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曲身形一頓,卻並未迴頭。


    良久,女子輕聲續道:“我的腳崴了......”


    這裏大抵便是旋旎的開始,前頭的所謂梅香,雪景,山路難行,皆成了旋旎的鋪墊,不過是烘托氣氛而已。許是出家人慈悲為懷,又許是出家人亦憐香惜玉,若崴腳的是個男子,隻怕六曲會頭也不迴的甩手離去,不過也不會有男子連崴腳也崴的如此嬌羞。


    果然,六曲默然不語的迴首瞧了瞧她,又默然不語的俯下身去,背上她,送她迴了後山的家,原以為她會容六曲小坐片刻,即便是一句話都不說,隻飲一盞茶也算是情分,誰想竟還是一言不發的就將他請了出去,莫非這是傳說中的此時無聲勝有聲。


    看到此時,落葵入了戲,歎了句:“真是過河拆橋。”


    誰想蘇子卻撇撇嘴道:“瞧見了沒,人家這才是大家閨秀,你以為都像你,根本就不知男女有別為何物。”


    “呸,你見過誰家的大家閨秀住在荒山野嶺裏。”


    “私生的也不一定啊。”


    “蘇子就是理多,再沒理的事,他都能說出的一二三來。”空青笑道。


    不得不承認蘇子的想象力非常強悍,非比常人的強悍,是難得的常有理,隻是想象力太豐富了,活的也會十分辛苦,如同蘇子,就時常擔憂半空中會掉下個花盆菜刀之類的落在他頭上,亦或是馬車碾過的石子會彈起來砸傷他的額角。


    偶然相遇便叫做偶遇,可自那日的偶遇後,六曲如磐石般的佛心仿佛被撥動,不知是可憐同情在作祟,還是真的暗自喜歡,總之是明裏暗裏的打聽起女子的來曆,才得知她名喚香茹,原是大戶林家的小女兒,可惜父母早亡,兄嫂做主將她嫁給了另一個大戶劉家的大公子,說是嫁實則是衝喜,正拜天地間,新郎便不治而亡,故而她以如玉之身守寡。


    本以為就這般了此殘生了,誰料劉家的二少爺對香茹垂涎已久,虎視眈眈,鬧的家宅不安。一家人皆謂之是不祥之人,將她攆出了門,打發到了後山的老宅裏安身,從此不問生死。


    自得知了香茹的來曆,六曲便攬下了寺中所有到山中砍柴,挑水,乃至挖野菜的活計,當然,也不忘給香茹的門前放上些生活必需品。


    六曲做這些,皆做的悄然無聲息,放下東西轉身就走,從來不敢迴頭去看,生怕這一看就再難拔出,也就錯過了許多,錯過了透過門縫相望的一雙鳳眼,和眼底的柔軟情愫。


    說起來當年的六曲當真不是個會哄姑娘的,人家蘇子追小姑娘,從來都是送些花啊草啊金啊玉啊的,一舉便討了姑娘的歡心,哪裏還用得著如此辛苦。


    紛紛揚揚的大雪連著下了許多天,下的大了,一陣緊過一陣,一片片一團團的連綿不絕,下的小了,細細密密,無聲無息。山上早已鋪了厚厚的積雪,雪深處能有半人多高,而淺處一腳踏進去也要沒至膝頭。


    寺中的僧人已多日不曾進山,山下也鮮有人上來,唯有六曲,見雪一停,便扛了掃帚,從寺前的山路一直掃到香茹門前,他不愧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也不嫌累得慌。


    可今日的香茹家卻與往日不同,往日六曲來,雖是房門緊閉,可窗下總會供著一瓶新摘的梅花,而今日,窗下的梅花早已幹枯,散落的花瓣與雪團在一處,碾成了泥土,房門虛掩著,淡白的日頭自窄窄的門縫投進去,裏頭靜謐無聲。


    六曲輕喚了幾聲香茹,卻始終無人應答,如此雪天路難行,香茹不會輕易出門的,他頓覺不妙,再顧不上避忌什麽,“嘭”的一聲推門而入,隻見香茹煞白著臉倒臥在床邊,灩灩血跡漫過白裙,點點如千朵萬朵凋零的紅梅連成一片,嫣紅的格外刺目。


    他想都不想的抱起她,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什麽佛法清規戒律,此刻皆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的眼眸暗淡,悲痛之色再無處躲藏,若是此番香茹沒了,他也就沒了,所謂的生死相許,大抵就是如此罷。


    六曲是法力高深之人,治病救人這等事並不用求助旁人。他輕歎一聲,搭了個脈。


    香茹傷的也並不重,或許隻是些皮外傷,之所以會昏迷不醒,大抵多半還是心病作祟。果然,他眉心的憂色轉淡,取出枚褐色藥丸置於碗中,以水化開,登時滿室藥香,透骨幽幽。


    化開藥丸是極簡單的事,可是如何才能灌到香茹嘴裏卻成了難事,無論他如何撬,如何摳,藥水一觸到她的緊閉的唇邊,便沿著唇角傾覆下來,茶色的水在麵龐上蜿蜒成殤,斑斑點點似他心碎的痕跡。


    他望著她慘白如紙的麵龐,方才舒展開來的眉心複又緊蹙,似打了個千千結。


    這屋裏極冷,冷的幾乎滴水成冰,他握著她的手貼在自己麵上,皓白素手透骨沁涼。


    他暗自歎了一歎,噙了些許藥水在口中,俯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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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與香茹兩唇相碰,緩緩將藥渡到她的口中。


    如此反複數次後,香茹終於輕輕“呀”了一聲,幽幽轉醒,正與六曲四目相對,兩唇相依。


    香茹登時眼窩泛紅,來不及多想,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六曲的麵上,她一個姑娘家本就體弱力小,而他早已練了一身刀槍難入的身軀,這巴掌在他麵上滑過,丁點痕跡都未曾留下。


    六曲本就不善言辭,這下子更不知如何不分辨了,隻默然無語的退到窗下,香茹怔了一怔,緩緩抬手蒙住雙眸,肩頭聳動,大片水漬自指縫間滲出,卻沒有發出一絲抽泣聲。


    他們一個不言,一個不語,眼瞧著生出誤會,這怎能不令人心焦,要知道,多少情深似海也經不住誤會隔閡的連番打磨,更何況是眼前的緣深情淺了。


    “六曲也是,怎麽就不解釋一下。”落葵著急起來。


    “他就是存心輕薄,哪還有臉解釋。”蘇子道。


    “你看看的他相貌,一看就是個正人君子,哪裏像你。”落葵不樂意了,出言替六曲分辨起來。


    “好人臉上又沒寫著字兒,光看長相能看出什麽來,你是看他長的好罷。”蘇子撫了撫麵龐,頗有些憤憤不平。


    “好人臉上是沒寫著字兒,可有些人臉上就是寫明了我是壞人,那可怎麽辦呐。”落葵在蘇子麵上來迴瞧著,不禁笑出聲來。


    再度抬頭望向那白光,那裏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外頭也起了夜風,不斷拍打窗欞,嗚嗚咽咽,像是在附和香茹的麵上的淚痕。


    六曲開始不安,不安的撥動掌上的佛珠,一百多顆紫檀珠子早已顆顆磨得渾圓發亮,照出他微微顫抖的嘴角。這些珠子每一顆的不同之處他都爛熟於心,可是這一迴,他卻連數都數不清楚,腦中隻餘下一片混亂。


    風聲愈發的大了,沿著破了的窗紙唿唿吹了進來,掀起香茹的素白長裙,像一簇白梅在寒風中跌落枝頭,凋零在泥土裏。


    六曲再耐不住這種如死寂般的相顧無言,囁嚅道:“香茹,你,你......”


    許是嚐到了口中濃濃的苦澀藥味兒,其實香茹知曉六曲的為人,那一巴掌隻是為了宣泄她心中的意難平,六曲隻是正好撞上了,她平靜了許多,放下手,眼眸中含了些欲落未落的淚珠兒,神情冷冷似寒冬時節的冰淩:“我,無事。”


    六曲沉沉眸光挪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跡,尚未發問,香茹便續道:“真的無事,我隻是來了天葵。”


    他的麵上霎時紅如彤雲,雖仍有疑慮卻不再追問,留下一瓶藥丸,些許吃食,一捆幹柴,走到門前時身形一滯,在窗上放了個火折子,迴首微微皺眉道:“天晚了,我先迴去,若有事情就將火折子點燃,我很快便會趕來的。”


    推開門,一股子寒風卷著大片雪花狂掃而入,已是暮色四合了,雪愈發下的大了,如棉絮般的雪片掠過層雲朵朵,掠過白梅瑟瑟,皆砸在六曲的身上。他黯然佇立,迴首再望一眼那破敗的小院兒。


    低矮的籬笆早已被積雪堆滿,院裏院外皆靜謐的似乎空無一人,似乎一直都隻是他孤零零的一個人,著了魔似的在此處來來迴迴。


    綿綿不絕的雪掩住了六曲離去時的腳印,天黑透時,雪漸漸停了,如墨天幕上懸起一彎斜月,光華如水輕瀉,照的雪地,樹影,花枝皆清冷透白。


    遠遠的飛馳過一輛馬車,揚起無數紛紛雪片,悉數砸在一旁的六曲身上,馬車轉瞬間行至深處,不見了蹤影,而這車轍印子竟通往的是香茹的住所,不及多想,他足尖輕點,追了過去。


    房中燈火如豆,在窗欞上投下兩個暗影,一個仿佛是個錦衣男子,另一個是香茹,兩人立在窗下,不知在說些什麽,起了爭執,錦衣男子動起手來,拉扯間,香茹的發髻散了,長及腳踝的青絲一下子散亂垂瀉。


    錦衣男子一步步將她推倒在床榻上,俯身上去,撕扯起她的衣裙,撕扯的隻餘下素白肚兜。


    六曲趕到時,香茹的哭喊聲已變了調,絕望悲痛的扯人心扉,夾雜著男子的猥瑣淫笑:“香茹,你的第一迴已是我的了,這第二迴,第十迴又有何不可,你還裝什麽貞潔烈女。”


    六曲登時明白了,那衣裙上的血跡哪裏是什麽葵水,分明,分明是,這世上的惡人真多,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不管,他怒不可遏握緊了拳頭,一腳踹開守門兒的小廝,衣袖輕掃,木門頃刻間粉碎,紛紛揚揚在夜間織成薄霧。他陰沉著臉闖了進去,驚擾了壓在香茹身上的錦衣男子。


    錦衣男子抬起埋在香茹頸間的頭,迴首望著六曲說道:“喲嗬,英雄救美來了,這英雄還是個和尚。”


    他迴首狠狠甩了香茹一個耳光,狠狠道:“小賤人,我說你怎麽不肯從我,原來有了個相好的,不過你看上了個和尚,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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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味著實不同。”


    六曲的剪影繡在雪洞白牆上,凜凜如神佛現世,原本時時都含了淺笑的嘴角,此番斂得很陰沉,他瞧著香茹被男子掐出紅印兒的脖頸,唱了聲佛號,衣袖一拂便令桌案轟然倒塌,輕吐出個滾字。


    錦衣男子登時慌了神兒,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還不忘迴首惡狠狠的補上一句:“你們等著,我定不會饒了你們這對奸夫淫婦。”


    香茹抹了把滿是淚痕的臉,麵色瑩白,眼眸中無一絲光澤,冷冰冰的如數九寒天裏的一抹冰封深潭,哀莫大於心死,想瞞住最難以啟齒的事,卻沒能瞞住六曲,她怕是要傷心死了。


    香茹指尖顫了幾顫,將衣裳胡亂裹在身上,掩住滿是青紫色的掐痕的肌膚,頭深深的垂了下去,緊盯著一雙床邊兒的赤足,默默無語。


    六曲緩行幾步,緊貼著床邊立著,麻色僧袍間的冷香如白梅萬重漸次盛放。


    他沉沉如深潭的眸光浮出軟意情深,握慣了佛珠的手想要握住香茹的手,試了幾試,終究沒有握住:“香茹,此地是住不得了,我另給你尋個住處罷。”


    香茹的足尖微微一顫,縮迴裙底,眼眸中水霧漫過,她蒙住雙眼,淚珠兒自指縫滲出:“我,我不配你。”


    六曲神色如常,鼓足了勇氣,伸手去拉下她緊捂雙眼的手,牢牢握住,唇邊淺笑道:“配與不配的,不過是俗人俗見,我不理會,你也不必理會。”


    自這一刻起,六曲與香茹算是捅破了最後一層窗紙,從此不離不棄,生死相依了。


    落葵暗自一歎,這生死相依委實來的過於蹊蹺,一個是新寡的年輕姑娘,另一個是高深的佛門中人,若非梅林中的偶遇,簡直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若當日的香茹是個醜婦,那六曲定是不會對她一見鍾情,正應了那句話,一見鍾情的不是情,是貌,有美貌才會有深情,古往今來令英雄難過的都是美人關,從未聽說過有難過的醜人關。六曲修行數十年,仍舊未能免俗,拜倒在了美人關下,不能說他的佛心不夠堅定,隻能說美人關實在難過。


    夜深了,月華沉沉如水瀉,如墨的天幕上點綴寥寥散碎星子,燦若銀釘,光華如洗,一輪皓月卻似蒙了浮塵,浮出些淺淡清淒的光暈。一盞昏黃風燈在山間漸行漸緩,點點碎金般的燭光在寒風中搖曳不定,映在雪地上的兩人身影愈發的頎長。風聲淒冷,似夾了柄血刃般劃過麵龐,疼得透骨,衣角亦被吹的迎風翻起,似是柔軟複又淩亂的心底。


    是夜,六曲無聲無息的將香茹帶進了寺中,瞞過寺中眾人,藏在了自己獨居的禪房裏。


    第二日,六曲對外宣稱即日起要閉門參悟佛法,吃喝用度一應送至禪房門口即可。


    幸而他的禪房位於寺中最為偏僻寂靜之處,平日裏便罕有人至,宣稱閉關後,就更無人敢靠近此處了,他更是在四周設了禁製,旁人無法靠近此處一丈以內,更可隔斷房中的一切聲響,若是有人闖了進來,一時半刻也察覺不到香茹的存在。


    隻有一樁事令闔寺眾僧覺得異樣,自六曲師叔閉關後,這飯量大漲,私下裏議論,參悟佛法也是個頗費腦力體力的活兒,修行尚淺的人是做不來的。


    這禪房地上鋪的皆是尋常青磚,一麵三扇青紗屏風隔出個窄窄的裏間兒,堪堪擺的下一張床榻,外間則是六曲平日裏參禪之地,兩個黃色蒲團擺在地上。


    兩人雖有了生死相許之意,卻到底沒有行嫁娶之禮,為著避嫌,香茹宿在了裏間兒,而六曲則留在了外間。


    一切仿佛都未曾改變,可仍是有不同之處,唯一的改變,便是每日東方微曦,六曲親手摘下供在窗下的一束白梅,清寒梅香掩蓋了女子的脂粉氣,令人絲毫不覺房中多了一人。


    萬萬沒有料到,梅林中的一朝偶遇,促成了六曲的錯踏紅塵路,原本可以各不相幹的兩個人擠在了同一個屋簷下,緣份使然的宿命,執念縱容了心魔,就如西光迴照,雖然隻是短短一瞬,卻仍淒美的令人奮不顧身。


    香茹畢竟是十八九歲的姑娘,正是愛說愛笑愛熱鬧,花一般絢爛的年歲,在這方寸間困得久了,難免會憋悶的很,整日愁眉不展的坐著,六曲便逗她:“我與你誦經可好。”


    她背過身去,嘟著嘴,掩住雙耳,做出副厭惡的模樣:“不要,你隻會誦經,整日都聽,耳朵都要生出繭子了。”


    他放下手上的經卷,撐起額角,繃住眉眼間的笑意,正色道:“我隻會誦經,這可怎麽好,要不給你另尋處人家嫁了罷,便不用聽我誦經了。”


    一聽這話,她猛然迴首瞪著他,一雙似水明眸滴溜溜轉著,微嗔道:“大頭和尚,你若不要我,我便剃了頭做姑子去。”


    他再裝不下去,笑出聲來:“那可不妙,做了姑子要天天誦經,你可要煩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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