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魏國公府出來,沈若寥步行迴家。他很久沒有在應天城中漫步,此刻便舍了近道,穿過貢院街,烏衣巷,在夫子廟碼頭上了一條小船,沿著秦淮河,搖到聚寶門來。他在聚寶門碼頭上了岸,在城防上呆了一會兒。


    傳說之中,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建造應天城牆,聚寶門屢屢塌陷,時人說是水妖作怪。後來聽說沈萬三家有一隻聚寶盆,自己往外連續不斷地吐出金銀財寶來,才成就了沈萬三的富可敵國。高皇於是向沈萬三借來聚寶盆,立借據說五更歸還,將聚寶盆埋於城下,以為地基,鎮住水妖,聚寶門方才穩固建成。高皇下令京城之內嚴禁打五更鼓點,從此永不歸還聚寶盆。


    他還聽說,沈萬三富可敵國的程度,古今罕有。高皇帝修建應天城牆之時,這個沈萬三一人便資助了整個工程的三分之一。沈萬三出資建城牆,自然是想討好當時的吳王,後來的皇上。然而高皇出身貧農,一生最看不慣的也就是這種自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富豪。於是,高皇用沈萬三的錢建城牆,城牆建好之後,就找了個罪名,將沈萬三抄家,舉家發配雲南。如果不是高皇後極力勸阻,沈萬三的人頭也會不保。


    三重甕城,灰磚印字,堅固無比。行馬道,藏兵洞,機關重重。守城兵卒卻稀稀落落,似乎覺得天下太平;雖然內戰硝煙彌漫,然而燕兵卻在千裏之外,京城安然無憂。


    沈若寥站在城頭,向南望去。一座青蔥翠玉的屏障巍然而起,鎮守城南。那便是聚寶山,雨花台所在。沈若寥懷疑,這才是聚寶門名字的真正來源。


    他憑高四下眺望了一會兒,下了城防,順中央大街,一路走到鼓樓來,心裏失失落落,陰陰霾霾,仿佛頭上冬日的天空,薄雲綿綿,灰藍灰藍。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鳳凰台,今何在?應天城崛起之時,“大江前繞,鷺洲中分”之勢,便已蕩然無存。


    太陽漸西。沈若寥無目的地漫步,不想迴家;那個龐大而空蕩的涼國公府,比這天地之間古往今來的感覺,還要更加落寞。


    為什麽空蕩?為什麽落寞?秋兒在家呢。為什麽空蕩?為什麽落寞?


    周圍一片喧鬧,他的心裏卻愈發冷落。很快,太陽落了下去。他走投無路,最終也隻得迴家來。


    令他暗自慶幸的是,山壽帶著聖旨已在家中等候多時。朱允炆今夜在謹身殿舉行東昌大捷慶功宴會,文武百官全部出席,天子還要在宴會之前召見左將軍東昌侯、大將軍曆城侯以及中軍都督魏國公,命三人即刻更衣前往乾清宮入見。


    沈若寥接旨迅速沐浴更換朝服,騎馬到魏國公府,遇齊盛庸、徐輝祖,三人一起趕到皇宮來。


    朱允炆與方孝孺、齊泰、黃子澄正在乾清宮內,聞報三人已到,大喜過望,忙令速傳三人進宮。


    山唿萬歲之後,朱允炆便令平身賜座。


    “三位愛卿東昌一戰,大敗燕軍,威震天下。朕今夜就在謹身殿為三位接風洗塵,擺宴慶功。”


    三人彼此對視一眼;盛庸再拜道:


    “東昌大捷,全靠陛下洪福,東昌侯計定,全軍將士齊心協力所致。”


    朱允炆笑道:“朕已有耳聞。藍正均從征東昌侯左右,時時寫信向朕報告說,東昌侯在軍中如何指揮若定,恩威並施,用兵如神,實乃天賜我大明如此將才。”


    左一個東昌侯,右一個東昌侯,沈若寥如坐針氈,好不難受。<>他麵紅耳赤,離座拜道:


    “陛下,大將軍抬舉若寥。此戰最初規劃,都是大將軍之計。至於疆場得勝,則靠的是將士們浴血奮戰,效忠朝廷。此外,沒有大將軍、右將軍、安陸侯、魏國公與大司馬引兵犄角相助,牽製敵軍,東昌之戰亦不可能有如此全勝。若寥於眾將軍麵前,年最少,經驗最少,從始至終隻是學習而已。”


    朱允炆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定會謙虛。朕已閱過大將軍表奏,加上藍正均時時有報告,朕對這一仗的具體情況,已經了然於心。朝臣一致認可,愛卿如此大捷勝過濟南之功,東昌侯之封愛卿受之無愧。不信,你可問問方先生、齊愛卿和黃愛卿。”


    三個文臣此刻都附和天子所言。方孝孺則欣慰地望著沈若寥,感慨道:


    “東昌大捷,恰逢陛下凝命神寶製成之時;陛下身邊出此將才,實乃國家社稷之幸,此亦不能不說是凝命神寶扭轉時局,平定乾坤,成乎於天也。”


    沈若寥隻覺得皇上和方先生言語都殊為不當;然而他沒有開口,偷偷瞟了一眼盛庸和徐輝祖。盛庸隻是頷首含笑;徐輝祖則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沒事人一般轉過臉去,並不說話。


    沈若寥於是也便不說話,隻是應付過去剩下的場麵。


    朱允炆在謹身殿大宴群臣。盛庸、徐輝祖、沈若寥三人都坐在上席。時逢新年剛過,凝命神寶初成,朝廷初次勝戰,又是如此大捷,群臣歡宴良久,喜慶氣氛宛如盛唐之時。


    天子稍飲幾杯,已經酒勁上頭。少坐片刻,漸漸體力不支,便下令眾愛卿宴歡而散,不必管朕,隻要東昌侯扶朕下殿迴宮歇息。


    沈若寥陪著朱允炆迴到乾清宮來。山壽服侍天子洗漱更衣之後,奉上茶水來,便退下去了。朱允炆拉著沈若寥在禦榻上坐下來,上上下下反複看他,仿佛看不夠,直到沈若寥兩頰都殷紅起來。<>


    “皇上?”


    朱允炆道:“你變了。你現在是東昌侯,一個人率領二十萬大軍的大將軍了。朕就知道,你早晚會有這一天,你果然不負朕望。這一仗燕軍精銳喪盡,此天以卿授予朕也。”


    沈若寥搖搖頭,笑道:“陛下,我那隻是代行大將軍之職。我是左副將,遠不是大將軍呢。”


    朱允炆道:“朕就拜你為大將軍。”


    沈若寥吃了一驚,忙擺手道:“不可不可,大將軍就是大將軍,又不像長興侯、曹國公,戰敗有失。若非大將軍定計,若寥安能立此大功。大將軍決不能換。”


    朱允炆順從道:“也好;大將軍寬厚禮讓,又很照顧你,朕也放心。”


    沈若寥問道:“陛下,藍正均多長時間給您寫一次信?”


    朱允炆道:“也不經常,大概十天一封吧。多虧了他,朕才能了解到如此詳細的前線戰況,才能如此清楚地知道你有多麽優秀。”


    沈若寥十分無奈。他苦笑道:“您現在,不再擔心他跟著我了?”


    朱允炆溫和地笑道:“當然不。他告訴朕,你把整個東昌之戰,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完全托付給他,他很是感激,所以竭盡全力立功,大軍才能取勝。”


    沈若寥聽得整條脊梁骨從上涼到下。穀沉魚話說得完全沒錯,話裏的含義也是如此不善,想來隻有天子察覺不出來。


    朱允炆繼續道:“他還說,你是真正的大將之風,君子之器,時時處處一切皆以大軍為本,戰局為重,執中而不顧私。”


    一番好話,大概也就隻能蒙蔽建文皇帝。同時,沈若寥警醒地驚覺到,當莊得、唐禮等同征眾將還在為他的假裝糊塗而群情激憤,爭執不休的時候,連何福都看不透他的用意,穀沉魚卻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用心到這份上,反掌之間,沈若寥感覺自己已經被攥到了他的手裏。如果他密信上換幾個用詞,說自己昏聵無能,不聽人言,頻失戰機,以致軍心渙散,皇上今日對他的態度又會如何?


    他歎了口氣,改變話題道:“皇上,之前您說過給我涼國公府第之事,我已經多次表示不能接受。為什麽到頭來還是一定要給我?那畢竟是個公爵府。”


    朱允炆不以為意地笑道:“那宅子閑置也是浪費,不如賞給有功之臣。朕早想給你換住所,涼國公府雖然是公府,畢竟沒有曹國公府大而華麗,更遠趕不上魏國公府的王府園林氣質。百官並無異議。”


    沈若寥苦笑道:“隻怕異議沒有,腹誹卻不少。我擔心藍正均和他姐姐會心有不滿。”


    朱允炆歎道:“涼國公說到底,依舊是罪臣反賊之名。他姊弟二人又是私生。朕也是沒有辦法。不過,你迴來之前,朕已差人專門問候過,藍小姐離開穀王府,對朝廷安排已是十分感激。你家人也都很高興,夫人更是開心。既然皆大歡喜,那就是好事。你也不必擔心了。”


    沈若寥屈服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再推卻。多謝皇上恩典了。”


    朱允炆問道:“這迴迴來,打算什麽時候再走?”


    沈若寥道:“怕是呆不久。我估計一月之內,北平會再次發兵。燕王出兵之前,我和大將軍必須趕迴營中去。”


    朱允炆道:“你忙吧;京城的事,一切不必掛心。朕會全力支持你。朕聽說燕軍偷襲了糧倉,你為此苦思良策,連夜不能安睡。下次再出這種事,直接寫信給朕,朕親自給你裝點糧草,派專人護送發往前線,不必再如此勞神。”


    沈若寥道:“燕軍偷襲大名,是若寥失職也。陛下不怪罪臣,已是感激不盡。”


    朱允炆道:“朕相信你的能力;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足為怪,朕不會因偶爾失誤,就隨便降罪於將士。你隻需放寬心便是。”


    沈若寥繼續配合天子閑聊了一會兒,直到天子困頓,躺倒睡去,這才鬆了口氣,退出乾清宮來。


    他和皇上之間,已經徹底不是原來那樣了。今日從始至終,君臣界限分明,距離始終保持在不疏不親之間,他說話小心,皇上也不再有往日依賴般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做到了徐輝祖所說的那個轉變,由近身侍衛到統兵將領,由寵幸到正臣的轉變。


    他繞過乾清宮,往羽林二衛走去,打算去看看董原。


    經過禦苑橋時,他突然聽到旁側的假山後麵有細微的動靜。他駐足傾聽片刻,聽出來那聲音並非來自假山後麵,而是中間另一座假山的洞裏。他有些警惕,又有些困惑,繞過假山來,在那山洞背後停下來。


    悉悉窣窣的聲音在山洞裏進行了一會兒,斷斷續續,顯然那人也十分謹小慎微。然後,那人走出洞來,左右張望了一下,轉身向洞後走,卻一頭撞進了沈若寥懷裏,懷中一樣東西掉到了草地上。


    原來是山壽。偷偷躲在洞裏,不知道在幹什麽。見到沈若寥,不隻是驚訝,更是害怕,滿臉煞白,一時間隻是傻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一下,隻是瞪著沈若寥,氣兒也喘不上來一口。


    沈若寥納罕地彎下腰,替他去撿那掉落的東西。一隻玉雕的海螺。沈若寥剛要還給山壽,突然心裏一動,低頭仔細地看了看手中之物。


    借著禦苑橋的燈光,可以隱隱看出那玉的顏色介於黃紫之間,頗似珍珠色澤,十分罕見;海螺有手掌尺寸,紋路清晰自然,栩栩如生。他小心撫摸了一會兒,體會著指尖的感覺,然後又舉起來,對著燈光察看,心中一股疑惑陡然上來。


    此物十分眼熟,他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記憶卻有些遙遠。如此珍稀之物,山壽如何能有?他不過一個太監,建文皇帝對待內臣又極為苛刻,從無賞賜。難道山壽盜竊了宮中之物?莫非他有什麽困難,以至於需要偷東西來解急用?


    然後他意識到,真正的問題其實並非如此。他將那玉螺再次細細觀察一遍,記憶鮮活起來。他確實見過此物;按理來說,如此珍稀之物,他見過一次,是不可能忘卻的;世上也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一模一樣的東西。


    這是徐王妃宮中的東西。


    如果不是因為娶秋兒為妻,燕王和王妃娘娘不會認秋兒為郡主,將他二人安置在宮內居住。如果不是因為秋兒常和其他郡主一起去王妃宮中玩耍,他不會有機會得幸進入王妃宮中飲茶。飲茶之時,這隻玉螺,就安安靜靜躺在王妃梳妝台上。秋兒抓起來,十分新奇,纏著問王妃此為何物。他也從不曾見過,經王妃講解,才知道這是海螺,大海裏才有的東西;真正的海螺,就和這麵前的玉雕一樣質地手感,然而顏色更加美麗,更加鮮亮。放在耳邊傾聽,還可以聽到海濤陣陣,深遠動聽。


    那是王妃娘娘的寶貝。曾經王妃隻讓成年的郡主玩,不許年幼的小郡主們碰一下,生怕打壞。而此時此刻,這隻玉螺卻在應天皇宮中,拿在一個太監手裏;幸好是掉到了草叢之中,安然無恙。


    山壽。山壽並非尋常內官;山壽是司禮監隨堂太監,晝夜伺候在天子身邊,除非另有聖差,否則寸步不離。


    沈若寥突然明白了。他抬起頭來,仔細地審視了一番山壽。


    山壽越發慌亂,不敢看他,隻是立在那裏。


    沈若寥開口問道:“山公公,此物如此珍奇,是從哪裏而來?我想必不是從宮中盜竊得來;因為宮中並無此物。我說的對麽?”


    “這是……這是……”山壽一時間編也編不出來。


    沈若寥突然輕聲說道:“站著別動。”伸手就去搜山壽的身。


    山壽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抗,胸口密信已被沈若寥搜了出來。他望著沈若寥將信打開,隻覺得自己整個天靈蓋都往外冒著白嗖嗖的寒氣。


    沈若寥打開信,飛快地掃了一眼,目光在那落款上停了一下,又將信折好,卻重新放迴了山壽懷中。


    山壽此刻已經全身說不上是僵硬還是癱軟。他隻能繼續站在那兒,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希冀什麽。


    他突然哆嗦了一下,沈若寥拉過他的手,將那玉螺放迴他手中。


    “下次小心點兒。這東西如此珍貴,摔壞了太可惜。”


    說罷,他便轉身走了,也不再看山壽一眼。


    山壽莫名其妙地站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忙慌慌張張地跑迴乾清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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