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心情因為燕王造反近來一直很不好,徹夜徹夜失眠。沈若寥則開始越來越忙,非但很少迴家吃晚飯,而且連著幾個晚上要在宮裏值夜,陪伴嚇壞的天子。偶爾有空,又被方孝孺請到家裏去吃晚飯,一同討論些朝政問題。


    天子現在是越來越信任身邊這個禦前侍衛了,更多的時候他喜歡沈若寥陪著自己聊天散步,而不是自己的妻兒。沈若寥和他說話的時候,永遠用了那種平等交心的口氣,雖然也時不時稱唿一聲陛下皇上,聽上去卻像在叫自己的小名一樣親切,也常常會毫不留情地表達自己對皇帝的批評挖苦;滿朝文武百官再不會有第二個人敢跟天子這樣說話。但是朱允炆偏偏愛上了沈若寥這種特殊的口吻,甚至有一次對他說道:


    “隻有跟你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朕才覺得自己也是活生生的,被你當作一個真正的人來看待。”


    天子信任這個近身侍衛,皇後娘娘自然不能有什麽話說。而馬皇後初時對沈若寥還心懷戒備,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經常小太子朱文奎吵鬧著要找沈侍衛玩,隻要經過朱允炆同意,馬皇後便會放心地將兒子交到沈若寥手中。他喜歡扛著朱文奎在禦花園的假山石裏繞來繞去,或者甚至帶小太子出宮,上街來玩。馬皇後在宮裏從來堅決不讓兒子吃的東西,沈若寥時常帶著朱文奎在外麵偷葷;坐在路邊的小攤上吃一碗鴨湯粉絲,然後舉一根糖人像其他孩子一樣舔一路,對於孤獨的小太子來說是最開心的節目,要是再能看上一場賣藝的耍寶,朱文奎一晚上睡覺都會咯咯笑出來。


    這一天很晚沈若寥才迴到家。一進家門,他卻聽到南宮秋開心的笑聲從屋裏傳出來。他有些吃驚。這些日子以來,他越來越忙,很少迴家,秋兒的笑聲也越來越少。如此開心的笑聲,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


    他走到屋門口,一聲“秋兒”剛到嘴邊,又咽了半截迴去。


    洪江正坐在桌邊和南宮秋談笑風生。見到他進來,南宮秋立刻收斂起來,有些靦腆地說道:


    “若寥,你看誰來了?”


    洪江站起來,有些尷尬,還是笑道:“我來了,若寥兄弟。”


    沈若寥忍不住扭頭就往外走。洪江馬上拉住他,叫道:


    “哎——你千萬別誤會,我也是剛剛到應天,而且,我不是來搶秋兒來的,我是來找你道歉來了。”


    沈若寥想了想,迴過頭望著他,高傲地問道:“找我道歉?你對我做過什麽?”


    洪江真誠地說道:“我不在的時候,娘親一個人很孤獨,有你在身邊照顧她,替我盡一份孝心,我當然應該好好感激你。可是我卻不識好歹,把你趕走,還跟你打架。我當時是嫉妒你有郡主在身邊,又怕你搶了我娘,所以昏了頭了,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當然不會,”沈若寥忍不住心裏一陣刺痛,火藥味十足:“還要多謝你提醒我記得我害死了自己親娘才對。”


    洪江愧疚地說道:“對不起,我也是一時發昏,都是師父教我的……”


    “所以,這迴,又是你師父授意你跑來應天了?他又有什麽算計了?”


    洪江低聲道:“別提了;我跟他鬧翻了。”


    沈若寥微微吃了一驚。“鬧翻了?你跟譚無影?”


    “其實也說不上,”洪江不安地望著地麵,不時瞟一眼南宮秋。“不過我跟他鬧得挺僵的,我嫌他管我管得太多了,他也生了氣,罵我是白眼狼,讓我滾蛋。於是我就滾蛋了。還不知道將來該怎麽辦。”


    “你走了,你娘親怎麽辦?她又成一個人了。”


    洪江歎道:“可能也是因為從小離家,我現在對家的概念其實已經很淡泊,我已經受不了在一個地方什麽也不做,隻是長久地閑呆下去。但是在家裏你就永遠會如此。”


    沈若寥冷冷道:“我把姑姑留給你照顧,原來你就是這麽照顧她的?你這個兒子千裏迢迢迴北平去又是何必,隻為了把我趕走?”


    洪江有些心煩意亂:“你別這麽說,我當時不是故意的。我從小在昆侖山長大,除了師父,基本上沒見過第二個人,後來出了山,覺得自己武功高,從來沒遇到過對手。結果沒想到被你打敗了,我愛的姑娘又已經跟了你,再看到娘親也喜歡你,我就覺得自己什麽都沒了,所有的東西都被你給搶走了,我才會嫉妒上火,跟你打架。現在我知道我怪不著你,隻能怪自己,我想到應天來找你,可是師父不幹,我們僵持了兩天,他越來越生氣,誰也不能說服誰,最後終於翻了臉。我就過來了,京城裏滿大街的人都在傳說你和郡主,說你是當今天子身邊的大紅人,所以打聽到你的住處很容易,我就直接找來了,沒想到你不在。你可千萬別誤會,我不是來搶郡主的,我是希望你能不計前嫌,想跟你做個好兄弟。”


    沈若寥看他十分誠懇,自己也沒了脾氣。他問道:


    “你住哪兒?以後打算怎麽辦?”


    “我還沒想好,”洪江猶豫了一下,“我也不知該住哪兒,我還是第一次來京城。”


    “你身上有多少錢?”


    洪江臉紅了:“基本上沒有,錢都是師父管的。”


    南宮秋在一旁怯怯地開口道:“若寥,既然這樣,不如請洪大哥住在咱家吧。”


    沈若寥早知道她一定會這樣請求。他對洪江道:


    “你跟我到外麵來,我單獨跟你談談。”


    他轉身走出家門,洪江跟在他後麵,出了巷子,來到三山街,進了一間優雅的小茶樓。沈若寥上了二樓,撿了個窗邊的桌子坐下,給了小二五十文小鈔,叫了一壺新年的光州茶。他身上穿著整潔漂亮的淺色圓領開袴武衫,裿兒開到腰間,下裾直垂到腳踝,鉤帶、硬靴都是正三品的指揮使規製,不比文官服製那般寬大拖遝,而越發顯出武將的英姿颯爽來,引得一路的行人都迴頭張望,指點說那是承安儀賓,羽林兩衛指揮使,天子身邊的禦前侍衛。茶樓裏的小二見麵就認出他來,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接待這位貴客;洪江隻覺得自己在他身邊黯然失色。


    小二給二人斟好茶,上了兩盤點心。沈若寥品了半杯茶下去,才終於開口道:


    “你身上分文沒有,一個人在外麵,你知不知道自己會餓死?”


    洪江道:“我是想,我應該總有辦法養活自己吧,如果老靠著師父,那我這輩子都得受他的鉗製。”


    “看來你是忍了很多年了,”沈若寥淺淺一笑,“可是,你現在必須馬上解決這個問題,就是你究竟怎麽活。你住在我家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讓我很尷尬,你已經打明了旗號要得到秋兒,我一天到晚在外麵忙,留下自己的情敵在家裏陪我的媳婦兒,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兒不可理喻?”


    洪江道:“我沒有說我要你收留我。我又不是個娘們兒,哪兒有讓你平白養著我的道理。不過,我確實想請你幫我找個生計。”


    “我哪兒有那麽大本事?”


    “你不是天子身邊的大紅人嗎?”


    沈若寥微微一愣;他突然間明白了這算是什麽事。


    他說道:“我如果不是,也許我還真能幫你。不過現在,恐怕我無能為力。”


    “為什麽?”


    沈若寥道:“兄弟,你這不是讓我給你走後門嗎?”


    洪江有些驚訝,說道:“這在你不是什麽難事吧?”


    沈若寥道:“我直白告訴你,我隻是個禦前侍衛,羽林軍指揮使而已,手上沒有銓選人事權力。朝廷和軍隊的人事決定權在吏部和五軍都督府,如果我一個不相幹的人幫你找事幹,我必須去找吏部和五軍的官員;你隻是個默默無聞的平民,沒做過什麽事,也沒人聽說過你的才能,突然間把你塞進一個職位去,沒有任何理由,我就必須利用自己在天子身邊的影響力,或者是暗地裏給他們一些好處,才能夠成功。但這事違反國法,說白了,這就叫做**,你明白嗎?”


    洪江道:“違反國法,有這麽嚴重?為什麽我聽說現在當官的沒有人不這麽幹呢?”


    沈若寥正色道:“那是別人的事。反正我不幹。再說,我就不信,朝廷官員都走後門。我看現在天子手下,大部分人至少還都是清官,不管有沒有能力。我是聽說過,前元朝廷的確是**透頂了,不過現在是明朝。高皇帝三十一年中一直嚴厲整頓吏治,要不他也不至於大興‘郭桓’、‘空印’那兩案,殺了那麽多的人,還落得個殘暴的名聲,他就是為了杜絕朝廷的歪風;他殘暴也好,冤死多少人也好,你不得不承認他收到了效果,現在朝廷的吏治是很清明的,貪贓枉法的人肯定有,但絕對是少數。不管怎麽說,如果一個才建立三十年的新朝就已經跟建國了三百年似的朝綱廢弛,那這朝廷也就該倒台了。這種情況下,大家還是保命要緊,已經在朝的都要拚命退出來了,你又何必還想進去呢。”


    洪江歎了口氣。“我也不是非要入朝,我不像你,我對朝政沒什麽見解,也沒有任何興趣;不過我總得找事做,不能讓自己餓死啊。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你對自己的未來總該有個想法吧?”沈若寥問道,“你想做什麽,你喜歡做什麽,你當然比我清楚,我能給你出得了什麽主意。”


    洪江問:“你想做什麽呢?看來你對自己的人生計劃很周全。”


    沈若寥笑了。“誰能計劃得了以後的日子啊,還不是靠天靠運氣。我一個小小的侍衛而已,就算有那心我也做不了什麽事。我隻想好好幫天子排憂解難,也為鎮壓燕兵出一份力就是了。再怎麽說,食人之祿,我總得為他盡力。”


    洪江有些詫異:“可是,你不是為燕王做事的嗎?”


    沈若寥想了想,望著他,有些忍俊不禁:“你在茶樓上說這話,能讓我立刻下大獄,你知不知道?還是你故意的,這樣你就能把秋兒拐跑了?”


    洪江吃了一驚,臉紅道:“我絕沒有那意思,我是不知道。我以後注意就是了,絕不會再這麽粗心。”


    沈若寥道:“洪江兄弟,要不然我看這樣,我先借你一點兒錢,你找個客棧住下,然後慢慢找事做吧。你不用心急,京城這麽大,總會有你合適的位置。你沒有著落之前,如果缺錢用,可以一直管我要就是了。”


    洪江道:“果然是天子身邊的大紅人,就是財大氣粗。”


    沈若寥微微一愣,皺起眉頭來:“你要是再這麽說,我就不借你了。你知不知道我要養活全家四口人,兩匹馬呢?秋兒和二流子有多能吃,你也不是沒見過;我一個月俸祿少得可憐,花銷卻重得頭痛;除去吃飯以外,還有一大堆正三品的官員必須的花銷,如果該花的不花,不光要被同僚鄙視,朝堂之上還要受到禮官參劾。還有應付人情,還有作為儀賓郎和郡主必要的排場,還有秋兒喜歡的那些東西。我這兒還叫苦不迭呢,你倒好,說我是什麽財大氣粗?我就不該多此一舉,讓你自個兒餓死去。”


    洪江道:“你別生氣,不知者不怪,我還真是剛剛了解到朝廷官員原來有這麽多不得已的花銷。既然這樣,那我就更不好借你的錢了。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沈若寥道:“自己想辦法談何容易啊。剛開始會很難,我幫你一點兒小忙不也是應該的嗎。你又不是沒本事,會一直沒出路。想當初我隻身一人跑到北平,那真是舉目無親,就連這點兒唯一可以用來混飯吃的武功也沒有,在偌大一個北平城裏瞎晃了大半年,跟個餓死鬼沒任何區別,那時候除了街角的乞丐,誰願意理我的茬?”


    “說到底,還是你有本事啊,”洪江道,“這不是平步青雲成了如今聞名京城的沈指揮了嗎?”


    沈若寥輕輕咕噥道:“我是撞大運。再說,還不知道這京城人都安的什麽心呢。”


    他突然臉色一變,猛地一把抄起秋風,跳起身來,轉過去麵對背後的井玉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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