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昧爽,沈若寥和方孝孺一同起來;沈若寥留在院子裏練功,方孝孺則去宮中早朝。早朝過後,方孝孺迴到家裏來,帶著沈若寥一起入宮覲見。


    沈若寥一路坐在方學士的單轎中,看著方孝孺一身的官服行頭,很是新奇。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身著官服了,卻是頭一次可以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大明朝廷官員的服飾。姚表當初是經過燕王的請求,以太醫院禦醫的身份從行至北平,入了燕王府,實質上官銜隻有正八品。而方孝孺卻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學士。沈若寥望著他頭上的烏紗帽,交領之下一身大紅色的圓領公服,心裏先生出一股天然的敬畏。他仔細端詳著方孝孺胸前那塊九寸見方的補子,上麵繡著一隻白鷳鳥,立在一塊太湖石上,引頸向日,展翅欲飛;繡工精致細密,畫麵栩栩如生;閃金地藍綠色深淺雲紋鑲嵌其中,間以八寶、八吉祥紋樣,四周加襯白色片金緣,十分華美。


    方孝孺解釋道:“這官服上的補子就顯示了官員的等級。這隻白鷳,是五品文官的象征。此服由聖上欽賜,才能這般華美;否則,以方某的薪俸,是決舍不得做如此精致的補子的。”


    轎子進了洪武門,一路穿過兩旁的文武衙門,向正北走去。東文西武,由南而北,坐落於東側的工、兵、禮、戶、吏五部衙門和宗人府,並東內側兵馬司、太醫院、詹事府和翰林院一起,正對坐落於西側的太常寺,後、前、右、左、中五軍都督府,以及西內側的欽天監、旗手衛、錦衣衛和通政司。刑部衙門則因為審案需要,連同大堂一起建在了皇城之外的市區之中。時候已近巳時,所有的官員都在專心辦公,偶爾有人在各部、府之間跑動;四下裏十分安靜。


    轎子繼續向北前行,走到大路盡頭,穿過一片空曠的廣場,停了下來。廣場東西兩側對稱的是兩座一般大小的門。沈若寥的目光卻被牢牢吸引在了正北側的城門上;高達數丈的城牆極為堅實厚重,固若金湯地坐鎮在皇宮外麵,東西兩向延伸下去,將整個皇宮滴水不漏地圍擁起來,風雨不動,飛鳥難入。城牆上雄偉恢宏的城樓高聳入雲,紅牆金瓦,旌旗飄展,一塊巨大的匾額掛在山簷之下,天藍色地,三個金色大字“承天門”威嚴而冷漠地高高俯視著下麵的一切。


    這便是皇宮的正門承天門了。麵前一條清波鱗閃的護城河自西向東筆直地流過,正對宮門的河麵上,五座雕欄漢白玉橋橫穿而過,通向宮門。這便是外五龍橋了。正中央的玉橋最為寬闊高大,兩側的四橋由內向外漸小。


    承天門儼然如一尊金剛巨佛,張口撲麵而來,要將兩個渺小的人一口吞進,或是要將他們永遠地鎮壓在龐大的城牆下麵,就像壓蓋兩粒微茫的沙塵一樣輕而易舉。方孝孺領著沈若寥,走過外五龍橋,通過了承天門守衛,進入了皇城。


    正北方遙遙端坐著又一座高大的城門。中央禦道兩側站了四排親兵,兩排緊貼禦道,麵向東西,個個都是筆直如旗杆,目不轉睛;另兩排在這兩排外麵,背向禦道,麵朝大路兩側的高大城牆。沈若寥望著這支傳說之中武功水平和戰鬥力都遠在五軍和邊塞藩王的親軍之上的軍隊——名副其實的皇宮禦林軍,不由自主有些暗暗興奮。


    過了端門,沈若寥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前仍然是如先前一樣平整開闊的禦道,兩側筆直肅穆的禦林軍的隊列一直向北延伸下去,直到很遠的前方,才赫然聳出一座巍峨的城門。


    “這麽遠?”他不可思議地輕聲歎道。


    方孝孺微笑道:“還好啦;天天走,就不覺得遠了。”


    大路兩旁紅牆和士兵一樣高大堅固地沿途矗立下去。紅牆之間的道路顯得極其肅靜而遙遠。沈若寥隻覺得自己心裏也肅靜起來,步履也越發小心謹慎起來。


    方孝孺肅穆地壓低了聲音,向他指點道:


    “‘左祖右社’;這右麵紅牆的裏麵,也就是皇宮的左前方,是太廟,供奉祖宗和開國功臣;左麵紅牆的裏麵,也就是皇宮的右前方,是社稷壇。前方是闕左門和闕右門;再往前是左掖門,右掖門。”


    走過了左右掖門,兩個人終於來到了午門前。午門的守衛禦林軍進行了最後一道盤查之後,兩個人這才進入了真正的皇宮內城。方孝孺領著沈若寥走上內五龍橋,指著前方正北的一座兩側帶角門的大門說道:


    “這便是奉天門了。過了奉天門,就是三大殿;你現在看到的是奉天大殿,是天子舉行大典的地方,包括登基大典,冊封大殿,祭祀大典,還有拜將出征的典禮。此外,每年的元旦、元宵和萬壽節,要在奉天大殿舉行普天同慶的宴會。奉天殿過去是華蓋殿,是天子在舉行大典時更衣和休息的場所;另外,就是禦覽宗室譜冊,以及上皇太後徽號的儀式在此進行。華蓋殿後麵是謹身殿,天子舉行宴會、廷試以及公主出嫁,皆由此殿。三大殿往北,就是乾清門,乾清門裏就是寢宮了。天子寢宮乾清宮在前,然後是皇後正殿交泰殿,然後是皇後寢宮坤寧宮。左右兩側則是東西六宮,為妃嬪的寢宮。三大殿東側是文華殿,你可以看到它的殿頂。文華殿是天子早朝和太子講讀之所。西側是武英殿,是天子齋居和日常召見文武百官的地方。我們要去的就是武英殿。”


    “文淵閣在哪兒?”沈若寥問道。


    “那裏,文華殿的後麵,”方孝孺指道:“離得太遠,文華殿又高,你在這裏是看不到的。”


    我可以過去看看嗎?沈若寥暗想;隻是一瞬間,他就否決了自己的問題,覺得自己簡直天真得可笑,也就沒有再去給方孝孺增添笑料。


    宮闕萬間,煙雲騰駕。沈若寥遙遙凝視著文淵閣的方向,想象了良久;然後,他收迴目光,透過威儀的奉天門,眺望了一下正北麵金碧輝煌高大巍峨的奉天大殿。


    祭祀大典,拜將出征……


    可惜裏麵坐了個書生。如果是燕王坐在至高無上的龍椅上,拜將出征……


    “當年北征前元,高皇帝便在此殿上,欽點徐達、常遇春為大將軍,詔告天下,誓師出征。”方孝孺突兀地說道。


    “方先生?”沈若寥心裏一驚,不知方孝孺如何看穿了他的心思。


    方孝孺說道:“徐、常二將一路挺進,拔山東、河南、關隴,直克大都,方才有今日的北平,燕王的封地。”


    他話中仿佛有某些特別的聲音;沈若寥聽出不對勁來,轉過頭,小心地凝視著方孝孺的眼睛。


    方孝孺直視著他,輕輕微笑了,繼續說道:“後來,傅友德征雲南,藍玉征大漠,都是在這奉天大殿上接過大將軍寶印和尚方寶劍。高皇帝親自為他們把酒壯行,萬民矚目。”


    “那,燕王兩次率軍出征大漠,也是從這兒出發的嗎?”


    “那倒不是;”方孝孺答道:“燕王是親王,所以高皇帝下令燕王直接從藩地北平出軍。”


    沈若寥望著那遙不可及,又高不可攀的金鑾大殿,有些悵然若失。


    方孝孺微笑道:“走吧;我們去武英殿。時辰差不多了。”


    他帶著沈若寥,下了內五龍橋,向左轉,順內河走了一段,穿過右順門,直行了許久,然後再右轉,穿過武英門;一幢高大富麗的歇山頂大殿拔地而起,武英殿三個燙金大字醒目地在高處天藍色的匾額上閃耀。一隊禦林軍威嚴而冷靜地守在殿外。


    方孝孺領著沈若寥走到大殿的厚階之下,向守在階下的衛兵說道:


    “翰林侍講方孝孺求見萬歲。”


    天子身邊的親兵早已熟識方學士了,恭敬地說道:“萬歲爺有旨,方大人來了,隻管進殿就是,無須通報。”


    方孝孺道:“這位沈若寥是燕王殿下身邊的人,從北平過來,萬歲諭旨召他入宮問話,還請大人代為稟奏。”


    那親兵聽罷,小心地審視了沈若寥一番,沒有說話,匆匆走上台階,向大殿門口左側佇立的侍衛說了一句什麽;那侍衛轉身進了大殿。殿門右側的侍衛依然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也不看周圍一眼,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


    少頃,從大殿裏麵高聲傳出了一聲拖了長音的吆喝:


    “宣:翰林侍講方孝孺進殿;宣:沈若寥進殿。”


    朝廷命官與平民是斷不能平起平坐的,何況是正五品的翰林大學士。方孝孺怕沈若寥不習慣,迴頭看了看他,見他臉上除了緊張以外,沒有什麽奇怪的神色,便悄聲說道:


    “走吧;你跟在我後麵就行,不用怕;見我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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