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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冉拎網兜趕到醫院,一間病房擺三張床,賀寡婦靠窗睡最裏頭。


    其他兩個病友都是商品糧戶, 到吃飯的點,家裏人從國營飯店買碗豬油蔥花麵,帶上醫生開的處方, 還能讓大師傅再加個臥雞蛋。


    病房裏彌漫著炸蔥花的香味,賀寡婦時不時看眼在吃飯的兩個病友,等對方察覺她視線朝她看來時,又忙轉向病房門口。


    瞧見傅冉過來,賀寡婦原本稍顯孤寂的眼睛一亮, 笑著坐起來:“你姐說你白天上課去了, 咋樣, 上中學習不習慣?”


    “和小學差不多,都習慣了。奶, 你怎麽樣?氣喘有沒好點?”傅冉把網兜子擱床頭櫃上,籠布解開, 裏麵裝的是三合麵饅頭和辣子炒馬鈴薯。


    晚上他們吃的是糠菜團子配蘿卜幹, 徐蘭英嘴上賭氣說不管賀寡婦,但還是把家裏最好的飯菜留給了她。


    傅冉把筷子遞給賀寡婦:“奶,快吃飯。”


    “還有肉呐!”賀寡婦盯著鋁製飯盒裏的紅燒肉, 咽咽口水。


    濃油赤醬, 色澤金黃, 聞起來噴香, 自傅冉打開飯盒那刻起,整個病房的炸蔥花味似乎都被這股肉香味給衝散了。


    其他兩個病友停下筷,朝她們這邊看。


    賀寡婦忙側個身,把飯盒擋住,心裏歡喜,嘴上卻責備道:“咋還燒肉呐,弄點饃饃鹹菜就好啦!”


    “娘燒的,快趁熱吃。”傅冉小聲道:“奶,別說出去,娘偷給你燒的,要是給傅聲知道了,一準纏著我娘讓包餃子!”


    其實紅燒肉是傅冉偷燒的,怕被懷疑,她隻在飯盒裏裝了三塊,並且拿徐蘭英作遮擋,反正也沒人會為一頓飯去求證什麽。


    對於賀寡婦來說,這頓飯堪比過年,她在農村壓根吃不到肉,到年末生產隊才會殺一頭豬,全生產隊的社員平均分,一刀下去,連皮帶肉不會超一斤。


    賀寡婦跟小兒子和小兒媳婦住一塊,光聽別人說生產隊殺豬,卻從未見到一點肉末星子,她心裏頭跟明鏡似的,知道是小兒媳婦領走了屬於她的那份肉。


    “奶,香不香?”


    這還是傅冉頭一迴做紅燒肉,連肥帶瘦剁成巴掌那麽大的肉塊,大鐵鍋裏煮開,倒上醬油糖,生薑大料拍開,一直悶到現在。


    賀寡婦吃得滿嘴油,眼睛發酸,不住點頭:“香,噴香!”


    說著,她把筷子往傅冉手裏塞:“太多了,奶吃不完,小冉你快吃兩塊!”


    統共就三塊肉,怎麽就吃不完了?好說歹說,才勸著賀寡婦把肉吃幹淨,空飯盒傅冉拿去水房洗。


    她前腳剛走,睡賀寡婦隔壁的病友就道:“你這孫女好,比白天來那個強!”


    白天那個瞧著模樣挺周正,就是講話陰陽怪氣了些,不討喜,還是這個好,白生生的小姑娘,喜歡笑講話又好聽。


    賀寡婦聽著高興,快活道:“這個我養大的,這丫頭打小就招人疼!”


    夜裏傅冉就蜷在賀寡婦腳邊將就著睡。


    時下來醫院看病要自帶鋪蓋,棉花是稀缺品,家家戶戶都不寬裕,這點農村要稍好點,起碼多少能分到點棉花,存個三五年夠打一床棉被。


    賀寡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往年存下的棉花要麽給大兒媳婦要麽給小兒媳婦,以至於她鋪蓋的被褥又破又薄,這一夜傅冉幾乎沒怎麽睡,心裏琢磨著要怎樣把寢宮的東西不著痕跡的放出來,起碼給賀寡婦整床像樣的被褥。


    轉天是周末,傅向前跟礦上工友調休,一大早趕來醫院,換傅冉家去休息。


    周末不用上課,從醫院迴來,傅冉直接去了顏冬青家。


    顏冬青正在寫信,傅冉探頭看眼,開心道:“冬雪姐來信啦?!”


    顏冬青嗯一聲,停了筆:“已經在喀什農場安頓下來,說同去支援的同誌對她挺照顧。”


    “那您記得幫臣妾代問聲好。”傅冉在小馬紮上坐下,等他寫完。


    顏冬青刷刷寫完最後一段,合上鋼筆蓋,迴頭問傅冉:“朕讓你找的金條找出來了?”


    傅冉點頭,然後跟變戲法似的,放兩根金條在顏冬青書桌上。


    “皇上,您打聽到哪裏能賣了嗎?”


    顏冬青道:“朕不用賣,這裏的銀行收購黃金。”


    時下國際金價兩百美元一盎司,但國內金價收購一直不高,顏冬青去銀行問過,迴收價是十塊錢一克,傅冉的兩根金條有一斤重,換算成國際重量是五百克,既是說,兩根可以賣到五千塊。


    傅冉聽得糊塗,問道:“您還沒告訴臣妾什麽是銀行?”


    顏冬青想了想,換種說法給她解釋:“跟大魏的錢莊是一個意思。”


    不怪傅冉不知道,時下居民和銀行接觸的並不多,尤其是像傅家這樣勉強維持生計的工人家庭,一個月幾十塊的收入,壓根用不著去銀行存錢。


    顏冬青把信塞進牛皮紙信封裏,又翻出戶口本,對傅冉道:“走,朕帶你去銀行長長見識。”


    傅冉雞啄米點頭:“皇上您等臣妾幾分鍾,臣妾迴去跟家裏人說一聲。”


    徐蘭英在家拆洗冬天的棉襖,傅冉把飯盒放灶台上,伸腦袋進屋:“娘,顏冬青帶我出去玩。”


    知道他倆關係好,徐蘭英頭也不抬道:“知道了,別跑太遠,當心拐子。”


    傅冉應聲,立刻掉頭往外跑。


    見傅冉一溜煙跑遠了,傅燕才道:“娘,小冉快成大姑娘了,成天跟冬雪她弟玩一塊,不大合適吧,再大點該讓人講閑話了!”


    徐蘭英是個粗心的,還真沒往這上麵想過,聽傅燕這麽說,不在意道:“才十三歲的娃,能有啥?這一天到晚的,就你心眼多!”


    傅燕不快的抿抿嘴,不軟不硬道:“農村那些說婆家的姑娘,不也才十五。”


    聞言,徐蘭英皺了眉,沒再說一句,像是把傅燕的話聽進了耳裏。


    家屬院外,顏冬青推了輛自行車站路口等。


    傅冉走到顏冬青跟前,激動道:“皇上,您什麽時候學會騎的?”


    顏冬青家早就有自行車了,是傅向前成天惦記的二八大永久,可傅冉從沒見顏冬青學過。


    為了學自行車,顏冬青摔過好幾迴,當然,這麽丟臉的事他不會跟傅冉說,隻是拍拍後車座說:“先上來。”


    這輛二八大永久對傅冉來說有點高,顏冬青先把刹車踩下,掐住她胳肢窩把人抱了上去。


    “坐穩了,朕要上去了。”怕把傅冉一腳踢下去,顏冬青從前杠上去,猛蹬腳踏板,自行車一下竄出老遠。


    傅冉坐自行車的次數有限,實在是有點怕這兩個車軲轆的東西,忙拽上顏冬青的後腰,害怕的說:“三哥您慢點兒!當心摔了!”


    顏冬青似乎很開心,踏板飛速的蹬,把傅冉嚇得哇哇叫,還不厚道的笑。


    “這樣吹風快不快活?”顏冬青迴頭問。


    傅冉哼哼唧唧,雖然難得禦駕出行一次,但她還是怕,迎著風大聲說:“臣妾還是喜歡拖拉機,要是有機會,您還是開拖拉機帶臣妾兜風吧。”


    “......”


    路過社區郵局,顏冬青停下自行車,進去把信寄出去。


    傅冉也跟了進去,轉一圈,唯獨對電話機感興趣,她還沒打過電話呢。


    她剛想碰碰,就被梳兩根麻花辮的大姐吼了一嗓子:“幹啥呢!要打電話?排隊交錢去!”


    寄信八分,拍電報三分一個字,打電話兩毛錢一分鍾。


    傅冉被麻花辮大姐吼蒙了,一時站原地沒動,顏冬青走過來拉她,朝麻花辮大姐冷冷看了一眼:“勞動無貴賤,服務不分家,你這是搞歧視!”


    麻花辮大姐悻悻撇嘴,見他倆出去,呸一聲:“鄉巴佬!”


    傅冉心有餘悸道:“三哥,這裏並不咱們大魏好到哪兒,嘴裏喊平等,還是遍地搞歧視。”


    顏冬青拍拍她腦袋:“別管她,哪都有好壞人。”


    兩人又去南州城裏唯一的銀行,顏冬青用顏立本的戶口在銀行開了個戶頭,隻兌換一根金條,十塊錢一克,換了兩千五百塊,暫時先全部存在銀行。


    銀行工作人員在審核完戶口本之後,哢哢蓋戳,把存折遞給顏冬青,沒什麽情緒道:“明天來拿印鑒。”


    顏冬青迴頭道:“朕再想想辦法。”


    銀行裏,辦事員小鄭把剛迴收的金條鎖進保險櫃裏,提上半舊不新的公文包,對行裏的高大姐道:“大姐,幫我照看下,我去礦上做個調查。”


    高大姐爽快應聲,叮囑道:“是得好好查,半大不點的孩子,哪來的金條呐?打聽好了,趕緊向組織匯報,組織絕不冤枉任何一個好人,更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可能打入人民內部的奸.細!”


    那些解放前的大地主大資本家,抄家沒抄利落的,拋開古玩字畫不談,單說黃金白銀,總會有個把件浮出水麵,辦事員暗訪核對之後,隻要家庭成分沒啥問題,印鑒自然會很快刻出來,要是有問題,第二天過來拿印鑒必然是有來無迴。


    辦事員小鄭提著公文包,直奔一零五,向礦上工友旁敲側擊打聽顏立本情況。


    打聽之下,還真嚇一跳。


    顏家祖上是資本家不錯,卻是不折不扣的紅色資本家,戰火紛亂那會兒,顏家祖上變賣家產,為前線提供軍需物質,解放之後,上頭領導曾放話,有dang一天就有顏家一天,光憑這點,別說顏家人兌換一根金條了,就是兌換五六根,組織也不能說啥啊!


    顏冬青還不知道他已經被調查個底朝天,隻是第二天去拿印鑒時,銀行辦事員對他的態度有點不大對,三分客氣,三分小心,眼裏還露出幾分崇敬。


    “取錢在哪兒取?”顏冬青問他。


    小鄭忙喊高大姐:“這位小同誌要取錢,快給辦理下!”


    顏冬青從櫃台取走兩百,沿大道往城東郊區走,附近農村轉一圈,再迴來時,手裏多了個破布口袋。


    “三哥,您提的什麽?”


    傅冉在搓衣裳,麵前一張大木盆,裏麵泡著傅家上下換下的髒衣裳,瞧見顏冬青迴來,跟他打招唿。


    顏冬青招招手:“來我家一趟,有事和你說。”


    傅冉哎一聲,正要過去,傅燕聽見了,從屋裏探出顆腦袋,不滿的喊:“傅冉,你活幹完了嗎?!”


    傅冉才不理她,顛顛往前院跑。


    顏立本和廖娟都去上班了,就顏冬青一個在,他把破布口袋遞給傅冉:“你要的種子,隻有黃豆種和小麥種,水稻還沒到種的季節。”


    “您從哪兒弄來的?”傅冉笑眯了眼。


    “朕去了趟鄉下。”


    從黑市上買這些可不便宜,小麥八毛,黃豆七毛六,就這幾斤種,花了將近五塊。對比之下,糧站提供的大米白麵,一毛八一斤,不要太便宜。


    顏冬青注意到她因為搓衣裳搓得通紅的手,握在手裏看了看,皺眉道:“傅向前一家讓你搓衣裳?”


    剛開春的天,自來水還很涼,傅冉的手本來很冰,被顏冬青捂熱之後,麻麻脹脹的難受,她往迴掙了掙,沒掙開。


    “臣妾又不能光吃白飯,總要幹點活的。”


    顏冬青低頭想了想,然後道:“把髒衣裳拿過來,朕給你洗。”


    皇恩浩蕩啊...傅冉呆住了,站著沒反應。


    “傻了?快去。”顏冬青抬手彈她額頭。


    傅冉蕩著一腔暖意,忙半蹲身子,朝顏冬青行了個禮,開心道:“謝皇上!”


    話音落下,一溜煙跑迴去。


    沒兩分鍾,她又跑迴來,趴在門框上探個腦袋進來:“三哥,您幫我抬下木盆,我一個人搬不動。”


    兩人一個負責搓,一個站水池邊捶,很快把衣裳洗完。顏冬青還像模像樣的把衣裳甩到晾衣繩上,逐個攤開曬。


    天還早,傅冉小聲道:“三哥,我們進去把地種上吧?”


    顏冬青看看時間,點頭說好。


    進去之後顏冬青刨坑撒種,傅冉去廚房清點現有物資,把缺的東西都記上,然後發現個問題。


    糧食蔬菜沒了他們能自己種,肉沒了要咋辦?


    昨天給賀寡婦燒的紅燒肉,已經是最後一塊新鮮的豬肉,再往後去,他們隻能吃臘肉,等臘肉也吃完,那徹底就沒得吃了。


    傅冉悠悠歎口氣。


    顏冬青扭頭看她:“歎什麽氣?”


    傅冉托下巴坐台階上,又歎口氣:“皇上,臣妾總算明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什麽感受了。”


    聞言,顏冬青輕笑一聲:“沒米麵是事實,至於巧婦...這裏沒有。”


    “皇上...”傅冉扭開頭,丟給他一個側臉:“您再這樣,臣妾不想和您說話了。”


    “誰給你的膽子,敢不理朕。”顏冬青扔了鋤頭,和她一塊坐台階上休息,拿沾了泥巴的手去捏她臉:“嗯?”


    傅冉不喜歡這樣的顏冬青,就會拿皇帝的架子來壓她。


    不過卻屢試不爽。


    他才說完,傅冉就焉了:“臣妾不敢...”


    顏冬青搖搖頭,顯然不相信她是真不敢,轉問她:“除了沒米麵,還沒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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