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兩個姑娘進了禦春樓,沈若寥迴到船上,吩咐船夫馬上趕到聚寶門碼頭。他扶著天子上了車,又吩咐已經睡了一大覺的鍾可喜馬上趕迴乾清宮。


    到了乾清宮門口,沈若寥囑咐鍾可喜馬上把車趕迴去,一麵扶著天子進宮來。


    整個乾清宮靜悄悄的,大殿裏無聲地燃著兩支高燭,兩點紅光定定地立在那裏,動也不動。宮女太監全都睡著了。馬皇後睡的西側暖閣漆黑一片,沒有任何聲響,也不知她究竟在不在;或許等了一晚上不見皇上迴來,迴坤寧宮去了。


    沈若寥服侍天子寬衣躺下,看了看漏壺。離早朝還有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他還迴個什麽家啊。


    朱允炆躺下沒多久,便輕輕喚道:


    “武弟,你來和朕一起睡吧。”


    沈若寥輕聲道:“你不怕我踹你下去啊?——睡你的吧。”


    天子道:“你陪朕躺一會兒。我有話和你說。”


    沈若寥走過去,摸了摸天子的額頭。龍庭冰涼。


    “你沒發燒吧?真當我是徐達了?”


    “你躺下好嗎。”


    沈若寥和衣在天子身邊躺下來。


    朱允炆拉住他的手,喃喃道:“四皇叔為什麽這麽對待我?”


    沈若寥沉默片刻。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管他叫皇叔嗎?”


    “血緣改不了啊,”朱允炆痛苦地說道,“為什麽他這麽對待我?他要把他的親侄兒逼死不可嗎?”


    “你不是也在削藩麽。”


    “是他謀逆在前,不是朕削藩在前啊。”朱允炆渾身顫抖。“他從一開始就想當皇上,父皇還在世的時候,他就看父皇不順眼,皇爺爺還在世的時候,他就開始串通蒙古私買軍馬。我就是他的眼中釘,非得除掉不可。武弟,我該怎麽辦?”


    沈若寥道:“你看,就這樣你竟然還下令軍隊不許傷他。你也太好欺負了吧?”


    朱允炆驚慌失措:“皇爺爺中了他的圈套,冤死了涼國公。他當然不會懷疑自己的兒子;可他哪裏想得到,真正謀反的不是藍玉,而正是燕王呢?涼國公如果還在,朕又何須發愁江山被人奪走,沒有人能敵得過藍大將軍。可是燕王借刀殺人,除去了他的心頭大患,朕該怎麽辦?我現在到底該怎麽辦?”


    沈若寥心如亂麻,輕輕說道:“文哥,說老實話,梁如水的話,我不知道究竟該信幾分。”


    “你懷疑她騙朕?”


    “我不懷疑她是藍玉的女兒,我也不懷疑,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起碼她自己相信是真的,她也確實對燕王恨之入骨。可是——關於燕王謀反被涼國公發現,從而反過來陷害涼國公,竟害得他淩遲處死,滅門九族——這個故事裏麵幾分是真,我不能確定。我需要知道,藍小姐究竟是從何聽來的這些來龍去脈,是不是她父親親口告訴過她什麽,還是她也是道聽途說。”


    朱允炆低聲道:“武弟,你告訴我,你心裏是不是還念著四皇叔對你的好?”


    沈若寥淡淡一笑。“如果沒有他,你今天還知道有我這個人麽?隻不過,我漸漸在發現他不為我所知的另一麵。他在我麵前的一切表現都是完美的化身,近乎神聖。可是事實並非如此;但是這個事實與表象究竟相去有多遠,我不知道;每次發現一點什麽,我也確實很難接受。你能理解嗎?”


    “當然,我很理解。”朱允炆輕輕說道:“你敬愛四皇叔,這本來也是應該的。四皇叔一定許諾過你很多前途無量的好處,如果他得了江山,毋庸置疑你會位列公侯,恩寵不盡。可是你選擇了幫我,把郡主和儀賓的名分都丟掉不要了。朕一開始不信任你,還把你下大獄,你都沒有變心。你對朕的忠心和推心置腹無人能及,又始終不求名利,甘願委身做一名卑微的侍衛。朕無論怎麽迴報你,都感覺不夠。”


    “你別這麽說,文哥,”沈若寥聽他這麽一說,反而難過。“我到今天,可曾幫過你任何忙了嗎?文我不能治國,武我不能安邦,我本來已經是厚著臉皮在你身邊混飯吃。”


    “今天晚上,你已經讓朕明白了很多幽處深宮永遠不會明白的事情。朕也能夠肯定,如果讓你領兵,情況會比現在強得多,隻是你始終不肯。”


    沈若寥笑道:“我隻有一個優點,就是還有自知之明。領兵我是絕對不行;至於你所說的,今天晚上發生的事,隨便一個平頭百姓都能做得到,而且會比我帶給你的東西多得多。你抬舉我對我對你都沒有任何好處,我是說實話。”


    朱允炆道:“其實,就算你什麽文治武功也做不到,你依然是朕身邊最不能缺少的人。你是唯一一個讓朕感覺,還把我當作是個人的人,當我是你的知己夥伴,無論什麽都直言相告,你可以毫不留情地批評我,也可以為我兩肋插刀。你還會帶我溜出去看外麵的真實的世道,帶我嚐街頭的小吃,帶我看青樓女子——如果沒有這些,朕又從何而來的減賦決心,和給藍玉平反的念頭。”


    沈若寥心裏一陣感動。他慷慨地一笑:“小意思。”


    朱允炆問道:“武弟,你想過沒有,如果朕輸了,燕王贏了,他會怎麽報複你?”


    沈若寥微微一愣。“你不去想想他會怎麽報複你,反倒來操心我?”


    朱允炆道:“我和他從一開始就是對立的。可你不一樣,你本來是他的人。在他看來,你是背叛了他,這比一開始就和他對著幹更可恨;他如果贏了,一定會采取最殘酷的手段來報複你,就像他報複藍玉一樣。那時候,你該怎麽辦?”


    “我該怎麽辦,”沈若寥無奈地一笑,“這個問題我想過,想過很久很久。燕王如果贏了,你所說的情況恐怕是跑不了的。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我隻有救活了你,才能救活我自己。你想想看,真到那一天,我能怎麽辦?”


    朱允炆恐怖地顫栗起來:“若寥……”他伸手抓緊了他。


    “你啊,文哥,別想那麽多了。我現在都不去想,愛怎麽著怎麽著。想破腦袋又能頂什麽用?要我說,先睡覺吧。馬上就該起床上朝了,能睡一會兒就睡一會兒吧。”


    他安慰地握了握天子的手,哄他閉上了眼睛,安靜下來。累了一夜,他自己也很快睡著了。


    然而沒過多久,他突然驚醒了;天子正在他身邊翻來滾去,一麵輕聲地呻吟著。


    他把手伸過去,拍了拍朱允炆,一麵含糊地問道:“文哥,怎麽了?”


    朱允炆沒有立刻迴答,仍然不停地翻身,渾身哆嗦著。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他呻吟道:


    “好痛……”


    沈若寥抬起頭來,看了看身邊柔弱的天子。東暖閣裏一片昏黑;他隻模模糊糊看到一張慘白的臉。


    他此刻仍是困,頭腦裏仿佛一團漿糊,沒什麽意識反應。他伸手過去,摸了摸天子黏滿了冰涼的汗水一片濕乎乎的額頭,問道:


    “你不是已經醒過酒來了嗎……”


    朱允炆突然間抓住了他的手,死死地攥著,仿佛用盡了平生的力氣,攥得他指骨生疼。


    “武弟,你救救我……他為什麽這樣對待我,我拿他當自己的親叔叔,他為什麽一定要置我死地……”


    沈若寥有些無奈,隻覺得麵前的天子仿佛一隻懦弱而無助的小羊羔,純潔又無害,卻隻能孤零零地等待宰割。


    “你別想太多啦,文哥,”他一麵不停地安慰他,一麵輕輕拍著天子的肩膀,仿佛在哄一個可憐的幼兒,不停用手幫他擦去淚水。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問為什麽已經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應當關注的問題是現在該怎麽辦。你好好做你想做的和該做的事情,減賦也好,其它仁政措施也好,隻有你才能有力量讓你的政策從上到下貫徹實行,最終實現你的文治理想。至於統兵打仗的事,你有魏國公,有梅駙馬,有曹國公,有那麽多不計其數的出色的將領,還有數百萬願意為你效死沙場的士兵。你還有這遼闊的疆土;燕王他隻有三十五萬人馬,和寥寥幾個北方城鎮而已。你應該告訴自己,隻要江山一天在你手中,就一天不放棄,一定做出自己的功績來,讓所有大明的子民清清楚楚地看到,高皇帝把皇位傳給你是英明的,人人都甘願為你死守,讓燕王無懈可擊。”


    朱允炆顫栗地呻吟道:“朕聽說,有一個名叫道衍的高僧對四皇叔說過,天意並不等於民心,民心戰勝不了天意。朕可以擁有民心,但是天意站在四皇叔一邊。”


    沈若寥輕聲道:“天意究竟何在,又豈是他能知道的呢?你是天子,你都不知道天意,普天之下,還能有誰知道?他說這些話,隻是為了蠱惑人心,讓別人相信燕王是真命天子。你自己不能首先氣短啊。文哥,別再胡思亂想了;天馬上就亮了,你打算在文華殿上睡著嗎?”


    朱允炆終於得到了些許安慰,僵硬緊張的身子也無力地癱軟下來。沈若寥鬆了口氣,剛要合眼,突然,天子渾身不祥地抽搐了一下,哼了一聲。他低下頭,朱允炆雙手捂住了肚子,麵孔痙攣,好像無比痛苦。然後,天子的身子突然毫無征兆地向後一挺,緊接著頭向前猛地一甩,哇地一下大口大口嘔吐起來。


    沈若寥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瞠目結舌,像個木偶一樣傻呆呆愣在那裏,看建文天子吐了自己一身,把半邊禦榻都吐滿了。


    然後,朱允炆停止了嘔吐,渾身痛苦地痙攣,淚流如注。


    沈若寥發了半晌呆,突然迴過神來,遭了雷劈一樣就從床上滾到了地上。他慌忙爬起來,不由分說把天子從禦榻上舉起來,扛到一旁的椅子上讓他坐下,把他身上髒汙了的衣服統統扒下來扔到地上,發瘋一般又把髒了的床單鋪蓋都扯了下來。然後,他把自己的外衣也脫掉,和前麵的髒東西一起,一並扔出了乾清宮。


    然後,他轉過身來;幽暗的乾清宮裏空空蕩蕩,隻有兩隻高燭照明。燭光中,站在他麵前的女子蒼白纖瘦,長發散落,一襲拖地白袍,一個完全的女鬼形象。


    “娘……娘娘?!……”


    沈若寥看清馬皇後的麵容,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隻穿著中衣單褲,失聲尖叫一聲,倉皇地躥進了東暖閣,藏到了厚厚的簾子後麵。


    然而很久,外麵都沒有任何動靜。他等了半天,終於耐不住,小心翼翼地把簾子掀開一條縫,向外麵看去。


    隻有一個太監跪在暖閣門口。馬皇後不見蹤影。


    沈若寥小聲問道:“娘娘呢?”


    那太監叩首道:“迴大人,娘娘給萬歲爺找好了幹淨的衣裳和床鋪,吩咐奴才等沈大人同意時,拿進去給萬歲爺換好。”


    沈若寥鬆了口氣,拉開簾子:“拿進來吧。你剛才幹嗎去了?”


    他口氣中多有責備。那太監不敢答話,隻把東西規規矩矩地送了進去,迅速地把床鋪好。沈若寥在一旁看著,道:


    “好了;皇上的衣服我來吧。你可以出去了。”


    那太監轉過身,沈若寥這才認出來,原來是山壽。他又說道:


    “對了,山大人。娘娘今晚是不是一直睡在西暖閣的?”


    山壽忙弓身道:“沈大人千萬別這麽叫,奴才受不起。娘娘是一直睡在西暖閣的。萬歲爺和沈大人在宮裏議事時,不讓奴才們在邊上伺候。後來,沈大人帶萬歲爺偷偷出去,奴才們也不知道,皇後娘娘晚上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萬歲爺不見了。奴才們受了娘娘好一番責備。”


    沈若寥低聲道:“山公公,麻煩你去請娘娘迴坤寧宮吧。要不然,我就太不方便了。另外,還有一件事要求你幫忙。我扔在外麵的衣服被單什麽的,麻煩你幫我找人洗了,最好——不要聲張,不然我就有大麻煩了。另外,還要請你幫我在娘娘麵前說一聲,求她恩準你出宮,到我家去幫我取一套幹淨衣服過來。”


    山壽道:“這個沈大人放心,山壽都明白,一定照辦。不過,大人剛才扔出去的髒東西,已經讓娘娘全部拿走了。娘娘此刻已經迴坤寧宮去了。她要怎麽處置那些東西,奴才也不知道。”


    “娘娘拿走了?”沈若寥好像挨了一頭涼水。這迴,恐怕難免大禍臨頭了。


    他歎了口氣:“算了,反正是我活該。多謝你了,山公公。”


    山壽道:“大人客氣。娘娘還囑咐奴才轉告大人,萬歲爺醉成這樣,等會兒就不要上朝了。實在不行,就請太醫來看看。”


    說完,山壽便欠身退了出去。


    沈若寥迴到朱允炆身邊,小聲問道:


    “皇上?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你也沒喝幾杯啊,剛才都已經沒事了,怎麽睡了一會兒反而又吐起來了?”


    朱允炆隻是無力地喘氣,沒有說話。沈若寥扶起他來,要攙他迴床上躺著。誰料天子一站起來,驚動了腸胃,張口又狂吐了幾大口,一時間腥臭難聞,沈若寥這迴早有準備,瞬間跳得遠遠的,仍是免不了上衣濺上了幾處汙點。


    這一迴,皇帝總算是把能吐的東西全部吐光了,搖搖晃晃地就向下栽去。沈若寥忙跳過去扶住他,把他拖迴床上。山壽聽見動靜又跑了進來。沈若寥吩咐他把地上的髒東西收拾幹淨,一麵不得不把自己的中衣也脫了下來扔給他。


    身上隻剩下內衣和單褲了。這一迴,他非但是一步也出不了這乾清宮,而且除了太監和昏迷不醒的皇帝以外,絕不能見任何人了。


    他把山壽拿來的幹淨衣服給天子換上,好生哄了一陣,終於讓朱允炆又睡著了。


    天很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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