅生的何等模樣。


    而這列侯府的世子雲良薑才與楚帝之女晉和公主締結婚約不久,正是準駙馬之身,準駙馬被綁了,楚帝自然震怒,遣了大批禁軍四處搜查捉拿,卻都無功而返。


    堂堂準駙馬在這繁華帝都被匪徒綁了,半個月來活不見人死不見識,音訊全無,這不止是打了青州府尹的臉,更是打了刑部的臉,捎帶著還打了楚帝的臉。


    青州府尹的頂頭上司終於發了火,劈頭蓋臉一通臭罵,放出話來,若是五日內查不到流寇的來曆,便要將他的女兒沒收充公。


    青州府尹哀嚎一聲,對捕頭發了狠,若是三日內查不出流寇的來曆,便將他新納的愛妾給沒收充公了。


    捕頭心驚肉跳,也對下頭的捕快們跳腳臭罵了一通,若是兩日內查不出流寇的來曆,便將他們的女兒並小妾統統沒收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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