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退後,朱允炆一反常態沒去文淵閣,而是直接帶著沈若寥迴了乾清宮。


    沈若寥早上起來就有些渾身不自在,頭暈目眩,一個勁地惡心。好像到處都疼,說不上具體什麽地方,總之從頭到腳都悶痛。他堅持著挺過了整個早朝,基本上什麽也沒有聽清。進了乾清宮的殿門之後,朱允炆坐在寶座上問了他兩句話,他都沒有迴答,隻覺得腦子裏一片霧氣蒙蒙。


    “你怎麽了,你聽見朕的話了嗎?”朱允炆納罕地望著他。


    沈若寥咬了咬牙,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低聲模模糊糊地說道:


    “對不起,陛下,您剛才說什麽?”


    朱允炆重複了一遍:“朕在問你,昨天晚上離開皇宮後,你去了哪裏?”


    沈若寥道:“哦……我迴家了啊……”


    朱允炆道:“朕怎麽聽說,有人在禦春樓裏看見你了呢?”


    沈若寥用力搖了搖頭;不是為了否認皇上的話,而是為了讓自己醒醒神。他說道:


    “對,我先迴的家,然後去了一趟禦春樓。”


    朱允炆無奈地望著他:“你去那種地方做什麽?朕還隻是聽錦衣衛說的。用不了多久,滿朝文武就都會知道了,你想想那個時候大家會怎麽議論你?若寥,你要想想你的形象,你好歹是正三品的指揮使,又是王府儀賓,娶的是郡主,你怎麽能去青樓呢?”


    沈若寥鬱悶地歎了口氣:“娶了一個郡主,還不是跟沒娶老婆一樣。”


    想起昨天晚上的又一次失敗經曆他就覺得不堪迴首,更加頭痛欲裂,馬上就要暈倒。


    朱允炆當然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他問道:


    “你是不是覺得,承安郡主到現在沒有身孕?你們不是成親才半年嗎,你著什麽急?就算是真著急,那你也不能去青樓啊,去那種地方你能解決什麽問題?你完全可以再娶兩個放在家裏,堂堂正正的,誰也不會說你什麽。”


    沈若寥咕噥道:“皇上,不是您想的那麽迴事,我去那兒找人而已,什麽也沒做。”


    他的聲音很低很模糊,朱允炆沒有聽清:“你說什麽?”


    “我是說……我隻是……”沈若寥努力想讓自己把話說利落,說清楚,可是越是努力,就越發頭暈腦漲,終於支持不住,就在天子麵前一頭摔倒下去。


    朱允炆嚇了一跳,一時不敢出聲,也不敢動,隻是呆呆坐在龍椅上,盯著地上的沈若寥。


    那種疼痛——現在他已經想起來了,他明白了究竟怎麽迴事。萬惡的何愉,該死的**香——姚表說過它還會再發作,他是神醫,他說得沒錯,現在它果然卷土重來了。時隔一年半,他體內的**香第二次發作,一如上次一樣,事先沒有任何征兆和誘因。


    沈若寥咬緊牙根,強忍住疼痛,卻實在無奈每一塊肌肉都癱瘓僵硬,使不上力氣。他費勁地說道:


    “對不起,皇上……我實在是……今天有些……微恙……”


    朱允炆起身離座,慌慌張張地走下來,在他麵前蹲下來,驚慌地望著他。


    “你怎麽了?病成這樣還說什麽微恙?你應該一早就跟我請假的,為什麽還硬撐著?快,快,山壽,快宣太醫!——愣著幹嘛?宣太醫啊!”


    建文皇帝因為將漢唐時期閹豎禍國的教訓牢記心中,加之恪守朱元璋留下來的“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的祖訓,對宮中的宦官向來十分嚴厲,冷漠不近人情。文武百官都不怕這個菩薩心腸的年輕天子,馬皇後和小太子雖然必須敬畏自己的家長和皇上,卻也至少並不恐懼,遠不像當年朱元璋的妃子和皇子們看到老皇帝一樣。朱允炆對宮女們也比較寬厚。這個婦人心腸的天子唯獨對宦官一向十分堅硬,是以皇宮裏所有的宦官們都怕他。聽到皇上生氣的口吻,邊上侍立的名叫山壽的內侍慌忙跑出了乾清宮。


    正如上次一樣,沈若寥的疼痛越發清醒而劇烈,這一次卻不僅是腹內了,全身各處都如此。他咬牙忍住呻吟,卻終於忍不住噴了一口鮮血出來,把個怯弱的朱允炆嚇得渾身癱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站不起來。兩邊的太監宮女都嚇壞了,門口的禦林軍衝進來,把暈血的天子扶了起來,卻呆呆望著地上自己的指揮使,一個個都束手無策。


    朱允炆醒過神來,虛弱地說道:“快把他抬到朕床上去!”


    沈若寥想要阻止,卻連句話也說不出聲來了,隻能任由自己的手下們把自己抬進東暖閣,放到禦榻上。自有明朝以來,恐怕除了徐達,再沒有第二個人躺過天子的禦榻了。而他跟徐達又怎麽能相提並論?


    山壽很快迴來,身後跟著一個太醫,向天子叩首問安過後,便奉旨坐到禦榻邊,為沈若寥切脈。


    他小心地切了半天,臉色不由漸漸變得蒼白,然後近乎透明了。朱允炆見他神情慌張,出了一頭大汗,更加著急,問道:


    “到底什麽病?”


    那太醫左右為難,不敢開口。朱允炆等得不耐煩,喊道:


    “說話啊,到底什麽病?”


    那太醫嚇得立刻從禦榻邊滾到了地上,跪著磕頭道:


    “萬歲息怒,萬歲恕罪……”


    “什麽病你說啊?”


    “萬歲,臣不知道……”


    “什麽?!”


    朱允炆一生中大概也沒有幾次暴跳如雷的時候。那太醫頭一次見到建文天子如此,嚇破了膽,不停磕頭道:


    “萬歲息怒,卑職無能,萬歲息怒,卑職愚蠢,卑職實在診斷不出沈大人究竟身染何疾,卑職知罪,請萬歲開恩。”


    朱允炆愣了一愣,低聲道:“滾!”


    那太醫愣了一愣,立刻叩首謝恩,拔腿剛要開溜,朱允炆突然喝道:


    “站住!”


    那太醫站住了,哆哆嗦嗦地轉過身來。“陛下還有何吩咐?”


    朱允炆歎了口氣:“你馬上迴去,立刻把戴原禮給朕請過來。”


    那太醫立刻遵旨跑了出去。沈若寥咬牙忍痛說道:


    “陛下,不用折騰的,我這病有病根,我自己心裏清楚,就是華佗再世也沒什麽辦法。還是別叫太醫了,我歇歇就好。”


    朱允炆不諾他,隻是催促山壽再去宣戴原禮,把老人家攙過來。


    良久,太醫院使戴思恭走進乾清宮,雖然已經滿頭白發似雪,卻依然精神矍鑠,腿腳輕便,完全用不著山壽的扶持。朱允炆見了他就說:


    “原禮免禮了;馬上給若寥看看,究竟是什麽狀況。”


    戴思恭從容不迫地在禦榻邊坐下來,仔細地望了望沈若寥的病容,皺起了眉頭,將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


    少頃,他把手收迴來,開始不停地撚自己雪白的長須,陷入了沉思。


    朱允炆不敢驚動他,隻好在一旁靜靜地等著。


    然後,戴思恭站起身,對皇上說道:


    “陛下,看症狀,似是中毒所致,隻是這毒藥下官以前從未見過,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物。下官無能,請陛下恕罪。”


    “中毒?”朱允炆吃了一驚,看向沈若寥。


    如果他還有力氣說話,他一定會為戴思恭叫好。然而此刻,他所有的精力都在和劇痛搏鬥,隻能閉上眼睛,咬緊牙關,緘口不語。


    朱允炆呆呆問道:“原禮可有良方?”


    戴思恭道:“目前隻有一個。”


    “快說!”


    戴思恭道:“請陛下下令幾個身邊的侍衛,立刻將沈大人打昏。”


    “?!……”朱允炆目瞪口呆。


    戴思恭平靜地說道:“陛下勿怪;此毒下官聞所未聞,實無藥可下;此毒發作劇痛攻心,沈大人此刻生不如死,與其讓他這樣在痛苦中遙遙無期地煎熬,不如立刻將他打昏,求得一時解脫。”


    朱允炆驚駭地望著沈若寥,呆立半晌,終於有氣無力地歎道:


    “好吧,朕知道了。愛卿可以退下了。”


    戴思恭走後,朱允炆便在床邊坐下來,關切地問道:


    “若寥,你現在怎樣?要不朕馬上派人送你迴家?”


    沈若寥努力搖了搖頭。他不想讓南宮秋再多操一份心。他攢了一些力氣,輕聲說道:


    “我沒事,我歇一會兒,就能好了。您不用擔心的。”


    朱允炆守在床邊望著他。沈若寥暗暗叫苦不迭;他希望皇上帶著太監宮女都出去,隻留下自己一個人,他還可以哼唧兩聲。現在他一聲都不能出,死要麵子活受罪,良久的折磨之後,終於實在扛不住,總算是暈了過去。


    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正如上次一樣,一覺醒來,他就完全好了。再沒有任何痛感,渾身清爽,腦筋靈活,耳聰目明。他睜開眼睛,發了一會兒呆,才反應過來眼前是乾清宮的布置,吃了一驚,立刻跳下床來,局促地看了看四周。沒有人。


    當年徐達被朱元璋拉到昔日的吳王府中,強行灌醉,然後放到了朱元璋曾經睡過的床上。徐達一覺醒來,大驚失色,當即滾下地,在禦榻前麵長跪不起,連連口稱罪該萬死。朱元璋在屏風後麵窺見,自然是十分欣喜,當即就把整個吳王府花園賜給了徐達,從此這座幽深奇秀的園林就成了魏國公府邸。


    沈若寥想到這件事,不由得心裏暗笑搖頭。他完全可以學徐達的謙恭卑微,在自己躺過的禦榻前麵跪下來磕頭認罪。這樣皇上當然也會高興,不過他決沒有將乾清宮賞賜給沈若寥的道理。何況,沈若寥從來也不是徐達那樣深諳為臣之道的一代名將。


    他走出暖閣,朱允炆正在禦座上批閱奏章,見他出來,立刻放下禦筆,欣喜地問道:


    “你醒了?怎麽就下地?感覺好些嗎?”


    沈若寥被天子如此關照,有些難為情地笑道:


    “我沒事。我有沒有錯過什麽事?”


    朱允炆道:“今天沒什麽大事。朕還正準備差人去你家裏,告訴郡主,你今晚不能迴去了。”


    沈若寥笑道:“那我就死定了;幸好我醒得及時。沒什麽事的話,我就迴家了。”


    朱允炆道:“你迴家吧,明天可以好好在家歇一天,不用來了。”


    沈若寥猶豫了一下。“皇上,我能不能把明天的假換到中秋節?”


    朱允炆微微一愣:“什麽意思?”


    “我明天照常來,後天也一樣。就是到了八月十五中秋那天,因為是郡主的生日,我答應她要在家陪她一天……”


    朱允炆善解人意地笑道:“當然可以;朕近來也確實累壞了你,連日不著家,才把你累病;朕早該給你兩天假期讓你在家歇歇了。”


    沈若寥連說隻是舊疾複發,與陛下無尤;謝過恩後,又道:“對了,皇上,明天我想借朝廷的人馬辦一件私事。”


    朱允炆頓了一下。“私事?什麽事呢?”


    沈若寥道:“借一個使者,幫我把承安郡主的冊寶送迴北平,還給燕王。從此以後,郡主不再是郡主,我也不再是承安儀賓了,我們都隻是皇上跟前最普通的人臣。”


    朱允炆吃了一驚:“那怎麽行?”


    “皇上,我不這麽做的話,燕王跟我就會沒完沒了。你是不知道,我為什麽昨兒晚上非要跑到禦春樓去,明明知道這有損自己的形象,因為有個人在那兒等我,非要向我傳達燕王的口信。我要是不跟燕王徹底劃清界線,一刀兩斷的話,我真不知道以後還得再跑多少次禦春樓,你說我怎麽辦?”


    朱允炆遲疑地問道:“那……燕王都跟你說了什麽?”


    “他問我朝廷的動向,軍隊準備的情況。你放心,我什麽也沒告訴他。不過恕我無禮,皇上,你別指望我會告訴你那個捎信的人是誰。我已經背叛了燕王,不能再背叛朋友。何況,我也想留著這麽條線索,興許以後他還能不時向我提供一些燕王的信息呢。”


    朱允炆本來正想問那個信使的情況,聽他這麽一說隻得作罷,應允道:


    “好吧;你拿主意就是了。”


    第二天,朱允炆便在朝堂之上,向群臣宣布沈若寥與燕王斷絕關係的決定,然後指派了信使,將承安郡主的冊寶送還於北平燕王手中,事情如此大張旗鼓,一時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


    沈若寥不知道這件事在北平引起了多大轟動,給燕王造成了多大影響。但是顯然南宮秋是深受衝擊。連續幾天她都悶悶不樂,反複說這樣該讓王爺和娘娘有多傷心,我們不該這樣忘恩負義。甚至洪江也跑過來一次,問他為什麽這麽做,他還是不是個北平人了。


    沈若寥沒有跟他們過多解釋;他知道自己解釋不清楚,即便能解釋清楚,也不會有人聽得懂,有人信他。


    尤其是秋兒,念念不忘燕王和王妃對她的好;他必須隻能讓她接受現狀。


    他和她的婚姻現在已經陷入了一種極端尷尬的境地。剛娶她的時候他不敢和她洞房,因為想到了楊疑晴,還有自己的親生母親。漸漸他越發難以克製,一次次嚐試著想要忘記楊疑晴,忘記一切過去,隻是珍惜眼前人,從此可與深愛的秋兒再無隔膜,卻每每沒有開始就都已經失敗。然後便是剛剛發生過的昨天晚上,他鼓起勇氣再作嚐試,秋兒也極其乖巧溫柔,軟綿綿癱在他麵前,懵懂而期待,任自己全身每一寸角落都在他的目光和指尖下暴露無遺,聽憑他擺布。成親七個多月來,他和她頭一次走到了那一步,隻要再走一步便可以水到渠成。倒黴的秋兒卻在這個時候,冷不丁傻乎乎冒出一句:


    “你以前也這麽對你那個族妹嗎?”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他終究還是忘不了楊疑晴那個讓他刻骨銘心的怨恨的眼神,恨他欺騙了她,玩弄了她。好像一把刀猛地戳進心裏;沈若寥驚慌失措地奪門而逃,逃到外麵院子裏,留下南宮秋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躺在床上,他隻能在外麵對著冷清的月亮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就在天子麵前稀裏嘩啦地昏倒下去,也不知和頭一夜究竟有沒有關係。


    本來是過去的陰影,現在仿佛惡果越來越嚴重,開始漸漸給他製造了新的陰影。見到秋兒,他就忍不住會在心底打個哆嗦。這日子要是再這麽持續下去,隻怕早晚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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