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老爺十天半個月才來一迴,且是略坐坐就走了,新婚之夜也是如此,您也不問問老爺,再說了,看今日這情形,老爺像是特意迴來給您過生辰的,您也不見上一麵,您到底是怎樣的心思。”


    “生辰,”玉竹像是自嘲的輕笑了聲:“現下還有誰會記得我的生辰,旁的有什麽可問的,他若是存心不願與我說,問了他,他也不會有實話,還平白給自己添堵。”她雖是笑著,聲音卻極冷,如庭前的井水沉且寒。


    “公主,奴婢聽說您每日送去的宵夜,老爺都沒有用過,都打發小廝扔掉了,您還白費這個心思作甚麽。”


    “少聽那些下人嚼舌根,老爺公事忙,顧不上用也是有的,我若不備著些,他熬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公主,老爺總說公事繁忙,真不知在忙些什麽,公主,要不您勤著點去看老爺,見麵三分情不是嗎。”


    “不去,若是他不忙,自會來看我,若是他正在忙,我去擾他豈不是惹人厭煩,他若不忙也不來看我,那我何苦要去與他獻殷勤,自討沒趣。”玉竹的聲音無悲無喜,無一絲波瀾,像是在說一樁別人的事,與己無關。


    “公主,早知迴來是這般情景,還不如留在石府。”


    “淨胡說,哪有什麽當初今日。”


    聲音漸低,漸不可聞,白商陸足下虛浮的走進竹林,不住的在心底暗問,玉竹,你是悔不當初了嗎。


    又是整夜不歸的白商陸眯了眼,望著東方微光,身後延綿的凝碧靜水鑲了道金邊兒,緩緩高升的日頭在水中灑下碎金漣漪。自那日玉竹的生辰後,白商陸拉開了夜不歸宿的序幕,整夜整夜的眠花宿柳,躲著不見玉竹。


    暮秋的晨光如落光了葉子的老樹枯藤,不見一絲色彩,白府門前的一對石獅子也染了疏落秋色,一角繡著翠色花樣的月白袖口拂過石獅,幾片卷了邊兒的枯葉落下,一進府門,目光越過枯竹,白商陸瞧見了立在邊上的玉竹。她的眉目斂的冷淡無一絲笑意,聲音亦是閑閑:“今日迴來倒早。”他一怔,不曾想到她會在這等他,稍稍遲疑,停駐在原地進退不是,不知該如何迴應,麵上浮現出尷尬神情,原來他還是在意玉竹的。


    她近了幾步輕嗅,眉心連連微蹙,複又退了幾步,輕笑道:“真香,每日這樣辛苦,你自個兒不覺得累嗎。”愈發纖弱的手拂過他的肩頭:“我可真替你累得慌。”


    “你想說什麽,直說罷,不必如此拐彎抹角。”白商陸如何能聽不出玉竹的冷嘲熱諷,登時寒了聲音,本來就薄如蟬翼的麵子,眼瞅著就要捅個窟窿,這可是個不好的預兆。


    玉竹偏著頭,抿著唇角似笑非笑:“我不問,你就當我傻嗎,我顧著你的麵子,你可別作踐了。”


    “不知是我作踐了你,還是你作踐了我,當初的石決明,三妻四妾的,也沒見你嫌棄過什麽,現在反倒來嫌棄我,你若悔不當初了,我這就休書一封,送你迴石府,我也好搏個成人之美的清譽。”他惱羞成怒,衣袖拂過竹林,窸窣之聲像是他的憤怒,仿佛不可對人言的一切,皆被她剝光了遮擋現於人前,麵上如何還能掛的住,索性赤身相對,來個互揭傷疤,看誰的傷疤更多,看誰先耐不住疼痛而倒下。


    良久,有清淚落於枯葉上,重重化開。她抬頭,麵上卻了無痕跡,隻若無其事的一笑。


    走到這一步,兩個人終歸是撕破了臉,也就沒了什麽情分可言,聰慧如她,一向活的清明,其實自打迴來後,她便洞察了他的心思轉換,隻不過為了維係脆弱的日子,故意閉起眼裝糊塗,可如今,她再也無法自欺下去,那愛如紙薄,他所有的情緒都在紙上點破,寫明了她的存在便已是個錯,錯在初見時的一眼誤終身,錯的無可挽迴。


    其實這年月,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尋常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都把能夠娶妻納妾視為人生的最高境界,納的妾室越多,證明身家越豐厚,故而有錢人的妾室越來越多,沒錢人打腫了臉也要納妾。世風如此,也怨不得白商陸,更何況他還沒有納妾,隻是時常出入風月場所而已。


    這最微末的女子,奪了她的心中所愛,這叫她如何不憤不恨,隻怕是要瘋了。說白了,白商陸若是真心相待,必定如玉竹一樣,一心一意,不會再去找旁的女子了,石決明在納了玉竹之後便是如此。


    “這一刻他待你真心,下一刻他也可待旁人真心,這善變的真心,如此的不值錢,不要也罷。”玉竹默默歎道,原本她還時時念著他對她的真心執念,可才成婚,真心就成了寒冰一片片,碎的拾不起來,日頭一曬,化得無影無蹤,沒了這點真心,往後的數十年可怎麽熬。


    光陰流轉變換,人心聚散離合,樁樁件件都快的令人目不暇接,一轉眼已是兩年過去,白商陸再未踏入玉竹閣中。


    這兩年間,風聲婉轉拂過後院的蒼冷翠色,綠了又黃,黃了再綠,都同玉竹常年淡淡的神情一般,皆是尋常事。她整日裏有大半日都呆在佛堂中,專心禮佛抄經,仿佛沉浸在那些生澀難懂的偈語中,能讓她的心靜多一些,心痛少一些,隻是日薄西山之時,她抄經的字跡便愈發的淩亂起來,目光遊離也不知落於何處。


    每當白商陸迴府之時,玉竹都似掐準了時辰,在垂花門前藏起身影,偷望一眼白商陸來去匆匆的行色,盯著他身上花樣百出的荷包香囊,那每一件都是出自半楓荷之手,都帶著她的氣味,可唯獨沒有一件是出自玉竹的手。


    玉竹做了那樣多,每日在燈下熬著,熬到夜色沉沉,雙眸赤紅,將滿滿的情意繡在針腳裏,可奈何,香囊不入他的眼,情意也不入他的眼,她神情大慟,卻在轉瞬又眉目安然,仿若不知的拂去肩上的碎花落葉,神色如常的轉身。


    玉竹原本以為白商陸對半楓荷隻是逢場作戲,原本以為露水情緣本就不牢靠,日子長了也就漸漸淡了,原本以為她可以等到白商陸迴心轉意的那一日,誰曾想露水情緣竟真的生出了天長日久的情意來,海樣的銀子的砸在了她的身上,將她那裏當成了外宅。


    初冬的夜間冰寒如水,一向鮮少迴府的白商陸卻形色匆匆,出現在玉竹房外的夜風中。


    淡白的窗紙薄透,映出燈火搖曳,他盯著屋內,雙眸赤紅,憤怒的幾欲噴出火來,那窗紙上映出交疊在桌案上的兩個人影,一男一女,女子身量纖弱,像極了玉竹,而那男子,則有幾分神似石決明。


    白商陸握緊了拳頭,一拳擊開了房門,而房內的燈火應聲熄滅,轉瞬間的黑暗寂靜,旋即便是衝破窗欞之聲,一個男子的身影竄出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一連串的變故讓人來不及反應,轉眼房內再度燈火通明,白商陸揪著玉竹的衣裳,強壓怒色:“人呢。”


    玉竹抬起眼簾,隻眸中的茫然一閃而過:“人,什麽人。”她望了望立在他身後的侍女,再望了望破損的窗欞,輕笑:“我道兩年未來過,怎麽今日過來了,原來是抓奸來了,告訴你,我還沒那麽下作。”


    白商陸鬆開她,迴過身抽了侍女一巴掌:“你說,人呢。”


    侍女捂住麵龐,戰戰兢兢的斜眼瞄著玉竹:“老爺說什麽人,奴婢不知。”


    他飛起一腳踹在了侍女的腹部,侍女登時噴出一口血來:“說。”


    “老爺,奴婢,人,人跑了。”侍女強忍的起身,痛的麵色慘白,聲音顫抖的迴道。


    “是誰。”


    “是,是,是石將軍。”


    玉竹冷眼瞧著這一問一答,神情漸漸清明,容色一貫的淡然,仿佛這一切皆與她無關,她身著一襲素白寢衣立於窗下,衣領袖口皆整整齊齊,不見一絲褶皺,就連垂在腰際的青絲,亦是利落齊整。


    良久,白商陸頓了頓,疾步衝到玉竹麵前,揚起手甩了下來,卻在離麵龐一寸的地方停了下來,指尖在她的麵上劃過,冷笑道:“我不打你,不是對你還有情意,是你的不知廉恥,讓我不屑打你。”


    玉竹卻偏著頭輕笑:“整日在青樓裏廝混的人,真難為你還知道不知廉恥這個詞兒。”她抿著嘴唇噙著笑,眸色悠遠落於窗外,外頭不知何時飄起細雪,卷翹飛簷上罩了薄薄一層花白,像極了那年戈壁灘上的茫茫雪色,那生死相隨的過往仿佛還是昨日,可相隨時的情意早已灰飛煙滅。白商陸麵色沉沉,衣袖冷冷一拂,將滿桌的杯盞掃在地上,登時滿地碎片伴著一陣亂響落下,他抽出腰間的長劍砍在桌上,桌案轟然坍塌,他轉身道:“我還你一命,從此各不相欠。”


    他走的決然,再未留下隻字片語,玉竹知道,他信不過她,今日能忍下此事,隻是為了還她當年的救命之恩。


    夜間白商陸宿在了半楓荷那,那是個笑起來千嬌百媚的女子,唇齒間盡是溫軟香甜,連烏發也是溫婉卷曲的,全然不似玉竹,一臉的生人勿近,她偎在他的懷中,青絲在她指尖打轉:“公子,氣大傷身,讓楓荷伺候你歇息罷。”


    他低低輕笑:“玉竹若是有你的一半體貼就好了。”


    半楓荷掩口輕笑,指尖還不忘在他的臂彎間撩撥:“公子說的是,隻是夫人是堂堂公主,哪裏是楓荷能比的,公子不嫌棄楓荷身份低微,是楓荷的福氣。”


    “堂堂公主又如何,不是照樣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


    “公子是不是誤會了,夫人大抵不會做出那種事。”


    “誤會,哼,我親眼所見還會有假,幸好楓荷你對我一如從前。”白商陸緊緊攬住她。


    夜深時,半楓荷卻躡手躡腳的起了身,衝的守夜的侍女問道:“玉竹如何了。”


    “她沒什麽動靜,隻是將身邊的人攆了出來。”


    “她倒是骨頭硬,一句軟話都沒說過,也罷,隻要公子信不過她了,我便心安了,隻要她不再生事,我又何必再去多生事端,各不相幹,便隨她去罷。”


    短短數日之後,白商陸替半楓荷贖了身,在白府裏安置下來。玉竹得了消息,一雙眸子暗淡無光,即便白商陸與她早就生死兩不問,可卻仍顧及著彼此的麵子,從未像今日這般決然無情的撕破臉,看來那夜的是真是假已不再要緊,要緊的是真的傷了他的心。


    暮春時節,白商陸在前院大興土木,刨除了大片竹林,挖了個荷塘,在塘中遍植荷花,這時節正是碧葉連天,遠遠望去,像極了一塊翠玉嵌在其中。


    繞著荷塘種了一溜兒的西府海棠,密密匝匝開的正盛,初綻的花朵一團團簇擁在枝頭,如紅霞燦燦,仿佛打翻了美人的胭脂盒,微風拂過,在天邊撒開明豔濃麗的燦爛。


    而玉竹的生辰就擦著遲暮春意過去,她日日苦等,從天明等到日暮,沒有等來白商陸的賀禮,甚至連人也未曾見過一麵,玉竹知道,他應該沉溺在半楓荷的溫柔鄉中,早忘了這個日子了。


    燥熱的酷暑緩緩在流光中逝去,後院仍是翠竹滿園,終年不變的濃綠淺翠,玉竹倚在美人榻上,一片暗影掩住她越發纖弱的身量,伴著沙沙竹葉聲,凝神捧著一本書卷,可眸光卻落在地上,瞧著搖曳的暗影默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夫人,夫人,不好了,出事了。”一個麵生的侍女慌慌張張的衝進來。


    玉竹一驚,書卷“啪”的一聲墜地,驚擾了這個沉靜的午後:“出了什麽事。”


    “前頭,前頭的那位,有了身孕了。”


    “什麽,你說什麽。”玉竹驚得站也站不穩,一個踉蹌跌在榻上,唇邊顫了顫:“屬實嗎。”


    “已經請了數位大夫瞧過了,不會有錯。”


    玉竹撩了下額前的碎發,轉瞬間神色如常,從容的啞了口冷茶,淡淡道:“知道了,你去罷。”


    雖然半楓荷有孕是遲早的事,可終究來的太快,快的令玉竹連恨都還未來得及開始,一切就已成了定局,打今日起,她的好日子這才真正到頭了,玉竹的手緊緊握了起來,細長的指甲嵌入肉中,卻越捏越緊,仿佛絲毫沒有痛感。玉竹哀歎,半楓荷有了身孕,倚著白商陸對她的寵愛,若再生下個一兒半女,母憑子貴,她遲早會取代了她成為白府的當家夫人,雖然這當家夫人隻是個虛名,可她如今也就隻剩下虛名了。


    光陰流轉,轉的飛快,半楓荷的身孕已有五個月了,隆起的肚子仿佛在笑,昭示著她才是這場不見硝煙的情戰中,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隻不過還未等到她的唇角完全綻開,玉竹就著人給她送了一碗加了墮胎藥的參湯,產下了個尚不足月的死胎,更為慘烈的是,墮胎藥下了十足十的分量,完全損傷了她的母體,往後再難有孕了,可知玉竹有多恨,直恨到骨子裏了。


    這下可惹惱了白商陸,他一直期許著這個孩子的降生,一朝夢碎,赤紅的一雙眼眸如同喋血猛獸,他提著一杆長槍砸開了玉竹的房門,揚手響亮的一記耳光傳的極遠:“那碗墮胎藥是你送去的。”


    她絲毫不理會麵上的紅腫指印,反倒偏著頭笑看著他,一把握住他的長槍,拉到心口處猛然一刺,順著指縫漫出血來:“是我,我活不好,你們也別想好好活,不就是兩敗俱傷麽,我做不到的事,她也休想做到。”


    長槍扭動,槍杆與槍頭抽離,槍頭釘在她的心口,鮮血浮了上來,一層層漫過他的眼眸,如同他的怒火中燒:“你既做的出,就別怪我容不下。”


    “若給我一紙休書,我求之不得。”她秀眉微挑,麵上絲毫不露痛楚神情,唇邊噙著一抹淡笑,眼眸卻斂的的淡薄無情。美人最悲劇的下場,莫過於紅顏不在時還晚景淒涼,可她卻在紅顏正盛時體味到這些,不得不說她是太薄命了。


    這之後,玉竹未等來那一紙休書,而白商陸也再未露過麵,他隻全心全意寬慰著小產後痛不欲生的半楓荷,不過半楓荷真有旺夫相,白商陸與她在一處後,竟一改往日的背運,數年間步步高升,居然混成了個軍中高層將領。


    聽著這些寥寥數語,玉竹敲著桌子輕笑,她挑夫婿的眼光著實不差,一個前朝的敗軍之將能在新朝混到這個地步,委實算得上一匹黑馬了,隻是這黑馬一頭紮進了旁人的懷中,再也不迴頭了。


    不久,陳國與楚國開戰,白商陸身為軍中高層,自然要開赴前線,臨行前一夜,天黑的特別早,夜特別沉,無星無月的黑夜,偶有幾聲蟲鳴,夜風乍起,掠過指縫,直涼到骨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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