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對,不對。”廣丹眸光閃動,連連搖頭,眉心緊蹙道:“你還記得四萬年前被退了婚的南方帝姬落葵嗎,跟這個姑娘長得有七八分像,不,不對,是九分像。”


    空青眼眸一亮,卻又陡然暗了下去,狐疑道:“我曾在玉京山見過那落葵,並不像她,半分都不像。”


    “你在玉京山見過她。”廣丹微怔,旋即笑了起來:“哦,我想起來了,是那迴玉京天尊講道,你見過得罷,我記得你當時還來向我打聽過她,不過你那時見的她,我想著應當並非是她原本的樣子,你不知道,朱雀族向來出美人,而帝姬更是盛世美顏,故而她們在外出時,皆會用本命翎羽將真容遮住,免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故而這世間並沒有幾個人見過她的真容,我也隻是上迴在她被退婚時,才見過她的真容,絕不會看錯的。”


    原本晴好的秋日碧空裏,繚繞起數縷浮雲,遮住了明晃晃的日頭,因空青是天帝早早定下的儲君,而仙界的太子妃向來都是鳳族帝姬,故而玉清宮裏頭遍植梧桐,取自鳳棲梧桐之意,闊大的梧桐葉密密匝匝的懸在枝頭,遮天蔽日,秋風一卷,簌簌作響。


    抬眼望去,四麵牆上都是那如玉佳人笑望著她,一如她在時那樣,空青一直知道,他要娶的是鳳族帝姬,可世事捉弄,他偏偏愛上個凡人,可世事又眷顧,終究讓他娶了心中所愛,雖隻能是側妃,但能夠相守就好,可奈何他以為的相守相望,原來隻不過是半生歡喜一生傷。


    落葵,落葵,他打心底的最深處翻出那個紅衣少女,但隔了四萬年,他已有了令自己半生悲喜的那個人,與落葵終是擦肩而過,如今又聽到這麽個消息,他自然更是意難平,空青猛然起身,廣丹拉住他,急切道:“玉京山的山門有多緊你是知道的,即便你曾是玉京天尊的弟子,也是進不去的。”


    空青緊蹙著眉頭,在殿中來迴踱著,直踱到那一片明亮溫暖的陽光,漸漸挪移成了一絲暗淡微涼的光線,他的身影一半被光線映著,一半被黑暗籠著。


    流光似水,緩緩淌過,窗下的海棠花在無數次的綻開凋謝間,長得愈發壯碩,每到開花時節,枝椏間密密匝匝綴滿花盞,如曉天明霞般燦爛照眼,大片大片的淡白明粉,將雲霄也染成了醉人的緋紅。


    落葵修成神君,辭別玉京天尊那日,正是春日裏,窗下的海棠花開的極香且豔,一陣陣馥鬱的香氣漾在春風裏,令她原本便悶悶的心間生起愈發悲傷的微瀾。


    玉京天尊仍是以往的淡然模樣,唇邊勾起淺笑,掌心上的虛空中一陣清吟之音,顯出一隻白濛濛的銀圈,他在虛空中一點,那銀圈便光華大作,轉瞬間套在了落葵的腕子上,笑道:“丫頭,此番你修成神君著實不易,還受了些傷,如今尚未來得及養傷,便要領兵去南方征戰,為師將太虛環賜予你防身,你萬事要小心。”


    太虛環是與混沌劍齊名,皆是玉京天尊的法器,原本封印在玉京山深處,後來空青修成神君後,他開啟了混沌劍賜予空青,現下落葵修成神君,他又開啟了太虛環賜予落葵。


    她撫著太虛環,一陣陣清冷之意漫過心間,修成神君時傷著的神魂之力,被這股清冷輕籠之下,漸漸有了愈合之勢,她心中微酸,咬著下唇跪下,低低抽泣起來。


    玉京天尊微歎一聲:“朱雀一族生來神魂之力強大,而太虛環又有靜心凝神之效,與你正為合用,望你日後善加施用。”


    她咬了咬下唇,深深頷首道:“弟子明白。”


    數日後,落葵繼任南帝,旋即領重兵收複南方,她散出各路人馬在南方收複失地,而自己與鬼帝夜合和帝後嬋衣不庭山一戰,這一戰關乎南方歸屬,關乎數百萬生靈的生死,也關乎數萬年前的滅族之恨,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


    不庭山荒蕪了數萬年之久,破敗的山間生出一簇簇一叢叢的杜鵑花,在春日和煦的風中繁茂豔麗的怒放,掩蓋了蒼翠綠意,春光無限溫軟的灑落在山間一團團一片片紅霞上,層層疊疊的花盞在風中漾起碧血波濤,仿佛斷腸泣血般低徊聲聲。


    落葵在不庭山與鬼帝二人相見,並未有什麽言語,他們之間的仇恨,原本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了結的,她一襲勝雪白衣迎風翩躚,秀眉微挑,冷眸斂的淡然凝重,自手腕處顯出一道白芒,以一敵二的這一戰,她雖無全勝的把握,但卻可拚個兩敗俱傷,自然不會輕易敗落。


    消息傳迴天宮之時,廣丹和文元正在雲清宮對弈,文元驚得一口茶噴了出去,連連咳嗽道:“老六竟真的去了,不過老六若不出手相助,隻怕單憑南帝一人,沒有勝算罷。”


    廣丹撚著枚棋子,斟酌著落在一處,瞥了文元一眼,見他並未留意到,又極快的挪了個地兒,笑道:“老六從我這討了個英雄救美的法兒,自然要去的快一些了,萬一去的遲了,那美被打死了,或是那美把人家打跑了,他哪還有露臉的機會,不過我看南帝對上鬼帝兩口子,即便沒有勝算,但也不會敗落,總在平手之間罷。”


    文元一口茶哽住了,哽的喉間生疼,臉色青白一片,囁嚅的唇角道:“一個姑娘家竟這麽厲害,看來除了老六也沒有誰敢娶了。對了,她並不認識老六,要是不留情麵,將老六打出不庭山可怎麽好。”


    廣丹捏著一枚棋子,躊躇道:“放心罷,老六早打算好了,不會被打出來的。”


    “那便好。若是老六能就此走出來,也算不錯。”文元一歎。


    廣丹搖搖頭,折扇不住的敲著額頭,歎道:“老六借此走出來是不錯,可若是將人家姑娘當作了替身,便是騙了人家姑娘,那就太小人了些,說到底還是怨我這張嘴。”他狠狠拍了自己的唇邊一下:“嘴太快,好端端的提落葵與她長得像作甚麽。”


    文元撚了枚棋子,斟酌良久:“好了二哥,大家都在一個仙界住著,即便你不說,老六以後跟她也總會見到的,再說了,你以前說過老六跟你打聽過她,對她也是存了心思的,這迴就是他倆的緣分來了,擋也擋不住。”


    文元趁著廣丹連連自責出神歎息的功夫,不動聲色的挪了個子兒,笑著續道:“二哥,紫苑已經醒了,你以前總是吹噓你與她數百年前如何如何,怎麽她醒來後怎麽對你愛搭不理,非打即罵的。”


    廣丹臉一紅,拿著折扇狠狠敲了文元的額頭一下,癟了癟嘴:“連相中你的姑娘的沒有,你小子懂什麽,這才叫愛之深恨之切。”他將棋盤一推,抿嘴笑道:“得了,我去趟白微姑姑那,今日紫苑給燒菜吃。”


    文元笑著跟上來:“紫苑的手藝無人能及,我也要去。”


    南方不庭山上的草木繁華皆被數萬年前那場戰火燃了個幹淨,經了數萬年的歲月,此處仍留有大戰過後的傷痕累累,隻不過原本焦枯一片的山間,如今已是草木蔥籠,生機勃勃,掩蓋了破敗的痕跡,隻是沒有修剪打理過,仍顯得雜亂不堪。


    天空中呈現出半邊赤紅半邊漆黑的詭異一幕,聲聲巨響過後,赤雲如波濤翻滾,一隻巨大的朱雀虛影破開雲霧,露出半邊身影,旋即一道道碗口粗的紅色光芒向墨雲激射而去。


    墨雲登時被滌蕩一盡,原本隱藏其中的巨大鬼臉顯露出來,下方雲頭處的落葵見狀,單手執劍,劍身如翻花般上下紛飛,劍聲輕吟,泛起一圈圈刺目的銀白色漣漪,劍光照上她的臉龐,映著身後漫天遍野的赤雲,像雪一樣瑩白。


    鬼臉雙眸獰色一閃,怒吼一聲,自口中噴出數萬柄黑刃交錯懸浮在半空中,數個忽明忽暗的黑色花紋幾個閃動映入其中,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撲向已漸漸逼近的劍影。


    落葵見狀,素手一揮,數道細若遊絲的血痕沒入劍身,不遠處的劍影登時銀光大作,分光化影成數十萬道恍若實物的渾厚劍光,在漸漸收攏的巨網中不停的穿梭碰撞,發出陣陣刺目白光和震耳欲聾的巨響。


    那黑網登時呈現出不支之勢,隻幾個唿吸間,便伴著聲聲哀鳴漸漸支離破碎,還原成一柄巨大的黑刃,靈氣全失的懸浮片刻,轉瞬間沒入鬼臉。


    數十萬道劍光轉瞬間化作滿天數之不盡的銀色,極快的扭動身軀,一個閃動便撲到鬼臉之上,將它緊緊縛住,猛然收緊後,那鬼臉“噗”的一聲化作點點黑霧,沒入下方鬼帝夜合的身軀,他臉色一白,噴出數口血來,旋即他提起一口氣正欲掐訣,卻見自天邊顯出一抹氣息強大的雲頭,愈來愈近,他不禁雙眸厲色一閃,單手一揚,衣袖迎風鼓脹,一朵丈許大的墨雲裹挾著他與嬋衣,轉瞬間便遁離至千裏之外。


    見此情景,半空中那隻巨大的血色朱雀化作絲絲縷縷的血絲,紛紛沒入下方落葵的身軀,她微微一晃,倚劍勉力立在雲頭,一身白衣染血,她與鬼帝二人連戰了三日,雖未落得下風,卻也仙力枯竭,再無力追趕了。


    此情此景,令她連提了三日的那口氣陡然鬆了下來,喉間湧起腥甜,不得不分神強忍下翻江倒海的痛感和惡心,而手上那柄用仙法凝聚的長劍再無法凝聚而成,化為星星點點的一片,她無可倚仗,如一片落葉般自雲頭跌了下來。


    迴眸間,正望見個一身青袍的男子迎了上來,伸手一撈,將她攬入懷中,眸光如蛛絲般纏在她瑩白的臉上,她微微一怔,臉色越發沉得難看,提了口氣正欲開打,卻見那男子指尖微動,一記白芒追上了踏著黑雲離去的嬋衣,將她從雲頭上轟了下來,轉眼又見川穀手中握著一塊留影石跟了過來,與那男子並肩落下。


    她鬆下一口氣,死死咽下滿口的鮮血,朱唇微啟,可尚未來得及說些什麽,川穀卻已經掐了個訣,將她這幅狼狽的模樣收入留影石中,這才一臉笑意的望著她:“子苓要是看到你被打得半死,一定會後悔,犯懶沒有跟我一起來,少了多少下酒菜。”


    落葵掙了幾掙,卻隻覺從骨髓深處滲出陣陣劇痛,一時之間無法從那男子的懷中掙脫出來,耳畔卻傳來他低沉的別動二字,心間微動,登時麵如彤雲,眸光微錯間,卻見川穀抱臂奚落一笑,遂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你來的倒是真及時,要是早來片刻,我也將你從雲頭上轟下來,看你還有沒有心思瞧我的笑話。”


    川穀揚手丟過去一瓶藥,撇了撇嘴:“你還有力氣罵人,看來傷的還是不重,喏,這藥是師父讓我給你捎來的,他老人家還真是料事如神,竟算準了你會被打個半死。”他哧哧一笑,指著空青道:“這是你的四師兄空青,也是師父讓我給你送來的,師父的意思是,既然你被打得半死,想來也沒力氣收拾南方了,往後打雜的事便讓他做,做不完就不許走,不必顧及他什麽六殿下的身份,你隻管養好傷就是了。”言罷,衝著空青眨巴眨巴雙眸,狡黠一笑,轉瞬間身影便沒入虛空。


    落葵秀眉微挑,眉心的朱雀稍稍動了一動,轉瞬間一記紅光追了過去,隻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死丫頭,虧我巴巴的跑來給你送人送藥,早知就再晚來會兒,讓你掉在地上摔個筋斷骨折好了。”


    隻見極遠處,川穀捂著胳膊,齜牙咧嘴的迴首了瞪她一眼,再度搖搖晃晃的攀上雲頭,她這才抿了嘴一笑,衝著空青低低道:“勞你放我下來。”


    空青依言將她鬆開,她服了藥,打坐調息片刻,臉頰泛起絲絲縷縷的血色,抬眼望了望他,含笑道:“沒想到四萬年前在從淵偷窺我與木姐姐那個人,竟然是我的四師兄,幸好當時木姐姐手下留情,沒有滅了你的口。”


    空青後勃頸登時如同被密密匝匝芒刺紮著,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詫異道:“你,你們竟然早就發現了我。”


    落葵傲然一笑:“我朱雀一族生來神魂強大,即便不用仙術,也能輕易察覺到萬裏之內的微弱法力波動。”言罷,她咳了數聲,咬牙將湧上喉間血腥氣壓下去,眸光不善:“當時未揭穿你,隻因木姐姐是鬼族,不想節外生枝罷了。”


    空青見她唇邊滲出血跡,忙伸手搭了個脈,臉色微變:“你,究竟咽了多少血下去,你一個姑娘,又傷的這樣重,嬌弱些也不會有誰笑話的。”他神情大慟,抬手拭去她唇邊的血跡,溫潤的手緩緩拂過她的麵龐,像是被春風拂過,她心間頓生暖意,一時間竟忘了要躲開。


    那眉眼臉龐,嬌嗔淺笑恍若隔世之人,空青用心描摹了千百次,癡心苦盼了數百年,在亙古長青的春日裏,漾開了他心底的柔情蜜意,旋即微歎:“你也算厲害了,以一己之力竟能打的鬼帝和帝後落荒而逃,我看他的傷比你的要重的多,隻怕是要養上萬年了,你往後可真的要一戰成名了。”


    落葵這才迴過神來,被空青盯的有些不自在,隻好刻意躲開他灼灼的眸光,又匆忙躲開他的溫潤的手,微微眯了下雙眸,牽起唇角清清冷冷的一笑:“成不成名有什麽要緊的。”她抬眼環顧了下四周:“要緊的是終於重迴南方了。”這笑顏如冬日裏綻開的紅梅,雖冷然無暖意卻明豔照眼,令空青轉瞬失神。


    落葵強撐著起身,穿花度柳而過,指尖拂過不庭山上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她等了四萬年,終於等到了重返南方的這一日,沿途的每一處痕跡,皆是爹娘曾留下的字句,是他們泣血的遺囑,原本以為,重迴之日自己會伏在這裏哭上一迴,卻不曾想雖心間大慟,指尖冷顫,淚卻未落下一滴,她在心底低歎一聲,經了這四萬年來世事變幻的連番打磨,自己早已不是那個肆意哭鬧,肆意大笑的南方帝姬,她的心亦不似往昔般脆弱的不堪一擊,而她與茵陳和南方,是爹娘留下的遺物,她硬起心腸斂起悲喜,隻為守護好這些曾經的過往。


    這一路上,落葵都被盯的如芒刺在背,她天生強大的神魂之力告訴自己,空青一路隨著她一同穿花度柳,一路上始終望著她,她著實狐疑不已,側目間又見他眸中的欣喜與哀痛交錯閃過,心下更是惴惴不安起來,自己與這個名義上的四師兄從未打過交道,此番也是頭一迴見麵,即便封了師父之命前來相助,但他的欣喜從何而來,悲痛又因何而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妖者無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沐華五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沐華五色並收藏妖者無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