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晟這副反常的樣子,蘇融實在不敢按著他的路子來,於是說:“我當陛下的禦前侍衛,一分銀子也不要,隻要給吃給住就行。”越晟淡淡道:“你當你是什麽?十年的俸祿也抵不上你欠孤的銀子。”蘇融沒辦法,隻好走到禦案後,取了一支毛筆,剛要蘸墨,卻發現硯台裏空空如也,一滴墨汁也沒有。越晟看著他的側臉,說:“等著孤替你研磨?”蘇融想拿毛筆糊他一臉。不過雖然心裏這樣想,蘇融臉上卻沒什麽不耐煩的情緒,他隨手從一旁拿了墨碇,加了清水入硯台,慢悠悠地研起墨來。磨了片刻,蘇融忍不住轉過臉,問旁邊的越晟:“陛下一直看著我做什麽?”越晟的眼神有點怪怪的,蘇融心想難道自己研墨的方法搞錯了嗎,不應該啊,他以前……“蘇相曾是孤的太傅。”越晟突然來了一句,蘇融沒反應過來,呆呆地“啊”了一聲。“孤年少時,他時常進宮教習孤的課業,”越晟垂下眼睫,似乎隻是在簡單地懷念過去,“那時候身邊奴才少,因此孤寫字時的墨,大都是太傅親手替孤研的。”蘇融點點頭,實際上他已經不記得誰研墨這些小事了,倒是對越晟小時候的頑劣印象深刻。記憶最為鮮明的一件事,是越晟某日不願聽講,曾將硯台打翻,把烏黑的墨汁潑了蘇融一身。好巧不巧,那天蘇融的衣服是拿先帝賞的碧雪羅製成的新衣。邊綴暗色碎紋,穿上去比雪多三分白,又不顯冷清,柔和細膩如春日碧柳,有價無市,極其貴重。蘇融很喜歡這件衣服,結果越晟一抬手,直接把整個硯台都砸在了他身上。烏墨染黑雪白的衣袍,蘇融當時怔了一下,難得地生氣了。蘇融生氣的後果,就是連續十幾日沒有再入宮教習越晟,也是有心想借機給這個不服管的小狼崽點教訓。結果等蘇融又一日下朝後,在宮門口忽然被越晟堵住。這位桀驁不馴的小皇子神情憤怒又失落,手裏還緊緊攥著一個小包袱。“我去求了父皇,”兩人僵持片刻,越晟先開了口,嗓音啞啞的,“他那還有一匹碧雪羅,喏,你拿去做衣服吧。”他攥緊拳頭,惡狠狠地瞪視蘇融,看起來逞強又脆弱:“你要是再不進宮教我,我就要稟報父皇,治你失職之罪!”蘇融心不在焉地研著墨,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越晟小時候倔強至極,輕易不願意求人,更何況還是與他沒什麽情分的先帝。那次要這崽子去和先帝求情,倒是難為他了。“你要磨到什麽時候?”越晟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來,蘇融微微嚇了一跳,手一頓,轉頭就發現越晟冷漠的俊臉。他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放下墨碇:“陛下念吧,要我立什麽字據?”越晟像是無意中靠近了他一點,此時也沒有看蘇融,而是拿了案上一本奏折,展開來看,一邊道:“乾榮六年三月,方雪闌欠債……多少銀子?”“……三萬兩,”蘇融說完,疑惑地問,“就寫這些?”“行了,”越晟瞥了他一眼,“把紙遞給孤。”他接過蘇融寫字的紙,淩厲的眉立刻蹙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出聲:“方雪闌,你的字這麽醜?”蘇融坦然自若:“慚愧,自幼無心讀書,字也就寫得醜。”他第一天穿過來的時候,就研究過方雪闌的筆跡,雖然情急之下不能學成個十成十,但糊弄眼下的越晟應該足夠了。果然,越晟將紙放在案上,蘇融發現他似乎有點顯而易見的失望。兩個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禦書房裏陷入了寂靜。半晌後,越晟輕輕舒了一口氣,重新恢複了麵無表情的冷漠:“行了,出去讓積福帶你去寶華殿,以後你就住那裏。”蘇融帶著他的箱子臨走前,坐在禦案後的越晟不知道思考了什麽,突然又冷聲開口:“以後,不許私藏任何有關蘇丞相的東西。”蘇融轉過頭看他,就聽見越晟道:“你沒資格碰他的東西。”謔,臭崽子。蘇融心想。蘇融忽然起了反抗心思,迴他一句:“那陛下又是為什麽要私藏蘇相的裏衣呢?”還拿個盒子裝著,放在黑漆漆的小房間裏,對著盒子自言自語,真是小變態。這麽年輕就是小變態,以後肯定是個大變態。蘇融說完這句話,不等越晟反應,直接先溜了。越晟:“……”他漠然坐了片刻,等耳朵上的熱度褪下去了,才垂眸看了眼那張蘇融留下來的“欠條”。字寫得歪七扭八,潦草又軟綿綿,和越晟所了解的方雪闌的筆跡似乎確實一模一樣。越晟煩躁地將紙張揉成團,隨手扔到了桌旁的字紙簍裏,細微的響聲傳來,他心神忽然一動。越晟輕敲了敲桌沿,開口道:“血刀。”有人影從窗外翻進來,不等越晟說話,就低頭說:“屬下無能,暫時還沒查出方公子的來處是否有異常。”越晟神情漫不經心,示意手下看了看字紙簍,說:“這張字條你拿去,請人與方雪闌往日的筆跡做個比對。”等屬下離開後,越晟從位子上起身,步至窗前,往外看了看。方雪闌還沒有走遠,從這個角度,可以遙遙望見他水紅色的背影,身形勻稱,氣質雅致。越晟的手搭在窗沿上,無意中用了點力道,捏緊了手下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