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靜悄悄的,頭發上的水落到地上,滴滴答答響個不停,微曲的眉心驀然放鬆下來,曲蓮對這話當了真也留了心,彎起一雙笑意盈盈的眸子:“我去熬些薑湯給你們去去寒,這時節若是發了高熱,可是夠難熬的。”


    眸光越過紫檀木嵌寶蘇繡禾雀花屏風,朦朦朧朧見曲蓮打簾出去,落葵轉眸望向窗外,窗外不遠處便是不越山脈,山清水秀風光秀麗,但山勢險峻道路格外難行,落葵揚眸,從這扇窗仔細相望,山腰處的一抹寒潭躍入眼簾,深潭常年白色水霧繚繞,寒氣逼人難以涉足,但風景極好,扶著窗欞遙望寒潭,是漫漫長日裏最美好閑適的光陰,美景如斯,令人忘卻俗世紛擾。


    正望的出神,京墨繞過屏風,散著濕漉漉的頭發進來,不依不饒糾纏起來:“那日天殺的奸商,用假貨坑了我五兩銀子,還打了我一頓。落葵,你去幫我把銀子討迴來。”


    落葵收迴眸光,擰著濕發,水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洇開暗色的花,撇嘴奚落了一句:“隻是五兩銀子的事兒,你丟人也就罷了,我可不現眼去,我還指著這眼力糊口呢。”


    門簾兒窸窣輕響,曲蓮端著個黑漆淺雕花茶盤含笑進來,深深的梨渦間染上了醉人的春意,美眸一瞬,對上京墨那雙深幽的黑瞳,她忙不迭的低垂了眼簾,可眸中的波光流轉卻分明可見。


    她起初對京墨有了救命之恩,這幾日京墨吃她的喝她的的住她的,欠的銀子早還不清了,聽得此話,她微微一笑,熏在濃濃氣息中的臉龐酡紅,遞給京墨個白瓷闊口碗,濃濃的深紅薑湯辣味氤氳:“你早說啊,早說我早去幫你要迴來了,他們怕我。”


    京墨卻不伸手去接,隻就著曲蓮的手一飲而盡,拍手笑道:“看看看看,頭先在盛澤街救了我一迴,現在還幫我要銀子,看來還是曲蓮善良啊。”


    指尖繞著發梢打轉,曲蓮的笑顏益發含情溫婉:“我善良也是有條件的,幫你要迴了銀子,你要如何謝我才好。”


    京墨怔了一怔,摸著後腦勺想了半響,方才有些肉疼的開了口:“要不這樣,五兩銀子,我分你一半。”


    曲蓮撲哧笑出了聲,臉頰隱隱透出薔薇的嬌豔之色:“我可不差你那仨瓜倆棗,再說這仨瓜倆棗也謝不了我。”


    唇角微微上揚淡薄的笑了笑,落葵唬著張冷臉佯怒:“行了行了,你們倆這謝不謝的,等要的迴銀子再說,這會先說說我的不善良罷,京墨,我這可不養白吃白喝的閑人,你又一向吃得多,明日就自個兒掙錢養活自個兒。”


    見京墨不明就裏,落葵輕笑一聲,抄過桌案上的一把紫檀木算盤,劈裏啪啦打了半響,才似笑非笑的秀眉飛揚:“你一向吃得多,每頓飯又要有酒有肉,這樣罷,每個月收你二兩銀子的飯錢不算多罷。”她仰起頭在屋內環顧一圈,又望了望院落,迴首一本正經:“喏,我這屋子閑著也是閑著,咱們是舊相識,這屋子就不收你的租子了,讓你白住。”


    “你,你好歹也是個郡。”京墨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卻被落葵淩厲眸光陰厲的一瞪,嚇得生生咽迴了後半截話,噎的舌頭打結,半響無法利落開口。


    曲蓮一門心思皆放在京墨身上,轉瞬間便聽出了他話音中的異樣,不禁緊緊蹙眉:“京墨,你說甚麽,甚麽,郡甚麽。”


    “沒,沒甚麽,這薑湯勁兒真大,發了這一腦門子汗。”京墨受了驚嚇,出了一腦門子冷汗,顫顫巍巍的抬手抹了個幹淨,訕訕笑著:“我原想說她好歹是個君子,可轉念想到她現在做的事兒,實在是心如虎狼,哪裏有半點君子的風範。”


    眉心的陰霾尚未散盡,落葵翹起唇角笑若生花:“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心如虎狼算得了甚麽,更狠的還在後頭呢,日子久了你便知道了。”


    “你,你還真是。”京墨不敢再信口胡說,開口之前想了又想,誰料卻一時詞窮,覺出一口薑湯在喉中哽住,辣的他眼淚直流。


    落葵瞟他一眼,臉上的笑意濃濃,眸光閃動別有深意:“這就急哭了,早了點罷,你先慢慢找活幹,我不會趕你走的。”


    京墨擠眉弄眼的衝著落葵使眼色,見她沒甚麽反應,隻好苦惱的撓了撓頭:“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能找甚麽營生,拿甚麽給你交飯錢。”


    “青州有碼頭,碼頭上可以扛麻包,按天結工錢,十分的劃算。”落葵對京墨的苦惱視而不見,恍若不知,隻捧著碗慢慢啜著薑湯,辛辣入喉,心如明鏡,京墨在揚州時素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雖然他家道中落,但有爺爺慣著他,慣出了隻會花錢不會賺的少爺毛病,如今來了青州,無論如何總要活下去,那麽為了能活的長久些,隻能現下活的艱難些,她早有打算,狠下心來不肯讓京墨吃白食,鐵了心打發他出門去,磨一磨他的性子,也好知道民生多艱生活不易。


    京墨咬了咬下唇,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略微單薄的肩頭,緊緊皺著眉頭,耍起了無賴:“你看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斯文樣,若是在外頭受了欺負可怎麽辦。”


    落葵一口薑湯噴出老遠,指著他連連咳嗽:“你,就你還斯文,還受欺負,你打小便是出了名的斯文敗類,混世魔王,不欺負別人就算不錯了,打量著我不知道麽。”


    一雙明眸瞪得老大,京墨紅了臉,他在揚州時的確出了名的紈絝,荒唐事幹了不少,通房妾室也收了不少,眠花宿柳也是常事,可都算不得什麽大不了的,怎麽到了落葵的口中,聽起來竟如此不堪了,他不禁訕訕:“都是讀書人,說話能不能斯文點。”他瞟了曲蓮一眼,有些失了臉麵的尷尬:“當著外人的呢,好歹與我留些薄麵。”


    落葵冷眸含笑,淡淡道:“墨公子的臉皮一向不如口齒要緊,幾時竟也如此愛惜臉麵了麽。”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的也快,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窗外的如瀑暴雨漸緩,雨點稀稀疏疏的落在瓦上廊下和院中,空無一人的院子益發寂靜,外頭碧葉如洗榴花似錦,望之繁華卻又寧靜。


    “我看如今青州最好做的就是古物生意了,不如這樣罷,我去求一求我爹,勻出一間鋪子出來,京墨你就開一家古物店罷,總好過現在坐吃山空。”曲蓮飲了幾盞茶,待臉上的紅暈稍退,咬了咬下唇聲聲婉轉。


    京墨側目,在雨絲的微亮中裏瞥見點點銀光,那是落葵的一絲白發,在微風拂動中搖曳,不禁連連搖頭,她正是大好的年華,卻已早生華發,焉知不是思慮過重的緣故,他想了又想,覺著自己這樣好的皮囊,頂著一腦門子白發,實在是有礙觀瞻,便長籲了口氣:“做生意費心又費腦,我可不想如落葵一般華發早生。”


    聞言,落葵微微側身,菱花鏡中中落進她的半個身影,臉龐如玉眉眼如畫,當真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可偏偏低垂蜿蜒的青絲中夾雜幾絲刺目銀光,落葵微微蹙眉,撥開烏發將白發拔了個幹淨,動手利落顯然是做慣了的,探身湊到銅鏡跟前兒,正打算再仔細扒一扒烏發,看看有沒有漏網白發,婉轉一語落進耳中,是曲蓮的聲音:“那給你勻幾畝好地,旱澇保收如何。”


    京墨使勁兒搖著頭,發絲上的水珠子哩哩啦啦飛出老遠:“頂著驕陽淋著雨,曬黑了臉還泡脹了腿,隻得幾畝田的收成,太不合算了。”


    “那,你是能識文斷字的,去我家的私塾當先生,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如何。”明眸波光流轉,熠熠生情,曲蓮輕聲細語的,顯得格外有耐心。


    京墨眨巴眨巴眼眸,似乎有些動心,轉念卻又想到在揚州時,那些遠親的孩子整日裏上躥下跳的模樣,不禁就心生膽怯,掰著手指頭歎氣:“不去不去,我可當不了孩子頭,吵的人腦瓜子疼。”


    如此一對一答下來,落葵對京墨的挑三揀四已經怒不可遏了,臉上卻仍維持著溫潤美好的笑:“那麽京墨,你告訴我你能作甚麽。”


    “有沒有什麽不用動腦子,也不用出力氣,掙銀子還多的活兒計。”京墨絲毫沒有察覺到落葵的憤怒,仍自顧自的掰著手指頭,心中的算盤打得又響亮又美妙。


    落葵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怒極反笑:“那麽,明兒我貼個告示出去,問問誰家還缺祖宗,讓你去做。餓死不種地渴死不打井,你怎麽會如此有誌氣的活著呢。”


    耳朵被扯得生疼,京墨終於從不勞而獲的美夢中清醒過來,被她眸中怒色燒的受了驚嚇,惶惶然:“不,不用了,我看,我看做古物生意就不錯,再加上你家傳的識古物的本事,生意一定差不了,就這麽定了。”


    落葵緩緩抬手,梳了個齊整的垂鬟分肖髻,又在匣子裏撿了幾枚素色點翠珠花簪入發髻,一句話便將京墨的指望給截斷了:“我怕華發再生,可不替你操這份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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