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寥迴到洪家酒店時,卻發現姚表坐在店裏,正和呂薑說話。見他進來,姚表說道:


    “寥兒,坐下,有件事告訴你。”


    沈若寥坐下來,說道:“老爺,我也有件事告訴你。”


    他把上午在慶壽寺的所見所聞說給了姚表。姚表驚訝地聽完,笑道:


    “看樣子,道衍大師還挺喜歡你呢。寥兒,你可知道他是誰?”


    “我聽說他是王爺身邊數一數二的謀士,很受王爺器重。”


    “豈止是器重,”姚表歎道:“簡直是倚重呢。”


    沈若寥道:“老爺不也是一樣?甚至您開一句口,王爺就能把我這犯了死罪的人毫發無傷地放出來呢。”


    “我和他不一樣;”姚表道:“我在王爺身邊的時間雖說表麵上看來比他長,也不過就隻三年而已。我第一次見到王爺的時候,王爺已經是二十歲的青年了。可這道衍大師在那之前其實就已經時有進見了。後來高皇後病逝,當今皇上命僧錄司推舉高僧,服侍諸王為高皇後誦經薦福,僧錄司又恰好把這道衍大師推薦給了燕王;從此他便正式成了燕王的人,跟在王爺身邊朝夕不離。你想想看,論對王爺的影響力,我怎麽能和他相比呢。”


    “那可也不一定,”沈若寥道:“王爺是個主見很強的人,恐怕無論誰對他都談不上影響力;更何況,如果道衍大師在王爺麵前和您排行論輩,恐怕隻會讓王爺感到難受。”


    姚表笑道:“寥兒,難得你說一句讓我舒心的話啊。”


    沈若寥道:“老爺跟我還見什麽外啊。不過,我很想知道,道衍大師幹嗎跟我說晉王病薨的事,和我有什麽關係啊?他想我能安慰得了王爺嗎?”


    姚表微微一愣,小心地望著沈若寥,低聲道:“寥兒,你真這麽想的?”


    “還有真的假的?”沈若寥皺起眉頭笑道:“看來這裏麵一定有什麽道道了。”


    姚表卻沒有笑。“寥兒,這不是鬧著玩的小事。你這麽嘻嘻哈哈的,要惹禍的。”


    他的口氣十分嚴肅。沈若寥道:


    “老爺,真要是大禍臨頭,隻怕全北平的人誰也跑不了。我現在倒是很想知道,老爺您和道衍大師究竟是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姚表仔細地審視著沈若寥。過了良久,他才開口道:


    “愣小子,如果我不是呢?”


    沈若寥嘻嘻一笑,帶著幾分不屑說道:“老爺,我知道您心裏裝著王爺,無論何時第一個想到的都是王爺。所以,是不是一條路有什麽關係,最後八成還是殊途同歸呢。我跟著您混,決計吃不了虧就是了。”


    姚表皺起眉頭來:“混小子,你說什麽呢?什麽叫殊途同歸,歸到哪兒去?什麽又叫跟著我混不吃虧?”


    沈若寥渾頑無賴地笑道:“胳膊肘子不能朝外拐,我當然得跟著您混了。王爺現在一個哥哥都沒了,他心裏能不犯硌嗎?我沈若寥這點兒本事,也就隻能安慰安慰王爺節哀順變了,我還能幹出什麽花兒來啊,比不得人家道衍大師,說不定能把晉王爺變活了呢。”


    燕王朱棣的前麵隻有太子朱標、秦王朱樉和晉王朱棡。而太子在洪武二十五年便早早病故。秦王也於洪武二十八年先於老皇帝朱元璋而死。眼下,晉王已沒,等於消除了橫亙在燕王與皇位之間的又一座大山。盡管皇太孫朱允炆才是法定的皇位繼承人;燕王現在要奪位的話,便再也不存在僭越了自己的哥哥的問題了。姚表聽明白沈若寥話中的意思,心裏不由大大鬆了口氣,欣慰地笑道:


    “你能這麽想,我就放心了。你記著,北平雖然是燕王的地盤,免不了有外麵的耳目,別那麽口無遮攔的。咱們來說正事吧。你的武功,我聽香兒說,已經恢複得很好了?”


    沈若寥猶豫了一下,道:“還差得遠呢;隻是比以前強點兒罷了。香兒她不懂。”


    姚表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和你自己過去比。不用著急,既然已經有如此進步,你迴到過去的水平也指日可待了。想必現在,你也不再懷疑,我是在騙你了吧?你大伯究竟對你做了什麽,出於何種目的,恐怕將永遠是個謎。當時你身體不適,不足為奇;之所以後來一直武功廢棄,大部分也隻是心理作用;外加你已一年多沒再練過功,恢複起來自然會有諸多困難。但是我知道你的功底,更知道你的刻苦和嚴格;我對你很有信心。你也應該對自己有點兒自信。現在,是時候讓你出門鍛煉一下了。具體計劃,我都已經做好了。明天早上巳時以前,你到我家來;我把細節說給你聽。千萬不要遲到。”


    第二天早上,沈若寥趕到姚府。姚表已經等在門口,帶著他進了大門,直接向正廳走來。進了正廳,姚表隨手便把門關上了。沈若寥環顧四周,發現正廳裏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平日裏伺候的仆人、家丁,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隻剩下他和姚表兩個人。姚表卻不解釋,隻叫他坐下來安靜等待,然後自己也在對麵的太師椅上坐下來,卻不再理他。


    沈若寥等了良久,越發坐不住。對麵的姚大人隻是閉目養神,一動不動,一聲也不出。一個時辰之後,沈若寥終於按捺不住,問道:


    “老爺,您倒是讓我等什麽呢?我倒希望自己有本事鑽到您腦袋裏去看看,可那本事我還沒練出來啊?”


    姚表依舊沒有反應。沈若寥屁股上長刺,實在坐不下去,於是站起身來在廳裏亂轉。姚表卻突然睜開眼睛,豎起眉頭,小聲喝道:


    “還不快站好!”


    姚大人說著已經站起身來,兩步走到廳前座後的屏風後麵。沈若寥聽到後門小心開合的聲音,倍感好奇,走上前來,卻正碰上一個人從屏風後麵繞了出來。沈若寥一見那人,頓時大吃一驚。


    “王爺?!……”


    那人正是燕王朱棣,穿著青藍色的便服,笑吟吟地望著他,坐到了廳前寬大的座椅上。駱陽跟在他身後,身著白色的錦衣,手握一柄長劍,站在了椅子右側。還有一個褐色便服的人,相貌溫和端莊,看不出年紀來,立在了朱棣左側。


    姚表示意沈若寥跪下,朱棣卻抬起手來止住了他。


    “不用見外了。樹德,你也坐吧。若寥,你過來,別站那麽遠。”他微笑道。


    沈若寥走到廳前,離朱棣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有些惶恐地望著威儀的燕王。


    朱棣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姑姑可好?”


    “托王爺的福,一切都好。”


    “什麽叫托我的福?”朱棣微微皺起眉頭,笑道:“你跟誰學的說這種話?”


    沈若寥張口結舌,不由自主抬頭瞟了姚表一眼。姚表驚訝地笑道:


    “寥兒,你可不能冤枉我;我什麽時候教過你說這句話了?”


    朱棣微笑道:“無所謂。這種沒意思的話,說不說都一個樣。小夥子,我聽說你的身手著實了得,今兒個特地過來,就是想見識一下。駱陽——”


    一旁待命的貼身侍衛聽到王爺下令,當即道:“臣在!”一個縱身,駱陽已經穩穩當當站在了沈若寥對麵,微笑道:


    “沈少俠請不吝賜教!”


    沈若寥毫無準備,驚駭地望著麵前高大英俊的侍衛,道:“王爺,您可要了我的命了……”


    朱棣沉著地笑道:“駱陽,你下手要有分寸。我可還想留著若寥呢。”


    駱陽道:“臣明白。沈少俠,在下得罪了。”


    他微一抱拳,一股陰風當頭襲來。沈若寥忙還禮相抗。駱陽欺身上前,一掌劈向沈若寥左肩,虎虎生風;沈若寥左肩微微一沉,左手柔推,消去他攻勢。兩個人很快難解難分。姚表在一旁仔細看著二人比武,不時偷偷地對朱棣察言觀色。燕王正不動聲色地端坐在座椅上,靜靜將二人的一招一式盡收眼底。


    沈若寥很快察覺出來,駱陽功底紮實,身手幹淨靈敏,反應極快,然而內功稍顯淺薄,後勁不足,一招發力,稍縱即逝。這就好辦了;他瞅準機會,綿掌接過駱陽一拳,卻在對方力量削減的瞬間掌風挺硬,這一拳一掌上的所有力量便同時向駱陽而去;駱陽登時彈出兩步,一個趔趄,撞到了廳柱上;人還沒站穩,卻下意識地偷偷瞟了一眼燕王。


    沈若寥見狀,不由自主地也向朱棣看去,立刻心裏一怔。燕王正冷冰冰地望著駱陽,眼神中是他所沒見過的嚴厲和苛酷。他本能地迴過頭來,看著駱陽。高大英武的侍衛已經穩固了自己的重心,臉色有些發白,緊張地盯著自己,慢慢地把佩劍抽了出來。


    沈若寥心裏突然高高跳躍了一下,有些不安。他沒有出聲,看了看駱陽,伸手也把隨身佩劍拔出鞘來。


    駱陽倏地腳下一滑,身子已閃到沈若寥眼前,一劍向他眉心挑去。這一挑是如此淩厲,沈若寥微微愣了一下,側身抬劍一避,駱陽的劍鋒緊擦額頭而過,即刻化作斜刺穿檔下來。沈若寥抬手迎擊駱陽劍芒,鏘地一聲重響,他跳開一步,抖了抖手臂,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他凝神片刻,劍鋒猛削,斬斷駱陽的如雨攻勢。雙方陷入了僵局,一時間平分秋色。沈若寥腳下不斷上步,漸漸地把駱陽逼到了姚表座前。身手不凡的侍衛並沒有因此慌神。他專注劍路,不知不覺反客為主,又把沈若寥逼到了廳柱下。姚表在一旁看著,心裏不由有些疑惑淡淡上來。朱棣繼續不動聲色地端坐在那裏,若有所思。


    終於,沈若寥瞅準空檔,一劍從下而上,直刺駱陽心窩。這一劍眼看勢在必得;不料駱陽卻突然腋下一收,長劍旋迴胸口,將他徑直壓下,反手外轉。沈若寥輕輕叫喚了一聲,駱陽的劍尖已然挑在自己咽喉,自己手中卻空空如也,佩劍一動不動地拿在駱陽手中。他不敢再動。


    駱陽有些詫異,盯著沈若寥,一時沒有出聲。雙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呆立了片刻。姚表和朱棣也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一幕,沒有開口。


    終於,沈若寥歎道:“駱大人,我輸了。”


    駱陽臉上的詫異仍未消失,垂下了手臂。鏘鋃一聲,沈若寥的劍掉到了地上,清音在大廳裏迴蕩了良久。


    沈若寥撿起劍來,無奈地望了一眼駱陽,看向朱棣,小心翼翼道:“王爺,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朱棣仿佛剛剛醒過神來,道:“你輸了?”


    “是,”沈若寥垂頭喪氣道,“我早就知道,我肯定得出醜——”


    朱棣沉靜地一笑,望著姚表問道:“樹德?”


    姚表笑吟吟地望了沈若寥一眼,道:“殿下,臣隻是說寥兒身手不凡,可沒有說過他能打得過駱指揮啊。要不然,我早就推薦他作您的貼身侍衛了。”


    “哦,真的?”朱棣笑道,“也罷,你們是沒見過比駱陽高強的人了吧;他的本事幾斤幾兩,他自己心裏有數。不過,若寥還是很不錯了,英雄出少年啊,樹德,你說得一點兒不假。我要好好賞他。小夥子,你想要什麽?”


    “啊?”沈若寥聽不明白,王爺的話究竟有什麽含義,不敢隨便開口,隻好傻傻地應聲。


    朱棣笑道:“孤看你家境貧寒,就先賞你十貫寶鈔,給你姑姑,還有你自己,都置身好衣服穿吧。”


    “十……貫?!”沈若寥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句。


    “怎麽,你嫌不夠?”


    沈若寥慌忙道:“王爺,十貫寶鈔都……都夠我和姑姑吃三年的了……我受不起這麽多……”


    朱棣笑道:“你和你姑姑吃三年?你們都吃些什麽,說給我聽聽?”


    “吃……”沈若寥臉紅到了脖根。“十貫寶鈔,可以天天都吃白麵饅頭紅燒肉呢……”


    朱棣哈哈大笑起來,對姚表說道:“樹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孩子是你手下的人,你就看著他這麽過日子?”


    姚表笑道:“殿下不知道,他小子骨氣大得很,才不要臣管呢。”


    朱棣點點頭,撚著自己飄逸的長須,笑道:“樹德,現在,可以把這次任務告訴若寥了吧。”


    姚表道:“殿下,這小子一根筋,他可未必聽得懂,纏著您問東問西的,您可千萬別煩。”


    朱棣完全明白姚表話裏的意思,笑道:“放心。我就喜歡這小子身上這股子愣勁兒。”


    沈若寥聽完姚表的話,已然明白姚大人是在暗中提醒他,王爺說什麽隻管聽著,記住就是,不要多嘴。他看著朱棣迴頭,向左側侍立的那個穿褐色便服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便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遞到沈若寥手中。


    朱棣解釋道:


    “這是孤給我五弟周王的一封家信。這兩日宮裏人手緊張,抽不出合適又可靠的人來送信。姚大人便向孤推薦了你。不知你是否願意幫孤這個忙,把信送到開封,親手交到周王手中?”


    沈若寥不可思議地望著朱棣。“我?王爺——”


    姚表衝沈若寥皺了皺眉頭;沈若寥看了姚表一眼,猶豫了一下,道:“王爺,有個問題,我必須要問。”


    “好,你說。”朱棣沉著地笑道。


    “王爺身邊護衛軍高手如雲,眼下又沒有戰事,您何不從軍中選一個忠心的高手,卻要把如此重任交給我一個您不了解的店小二?”


    朱棣微笑道:“你要孤為送一封無關痛癢的家信,出動王宮衛隊?你是嫌父皇和太孫對孤還不夠擔心?”


    他站起來,走到沈若寥麵前。“若寥,孤決定用你,並非隻因為姚大人。你身上有巨大的潛力,隻是需要有人慧眼識英,耐心發掘和培養。雖然孤這才是第二次見到你,不過,孤看人的眼光,向來不會錯。”


    沈若寥兩頰發起燒來。他仔細地把信放到自己懷中,小心翼翼地說道:


    “王爺既然看得起我,若寥萬死不辭,一定會把信送到周王手上。隻是我從不曾出過遠門,連開封在哪兒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該如何見到周王;隻怕王府的門人根本不會信我的話,連門都不會讓我進。”


    姚表笑道:“這個不難,迴頭我會教給你全部細節。你隻需要想清楚,答應了王爺的事,絕不可以反悔失敗。”


    沈若寥橫眉怒目,冷冷瞪了姚大人一眼;朱棣見狀,哈哈大笑起來:


    “你瞧你,樹德;難怪這小子不領你情。——駱陽,三保,我和姚大人有些話說,你兩個帶若寥出去轉轉,不用管我們。”


    燕王身邊侍立的二人接了旨,和沈若寥一同走到廳外,重新關上了門。


    三個人繞出迴廊,走到另一座院落裏來。駱陽才開口道:


    “沈少俠,剛才真是多謝你了,駱陽實在感激不盡。”


    “感激?從何談起?”沈若寥敷衍道。


    駱陽笑道:“你就別推辭了。剛才比武要不是你好心讓著我,我真不知道迴宮後王爺會怎麽罰我呢。”


    沈若寥飛快地瞟了一眼同行的那個褐色衣服的人。駱陽察覺出他的小心,笑道:“放心,沈少俠。三保兄就是自家兄弟。這兒沒有外人。”


    他話音剛落,一直沒有出聲的那人此時突然開了口,彬彬有禮地微笑道:


    “久仰大名了,沈少俠。”


    沈若寥吃了一驚。那人的聲音高亢而十分柔軟,近乎尖利。正常的男人,絕對發不出這樣的聲音來。


    原來是個王宮內官。


    他一時有些無措。那人卻十分大方,坦然地笑道:“我姓馬,小名三保,是王爺身邊的內官。”


    沈若寥茫然地應道:“馬大人……”


    他委實不知道,應該怎樣稱唿馬三保。剛才駱陽稱他為三保兄,沈若寥卻實在拿不準,內官究竟還算不算是個男人。


    馬三保對他的遲疑卻顯然絲毫不以為意。他約有三十年紀,而先前沈若寥之所以看不出他的年齡,正是因為內官長不出胡子來。他相貌英俊端莊,舉止沉著大度,談吐溫和睿智,如果不是個內官,風度會比駱陽還要好得多。沈若寥不由心裏暗暗為他可惜。


    馬三保笑道:“我和駱指揮私交很厚,沈少俠不必顧慮。”


    沈若寥低下頭去,想了想,看著駱陽,輕輕問道:“駱大人,王爺他——對你很苛刻嗎?”


    駱陽淡淡笑了笑,顯得有些心事重重。他說道:“王爺對我的期望一向很高。何況,駱陽能有今天,全靠王爺一手提攜。如果我輸了,別說王爺麵子上下不來,我自己心裏也會萬分慚愧,身為王爺的貼身侍衛,如果被外人打敗,就說明我已經不再能保護王爺,也就隻能以一死來報答王爺大恩了。”


    沈若寥暗暗在心裏歎了口氣,慶幸自己沒把駱陽逼上絕路。


    馬三保道:“我從小就在王爺身邊朝夕侍奉,對王爺的脾性有所了解。王爺是個心比天高的人,無論對別人還是對自己。他絕不容許失敗,特別是不能容忍膽怯和妥協。”


    沈若寥道:“好險;要是讓王爺看出來,我耍了花招,我豈不是真要被抽筋剝皮,點天燈了?”


    駱陽道:“其實——王爺未必看不出來。王爺本來文武雙全,更兼久經沙場,一般的障眼法根本瞞不了他。不過,王爺的自尊心很強,麵子上過去了,事情就沒那麽嚴重了。何況,如果他看出來你有意輸給我,興許會更欣賞你呢。”


    “不會吧,”沈若寥驚奇地說道:“王爺可不像一個喜歡別人溜須拍馬的人。”


    “不是溜須拍馬,”駱陽笑道:“你如果打敗了我,也就等於打敗了王爺,他會覺得你沒把他放在眼裏。現在,他明明知道你不是一個溜須拍馬的人——二殿下那件事就是明證——而你讓了我,他知道你是真心尊敬他,他隻會感到高興。”


    沈若寥道:“好麻煩啊;駱大人,你猜摸王爺的心思,可得狠下一番功夫吧?”


    “沒下什麽功夫,這東西其實很簡單,你不是也隻是一眼之間,就猜摸到王爺的心思,輸給我了麽?”駱陽笑道:“咱倆的身家性命都在王爺手掌心裏,不小心點兒怎麽行呢。”


    沈若寥道:“我……說不上。我倒還沒來得及想我會怎麽樣。隻是將心比心;我害怕王爺真的會責罰你。”


    他想了想,又說道:“駱大人,你真的願意為王爺碎屍萬段,在所不惜麽?你為他如此肝腦塗地,他怎麽能對你這麽苛刻呢?”


    “那當然,他是王爺嘛;”駱陽迴過頭來,和善地望著他,笑道:“我說,沈少俠,你就別再這麽客氣了,叫我駱陽好了。大人大人的,你既不是我屬下,又不是王爺身邊的官屬,沒必要把距離拉這麽遠。”


    沈若寥道:“除非,你也不再叫我什麽少俠;我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駱陽想了想,欣然道:“好;若寥兄弟,我以後就這麽叫你好了。——你看呢,三保兄?”


    馬三保笑吟吟道:“加我一個,怎麽樣?若寥兄弟,以後,你也別這麽客氣叫我馬大人,除了你,沒人這麽抬舉過我;就叫我三保好了。”


    “好,三保兄,駱陽兄。”沈若寥淺淺笑道:“我姑姑的酒店開在棗花大街,你們有空時一定常去坐坐,我請你們嚐嚐我們小店最好的酒菜。”


    年輕英武的侍衛長笑道:“三保兄是一定要去的。我恐怕就沒那福分了,我得時時刻刻跟在王爺身邊,離開半步都不行啊。”


    他站住了,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望著沈若寥,臉上突然放起光來。


    “若寥兄弟,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沈若寥困惑地望著他。駱陽彎下腰,伸手從自己馬靴中摸出一柄匕首來,直起腰,笑吟吟地把匕首遞到沈若寥麵前。


    “這是我的隨身靴刀,你如果不嫌棄的話,就收下,算作我們交情的信物吧。”


    沈若寥看著那匕首,鑲朱飾翠,樣子十分華貴。他不敢接過來。


    “駱陽兄,這是何必?”


    “怎麽,你不想交我這個哥們兒?”駱陽笑道。


    沈若寥搖搖頭。“駱陽兄,交情是雙方的,信物也應該是互相的。沈若寥——實在……身無長物,你給我這麽好的靴刀,我拿不出什麽來迴贈你。所以,我隻能不要。”


    駱陽溫和地笑道:“若寥兄弟,方才比武之時,你已經給了我天大的人情,不需要再給我任何東西。咱們的交情,也不是非得通過交換什麽才能證明。你問三保兄,他可給過我不少好處,我不是一樣什麽迴報也沒給過他麽。”


    馬三保笑道:“誰說的,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這交情能用我給你的那些破玩意兒來衡量嗎?”


    駱陽道:“所以,隻要大家真心相見就行了。”他把匕首塞到沈若寥手中。“若寥兄弟,這把靴刀是我送給你的,就算是為了答謝你比武時的俠氣,我也該這麽做。你千萬別再推辭了。”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握著手中的匕首,抽出來看了看那雪亮的寒刃,又收了迴去,抬頭看著駱陽。


    “那我就收下了。多謝駱陽兄了。”


    駱陽卻意猶未盡,目光停留在那匕首上,接著說道:“這把靴刀是我爹留給我的遺物之一。若寥兄弟,你恐怕還不懂,靴刀和劍到底區別在哪兒吧?”


    沈若寥紅著臉搖了搖頭。


    駱陽道:“你沒有打過仗,自然想不出來。在戰場上,到了最後關頭,往往丟盔棄甲,什麽都不剩了。甚至,可能劍都在戰鬥中丟掉。身邊再沒有兵器可戰,身後也再無陣營可守,敗局已定的時候;靴子穿在腳上卻輕易不會丟的,而靴子裏此時還有一柄匕首。你想,它是做什麽用的?”


    “和敵人肉搏,還能再殺幾個。”沈若寥若有所思道。


    “錯了,若寥兄弟,”駱陽沉靜地望著沈若寥,一字一頓道:“靴刀,是軍人用來保節的。”


    沈若寥心頭一震,怔怔地望著駱陽。“保節?”


    “對;所以,靴刀和劍的根本區別在於,劍是用來殺敵的,而靴刀是用來自殺的。”


    沈若寥不可思議地看著手中的靴刀;一陣徹骨的冰涼在手心裏蔓延開來,直凍到心底。


    駱陽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若寥兄弟,現在天下太平,不過,你有這麽好的功夫和才幹,王爺又這麽賞識你,說不定將來就委與你邊疆重任。我並不希望你有朝一日真能用上這把靴刀,但是,有它在身邊,可以不斷激勵人。尤其,王爺有著漢武一樣的鴻鵠之誌,所以,我想你把它帶在身邊,時時刻刻,念著國家,心係四海蒼生。”


    沈若寥淺淺笑道:“駱陽兄,別說王爺現在不是太子;就算他是,你也太抬舉我了。真有這麽一天,你早就是大將軍了。”


    駱陽道:“做王爺,和做皇帝,對王爺來說,又有多大區別呢;同樣,做將軍,和做一個普通士兵,其實都一樣。”


    沈若寥微微一驚,撫摸著手中的靴刀,琢磨著他這句話。


    許久,他說道:“我懂了。我會一直把它帶在身邊,無論走到哪兒,都藏在靴子裏。謝謝你了,駱陽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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