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一個正經皇子,怎麽說起話來這麽不正經。”落葵臉一紅,啐了他一口,轉過頭去撇嘴笑道:“你換個正經點的。”


    空青的唇卻追著她的麵龐,落在她的耳畔處,嗬氣絲絲溫暖的氣息,低聲道:“這個最正經。”


    落葵的心如同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怔怔望著他一雙似水明眸,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指尖撚著海棠花瓣,想起子苓師兄曾教導她,慫人自古情路坎坷,故而你的良人來尋你時,若你也恰好瞧上了他,就萬不可做慫人,否則便隻有去找藥君要忘情藥的份兒了,她眸色一瞬,忘情藥是什麽滋味兒,自己可不想知道,她抬眼望著空青,不知此人是不是自己的良人,子苓師兄也說過,是不是你的良人,試了才知道,等你何時穿過繁花萬重,能片葉不沾身時,便能尋到良人了,故而好姻緣一定是被人傷了千千萬萬迴心,才能尋得到的,她搖頭一笑,自己已經被傷過一迴了,嚐過滋味了,再不想被人傷個千迴萬迴,隻要這一迴傾心相待,長久相伴就好,遂抬了抬下巴笑道:“好。”


    少和穀上幾縷浮雲掩映,彼時一陣風襲過,海棠花簌簌而落,紛紛跌入草叢深處。


    空青迴了玉清宮坐定,方才飲了盞茶,廣丹便追了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瞧著他眉眼間的笑意,抿著嘴笑道:“看來你跟南帝處的很好。”


    飲了盞茶,他深深頷首:“二哥,若我向父君請旨賜婚,你覺得父君可會同意。”


    廣丹一時間怔住,仔細看了看他,方才點頭歎道:“看來你是認了真,老六,父君早將你定為儲君的不二人選,雖說仙界的太子一向都要迎娶鳳族帝姬為太子妃,但事無絕對,單憑她南帝的身份,她嫁給你做太子妃那是下嫁,父君自然是不會反對的,但,”他頓了一頓,抿了盞茶續道:“二哥想問一問你,你究竟當她是誰。”


    庭前的梧桐樹被風拂過,在殿內投下綽綽暗影,深深淺淺間像是抓不住的往昔,被風一吹便散盡了。良久,空青沉聲道:“她是她,南帝是南帝,我要娶的是南帝。”


    廣丹若有若無的輕笑一聲,指尖輕叩著桌案:“若南帝沒有一張與她一般無二的臉,你還會想要娶她嗎。”


    空青的眸色一分一分暗了下來,如同烙在地上的梧桐暗影般,暗沉沉的如一汪深潭靜水,無一絲情緒:“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娶了她,我心裏就再也沒有遺憾了。”


    廣丹長籲一聲:“你娶她,隻是為了彌補你失去的過往,彌補你的遺憾,可你沒問過她願不願意做彌補你遺憾的替代。”他近了一步,注視著空青的雙眸,極嚴肅道:“老六,你這樣做是在騙她,是委屈了她,任何一個姑娘知道了實情,都會恨上你的。二哥勸你,趁著她還未對你情意深重,趕緊收手罷,否則便是害人害己了。”


    手邊的茶早已冷透,一盞接一盞的冷茶灌進喉中,將那顆心也浸的冷透,像是在寒風中顫栗不停的枯葉。


    窗外早已暗沉沉的無一抹光亮,廣丹次第點燃燈燭,殿內猛然間亮了起來,刺得空青雙眸緊閉,隻那麽一瞬間的酸澀,他眸光微暗,低聲道:“怕是晚了。”


    “你們。”手中的杯盞墜地,廣丹連連拍著自己的唇,恨聲道:“怨我,都怨我。”


    空青抬手覆上廣丹的肩頭,沉聲道:“二哥,你放心,我會對她很好,絕不會對不起她的。”


    時光鬥轉,流逝的飛快,已是百年過去,這百年間,落葵在不庭山聖地閉關,調養收複南方之時留下的暗傷,而空青已重新開始處理政務,忙裏偷閑的每日裏都會給落葵傳書一封,蘇葉帝君再度借機躲懶,說是閉關修行,其實是閉門釀他的仙酒去了,茵陳不肯迴不庭山,依舊在天樞宮裏住著,樂的無人管束,早將功課荒廢,整日裏隻和澤蘭廝混在一處。


    北山境內的北狄有一處兇水,常年黑濤翻滾,黃沙漫地,兇水深處有一支九嬰族,生性狠辣好鬥,百年前新任族長繼位後,便領著九嬰族為禍凡間,擾的九州民不聊生,北山君束手無策,向天宮請旨派兵剿滅,空青接了旨意,三日後領兵出征。


    旨意下來時正是夏日,瑤池綻開了滿池的芙蕖,荷香浸在烈日中,生出些許清涼,透過重重宮牆,在長街上縈繞,久久不散。


    “紫苑,你給我站住。”廣丹衝著個白衫粉裙的背影怒吼了一嗓子,吼得喉間生疼,卻沒什麽用處,紫苑仍不理不睬,婷婷嫋嫋的轉過宮牆,他不由的蹙著眉心籲了口氣。


    紫苑方才轉過宮牆,便在長街上迎麵遇上澤蘭,拉著一臉怒意的茵陳,她一雙杏眼斂了笑意,歪著頭問道:“怎麽了,誰欺負小殿下了。”


    澤蘭冷哼了一聲:“還不是我四哥。”


    “哦,”紫苑拖著長長的尾音笑起來,拍了拍茵陳的臉龐:“他們這些皇子有什麽好的,不是紈絝,便是沒出息,你偏看上白蘇,莫不是你這雙眸子真的隻是好看不好用的。”


    茵陳臉龐登時如同被火燒著,紅彤彤的,輕咬著下唇不發一言,倒是澤蘭怒道:“我看倒是四哥的眼睛瞎了,方才我去與他說茵陳不求正妃,隻做側妃就好,他都不肯。”


    紫苑拉過茵陳,哀其不爭的一歎:“你還真是沒用的很,莫非你喜歡他,還能容的下他娶旁人。”


    “哼。”茵陳冷哼一聲:“我這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他娶了我之後,若還敢娶旁人,那才真是自尋死路了呢。”


    “對啊,”三人身後傳來個脆生生的男子聲音,迴首一看,正是四殿下白蘇,他抿了抿薄唇,一臉笑意:“我早猜到你有後招了,躲還來不及呢。”言罷,他幾個閃動便要越過三人,誰知垂下來的發絲卻被紫苑死死揪住,他吃痛不已,跳著腳道:“紫苑,你再不鬆手,當心我一把火燒了你的本體。”


    紫苑陰森森的一笑,手上閃出紫芒,轉瞬間化作一柄光刀,淡淡道:“那我便先將你的手砍了,那你便放不成火,也做不成畫了,豈不是痛快。”


    白蘇泄了氣,規規矩矩的站在三人邊上,茵陳疾步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惡狠狠道:“白蘇,你說,你是不是不肯娶我。”


    瞧見白蘇老老實實的深深頷首,茵陳夾著哭腔威脅道:“那你也別想娶旁人。”


    白蘇撇了撇嘴,環臂笑道:“不妨事啊,我本就沒打算娶妻。”


    良久,長街上襲過一陣夏風,卷著荷香溫熱的撲上麵龐,白蘇趁著茵陳愣神兒的功夫,掐了個訣沒入虛空,遠遠遁去,徒留下茵陳嘟著嘴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隔日,白蘇去神霄殿領了刑法,三日後,他下界曆劫。


    “二哥,你跟司命一向交情不錯,能否同我走一趟,將四哥的運簿借出來看看。”下了朝會,空青拉了廣丹,說起私話。


    廣丹搖了搖頭,咧嘴一笑:“是替茵陳要的罷,”他笑意更深:“不過你說晚了,我早知你要來辦這樁事,我就先替你辦了,隻是可惜了,沒辦成。”


    空青一愣,瞪著雙眸,十分的詫異:“這宮裏竟還有二哥辦不成的事,這司命竟如此難說話。”


    廣丹繼續搖頭:“不是司命難說話,是父君早有打算,將老四的運簿取走了,就連司命都不知道他究竟投在了哪個凡間,會有怎樣的命格。”他轉過身,極嚴肅的對空青低聲道:“你對父君此番做法有何看法。”


    “父君罰的重了些,想是為了安撫南方。”空青沉聲道。


    廣丹的扇子在空青胸前敲了幾下:“你明白就好,南方自陵光帝君故去後,原本成了四方中實力最弱的,可落葵一戰成名,威名隱隱有超過其父之意,朱雀一族為上古神族,她繼位南帝,本就與父君平起平坐,如今手握重兵,又如此能打,父君不得不防,亦不得不如此重罰老四。不過,你若真想看老四的運簿,可以走一走白微姑姑的路子,她一向疼你。”


    空青眸光閃了幾下,笑道:“多謝二哥指點。”


    “哎,別急著走,我有事問你。”廣丹反手拉住空青,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低聲道:“你與她可曾出了什麽事兒。”


    空青詫異的望著廣丹:“二哥,你,知道什麽了。”


    廣丹折扇重重敲了空青胸前一下,歎道:“我知道了什麽不要緊,你隻要知道,若你不娶了她,蘇葉帝君非撕了你不可。”


    數日後,空青拿到了白蘇的運簿,喜滋滋的送去了天樞宮交給茵陳,再喜滋滋的去不庭山向落葵邀功,卻在山口處遇上了他與落葵皆也不想見的人,微微一怔,隻見忘憂出來,衝著那人施了一禮,緩緩道:“西帝請迴罷,我家君上吩咐了,不見帝君。”旋即衝著空青勉力淡笑道:“六殿下也請迴罷,君上身子乏了,也不見殿下。”


    空青一時間哽住了,眸光微錯,察覺出西羌幸災樂禍的笑意,臉色不由一分分白了下去,難看極了,旋即遞給忘憂一卷竹簡,緩緩道:“把這個給帝君,她會見我的。”


    不消片刻,忘憂再度出來,卻對空青緩緩道:“君上說,東西她收下了,殿下的好意她也記下了,請殿下迴去,若日後有用得到不庭山之處,殿下盡管說,君上定不會推辭。”


    三日後,一道遁光落在了不庭山山口,子苓從虛空中踱了出來,抬手放了道傳音符進去,似笑非笑的眸光才打了個轉,落在枯等了三日的空青和西羌身上,砸著嘴長歎一聲:“我這迴可是沒白來,這熱鬧可是千載難遇。”他狠狠捶了下空青的肩頭,奚落道:“你實在是沒用,我調教了你數萬年,你竟連不庭山的山門都進不去。”


    空青臉龐微紅,抿了嘴苦笑一聲,訕訕道:“師兄,我已等了三日了,要不你帶著我一起進去罷。”


    子苓連連擺手,笑道:“你小子就在這等著罷,最好等上百年,才顯得你有誠意嘛。”旋即他眸光微冷的望向西羌,撇了嘴冷笑一聲:“怎麽,你襲了西帝之位,便巴巴的來迎娶落葵了。”他擼起衣袖,冷哼了一聲:“你是想像上迴那樣傷條胳膊,還是。”他衝著空青努了努嘴,冷笑道:“還是想從此做個殘廢。”


    西羌瞥了空青一眼,抿唇冷麵的退到遠處,子苓這才衝著空青展顏一笑:“等著啊,我這就叫那丫頭放你進去。”


    他緩步進去卻見落葵斜倚在庭前飲茶,遂抬手將杯子渡了過來,品了一口笑道:“喝茶多沒滋味,喝酒才有趣呢。”見落葵怔怔的望著山口,旋即笑意更深:“你在這悠閑品茶,卻將人家扔在冷風口裏吹風,也太不厚道。”


    “子苓師兄,你這可是將道德仁厚放在燈籠裏,隻照別人不照自己了,你從來都是落井下石還嫌慢的人,什麽時候厚道過,若如今改邪歸正了,你自己大可以領他進來嘛。”落葵抬了抬眼簾兒,瞥了他一眼。


    子苓續了盞熱茶遞過去,撇嘴一笑:“我怕你將我和他倆一起打出去。”


    落葵冷哼一聲:“算你明白。”她朗聲對忘憂吩咐道:“你去告訴那兩個人,若他們還不走,我便要開啟護荒大陣,到時他們魂飛魄散,可別來怨我。”


    子苓噗的噴出一口茶來:“西羌死了也就死了,空青若死了,你不會心疼麽。”


    “他死了自有旁人心疼,輪不到我。”落葵臉上一紅,心間微痛,口中卻硬著冷然道。


    子苓皺起鼻子輕嗅了幾下,奚落一笑:“咦,落葵,你這的醋瓶子倒了,怎麽這麽酸,你吃醋歸吃醋,還是厚道些好。”


    落葵的臉登時紅似彤雲,心下竟真的泛起酸意來,抬手撫了撫自己燒的火辣辣的臉龐,猛飲了幾口茶才將那股子悶氣壓下去,冷哼道:“吃醋怎麽了,許他朝三暮四,就不許我吃個醋麽。”


    子苓打量了她半響,旋即掏出一塊傳音符,不住的笑起來:“川穀,川穀,驚天秘聞,落葵吃醋了,你想知道吃誰的醋麽,給我三百兩銀子,我就告訴你。”


    落葵滿臉羞紅的衝上來去奪那傳音符,可還是慢了半分,隻能眼睜睜的望著那符化作一抹白光,轉瞬間消失不見,她苦著臉眯了眯眼,旋即又抿嘴一笑:“吃個醋而已,你何至於如此開懷,像是占了好大的便宜,我就不信了,若你知道了半夏的心意,還會不吃醋麽。”


    子苓哽住了,良久才長籲了一聲:“你都知道了。”


    落葵抿了口茶,微微點了下頭,輕咬了下唇邊,低聲道:“當然知道了,不然我吃醋幹什麽,酸的我胃疼。”


    “是了。”子苓從屋角下抄出一壇酒,仰頭猛灌了幾口,喪氣道:“若是她肯,我還能跑到你這裏借酒澆愁麽。”旋即自嘲的一笑:“我常教你在情事中別做慫人,可我自己卻做了慫人。”


    “她肯或不肯,總歸對你一片赤誠,絕無隱瞞欺騙,可我。”蕪花,蕪花,落葵心中竟一閃而過這麽個名字,她的心一分分沉下去,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臉龐,有些不敢看子苓的眼眸,咬牙忍了良久,方才仰起頭,直直望著他,淡淡道:“你見過空青之前的那個側妃麽,她是不是與我長的很像。”


    此言一出,子苓一口酒辣了喉間,蹙著眉心打量著她,良久,才如常笑道:“你這麽一問,仔細看下來,確是有幾分相似的,但這又怎麽了,你若心有疑問,直接問他就好了,難為自己作甚麽。”他飲了口酒,沉聲道:“咱們都活了這數萬年了,誰還能沒有些見不得光的過往,你還這般看不開麽,若說隱瞞,你對空青怕是也沒有赤誠相待罷。”他衝著山門努了努嘴,奚落道:“至少西羌,你難以真正介懷。”


    是的,曾經她不能聽到西方這個詞,聽到便喉間哽咽,亦不能想起西羌這個人,想到便心間大慟,可如今,他的生死、貧富、悲喜都不再和自己有任何關係,再沒有念念不忘,有的隻是永不會原諒。


    她凝神良久,哀傷道:“我並非全然為了她,還有半夏。”落葵微微一頓:“我舍不得傷了半夏,卻也舍不得離開空青。”


    子苓遞給她一壇酒,看著她灌了一口,笑道:“說你是慫人,還還真是一點不假,落葵,你以為你的一世很長麽,其實短的可憐,你顧及了那麽多人,到最後錯過了,說不好便是一世都錯過了。”他偏著頭望著她,一字一句的沉聲道:“落葵,你好好想想,你不會後悔麽,確定不會後悔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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