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江和譚無影卻再沒有出現。一連幾天,呂薑在洪家酒店門口望眼欲穿,沒有絲毫音訊。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迴事。


    沈若寥和南宮秋於是也就一直沒有搬家,在洪家酒店繼續住下去,並且比以前多了一項艱巨的安慰呂薑的任務。


    很快,建文元年的一月匆匆流過,建文皇帝朱允炆已經在應天皇宮奉天大殿、太廟以及城外的太祖高皇帝孝陵舉行過祭祀大典。進入二月,他又一次在奉天大殿舉行典禮,追尊皇考、已故皇太子朱標為孝康皇帝,廟號興宗;追尊太子正妃、開平王常遇春的女兒常妃為孝康皇後;尊太子次妃、自己的母後呂妃為皇太後;冊封自己的妻子、原皇太孫妃馬氏為皇後;封皇弟朱允熥為吳王,朱允熞為衡王,朱允熙為徐王;立自己的四歲的長子朱文奎為皇太子。


    一個春風料峭的清晨,燕王朱棣帶著沈若寥,悄悄地出了北平正陽門,兩座飛騎向應天京城馳去。


    第二日傍晚,他們進入了濟南府,依照朱棣的意思,徑直尋到鐵鉉家來。


    鐵鉉照例是不在家,依然在公府忙碌。鐵夫人差了一個仆人飛奔到府院,把燕王殿下駕到的消息報告給鐵鉉,後者大吃一驚,立刻趕迴家來。


    朱棣和鐵鉉的交情果然非比尋常。迎接遠道而來的親王殿下,鐵鉉的歡迎儀式卻像最普通的知心朋友一樣簡單而真摯,命妻女準備了一桌最為家常的菜,上街打了兩壺好酒,和燕王殿下、承安儀賓一起坐下來開懷暢飲,毫不拘束地談笑風生。對於奔波了兩天的朱棣和沈若寥來說,隻覺得香椿炒雞蛋、小蔥拌豆腐比起王宮禦廚做的燜爐烤鴨來要清爽可口得多。


    朱棣口稱鼎石賢弟,頻頻與鐵鉉交杯,故交久別重逢,沒有絲毫親王的架子。他告訴鐵鉉自己此行是去京師朝見天子,並且特意隻帶了承安儀賓一人,以表誠意。鐵鉉稱讚了燕王一番,又大大讚揚了沈若寥,緊接著便開始極度熱情地讚頌當今天子的仁義文德,以及當朝幾個有名的文官,除了齊泰、黃子澄、方孝孺之外,還有吏部侍郎、洪武十八年的榜眼練子寧,戶部侍郎卓敬,禮部尚書陳迪,禮部侍郎、洪武二十四年的狀元黃觀,刑部侍郎暴昭,太常寺少卿廖升等人,都是十分難得的人才,燕王殿下此去京師,假如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四處走訪,結交認識一下這些人才。


    朱棣笑道:“孤也正有此意,練子寧、卓敬、陳迪這些大才子,孤也是久聞其名了。”


    鐵鉉道:“天子麵前,不僅僅有如此眾多才華橫溢的文臣,英勇蓋世的武將也是一樣精英薈萃。像長興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等等這樣高皇帝身邊的元功宿將自不必說;更有中山王徐達長子、魏國公徐輝祖為中軍大都督,三子徐膺緒為中軍都督僉事,四子徐增壽為中軍左都督,——王妃娘娘的娘家人,殿下想必比鐵某更清楚;岐陽王李文忠長子、曹國公李景隆為左軍大都督,次子李增枝為前軍左都督;黔寧王沐英次子沐晟為後軍左都督;還有太祖高皇帝最英武的養子平安為右軍都督僉事。還有何福、顧成等一大批戰功卓越的將領忠心耿耿。所以,有人曾經暗中批評當今天子隻是一介書生,朝中官員組成的是一個秀才朝廷,完全是大錯特錯了。”


    朱棣微笑道:“那是當然;不光這些文臣武將,更有文韜武略如同鐵鼎石者,堪當朝廷鼎石棟梁,大明中流砥柱。當今天子有如此好福氣,都是父皇的遺澤啊。”


    鐵鉉笑道:“殿下抬舉鐵某了。我隻是個小小參政,談得上什麽文韜武略,中流砥柱更是不敢當啊。鐵某愚鈍,能有今日,全賴高皇帝和當今聖上的栽培,不敢不盡人臣之力以報天子。如果我有燕王殿下一般的才能和氣概,必將畢生心血傾注到盡忠朝廷上來,鞠躬盡瘁輔佐天子,定能再造盛世,成大明千秋萬歲之業,這樣,才能不負太祖高皇帝的厚望,無愧這一片社稷江山啊。”


    朱棣歎道:“鼎石此言講得甚好。今上是孤的親侄兒,雖然勤政愛民,兢兢業業,但畢竟年輕,經驗不足,孤早有心做周公輔佐成王,實現父皇未竟之理想。無奈天子周圍愚臣甚多,朝廷民間讒言四溢,蒙惑了聖聽,以致今日大力削藩之舉,實在令人痛心,也讓孤朝夕惴惴,惟恐命將不保啊。”


    鐵鉉真誠地說道:“殿下可知,‘試玉當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隻要殿下誠心誠意,盡忠盡力輔佐天子,畢恭畢敬,謹小慎微,流言自會隨著時間一起消逝,殿下終將得天子倚重,得天下人心。要想經受住烈火的考驗,那就隻有做真金。”


    朱棣深為感動,淡淡笑道:“鼎石一席話,可驅散了孤心頭積年累月恐懼的陰雲了。大明有你這樣真金白玉的忠臣俊傑,是江山社稷之福,天下蒼生之幸。為我大明,孤敬你一杯!”


    他舉起杯來。鐵鉉微微一怔,也舉杯道:


    “鐵鉉受寵若驚。這一杯,還是由我來敬殿下吧,慶賀我大明天子有了比周公更加傑出的忠臣在身邊相佐。比起殿下來,鐵某猶如滄海一粟,如何堪當殿下敬酒?等到有朝一日,我鐵鉉終於對得起‘鼎石’二字,無愧高皇帝之時,再受了殿下這杯酒也不遲。”


    朱棣推辭道:“你受不起,你道孤受得起?不可不可,孤麵對鐵鼎石,隻覺得心裏慚愧,貴為最年長的親王,卻一直礙於人言可畏,不能像你一樣坦坦蕩蕩地為國家盡心盡力。這杯酒,還是孤敬你為好。”


    兩個人推來推去;沈若寥看不下去,舉起杯來,說道:


    “一個是周公,一個是魏徵,兩位都不要再謙讓了,這一杯,就讓沈若寥來敬王爺和鼎石兄好了。在你們麵前,我才是真正的自慚形穢呢。”


    朱棣笑道:“曾經的侍馬奴隸,世人不齒的賤民,後來卻成長為天下聞名、舉國傾慕的大司馬大將軍——孤時常覺得,你的人生軌跡,正一步步地向衛青靠近。你有什麽可自慚形穢的?”


    沈若寥調侃道:“王爺,衛青可還有個衛子夫姐姐呢。”


    “他還是平陽公主的駙馬爺呢。唐代也出了一個平陽駙馬柴嗣昌,同樣青史垂名。”鐵鉉笑道,“你不也是承安郡主的儀賓郎嗎?郡主雖然不是公主,在燕王殿下的提攜下,你一定有機會建立和衛青柴紹一樣的功業。有周公,有衛青,朝中魏徵又比比皆是,我鐵鉉也無足輕重了,為了大明盛世的到來,幹杯!”


    “說得好,”朱棣開懷大笑道,“武有衛青,文有魏徵,為了大明盛世,幹杯!”


    三個人將剩下的酒飲得幹幹淨淨。沈若寥放下酒杯,對鐵鉉笑道:


    “鼎石兄,令嬡在外麵窗下凍得夠嗆,能不能麻煩她為我們續一壺茶?”


    鐵鉉聞言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向門口一看,卻見到鐵柳滿臉通紅,不知是凍得還是羞得,有些窘迫地走進來,問沈若寥道:


    “你怎麽知道我在外麵窗下?”


    沈若寥忍俊不禁:“柳姑娘剛剛不是還打了個噴嚏嗎?我還一直奇怪你為什麽不進來呢。”


    鐵鉉板起臉來訓道:“女孩子家的,一點兒規矩不懂,在外麵偷聽像什麽話?你是受了誰的指使啊?”


    鐵柳聽出父親口氣中裝模作樣的嚴厲和掩飾不住的疼愛,不由鬆了口氣,眼見燕王在座,不好意思撒嬌,便低聲說道:


    “柳兒隻是好奇,再說,爹爹和別人談國家大事,從來不讓柳兒聽,我隻好偷聽了。”


    朱棣開了口,微笑地問鐵鉉道:“鼎石賢弟,這是柳兒?我怎麽都認不出來了。上次我來的時候,她好像還是個小娃娃,隻有這麽高,這才幾年沒見,現在竟然已經長這麽大了,出落得又漂亮又大方,和她母親一樣是個大美人。”


    鐵鉉聽到燕王誇獎自己的愛女,笑道:“殿下可別抬舉她。這丫頭被我寵壞了,任性胡鬧,不懂規矩,渾身鬼心眼,誰要誇她兩句,不但不識抬舉,還蹬鼻子上臉。”


    鐵柳埋怨地瞟了父親一眼,怪爹爹說話不留情麵。朱棣笑道:


    “柳兒聰明伶俐,而且對國家大事這麽感興趣,和一般的女孩子可是不一樣。一看她眼眉就知道她性格保準和你一樣,太平之時可為民眾表率,一旦國家有難,則一定是個響當當的鼎石人物。她繼承了你和夫人雙方的所有優點呢。”


    鐵鉉最寵愛的就是這個大女兒,此刻得到燕王如此誇讚,自然是心花怒放。他吩咐女兒下去續茶,等她帶著茶壺迴來時,則同意了朱棣的建議,讓鐵柳也在桌邊坐下,三個人繼續談天說地,鐵柳在一旁聽得入神,間或地插一兩句嘴,問個問題。


    在鐵鉉家心曠神怡地住了一晚,朱棣和沈若寥都感覺賓至如歸。第二天一早,兩個人告辭了鐵府,離開濟南,繼續向南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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