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二天,方慧華的母親突然來到了成都。她是一個肥胖的年近六十的老年婦女。在一個學生的指引下,她移動著笨重的身體、喘著粗氣,終於艱難地登上了四樓,找到了方慧華的宿舍。方慧華抱住她的母親一個勁地傷心地哭了。她母親也哭了。因為方慧華變瘦了,也變得黑了。但她的母親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的女兒是為什麽而傷心慟哭。

    父母有責任嗎?有!因為他們養育了下一代,給了他們才智和星星般的理想,卻沒有給他們以應有的成長的土壤,卻沒有給他們以應有的生活的指導。

    很久,方慧華的母親才放開撲在她懷裏的女兒,然後告訴方慧華,她已經被招工進去了,要她第二天動身迴家,準備到廠裏報到上班。

    方慧華矛盾極了。為了這一場將要重新開始的官司,她不能迴去;但是,對新生活的憧憬與渴望,追求與理想,她又多麽希望能馬上飛迴家去。那裏有她童年的夥伴,青春的幻想,幸福的追求。

    當方慧華把她母親來成都的消息告訴趙夏的時候,趙夏也被難住了,決定不下來。於是,他們一塊兒去徐雲平老師家找她商量。

    “迴去!應該迴去!這有什麽不好迴去的?!”當徐雲平聽完趙夏和方慧華的陳述以後,堅決、果斷地對他們說。

    趙夏和方慧華一下子都放下了心。但是,趙夏又馬上想開口。他想起丁適之那天在他麵前說的那句話“萬一情況不好,就鬧到她家裏去”,假如,假如,假如方慧華迴去後一切又沒有完的話,那又該如何是好呢?他想。他真想把他心中的這個憂慮說出來,但他動了動嘴,又把話咽了迴去,他已經不忍心再給方慧華添加任何思想負擔了。帶著一個美好的希望迴去,誰有權利去剝奪一個少女美好的明天呢?

    第二天晚上,方慧華到趙夏的房間裏去向他告別,然後又約他一起到外麵走走。他們就來到了大街。他們沿著一條僻靜的人行道走,一種現代城市的氣息撲麵而來。雨,飄灑的雨,他驚奇,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對雨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它溫柔而又多情,真誠而又渴望;它可以滋潤你幹涸的心田,安撫你痛苦的靈魂,鼓舞你即使身處枯黃的冬天也不要絕望,邁步走向青青的綠色。他默默地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已來到錦江邊。

    在相對默立了很久以後,趙夏滿懷深情地對方慧華說:“複雜的有波浪的生活是一個人真正的財富,不抱怨挫折的人是真正的強人。希望你走上新的工作崗位後,一定要積極工作,積極生活,不要悲傷,不要絕望,明天還是美好的。假如有一天我們再見麵,那時人家又告訴我你辦事認真,工作積極,而且還是組長、車間主任什麽的,那我該有多高興啊。”

    “是嗎?行!我一定做到。”方慧華眨了眨眼睛,一下子開心起來。

    “好,那我們約定一個見麵時間。”趙夏說,看了一眼方慧華,“五年後的今天,怎麽樣?”

    “嗯。” 方慧華點了點頭,深情地注視著他。

    他們又一次緊緊擁抱了。趙夏的心幾乎要哭,為社會,為人類,為一切遭遇過不幸卻仍然不喪失生之希望的人而哭。激動、幸福,心與心彼此緊密相聯。吻,醉人的,永誌難忘的。

    他們的目光互相凝視。他們的目光又都同時投向遙遠的天空。他們多想永遠留住這一刻,永遠享受成都這富有想像的夜色,人間真誠的歡樂。

    當趙夏把方慧華送迴西南科技大學,準備分別時,方慧華站下來對他說:“這一次我們是真正分手了,你可以不來送我。好了,就這樣,再見!“她說著,留給他一個燦爛的微笑。

    “好,再見。”趙夏無限深情地重複了一句。

    他準備悄悄去送方慧華。她和她的母親準備在第二天晚上八點鍾乘火車走。

    開車的鈴聲響了,列車的輪子艱難地啟動了,慢慢地向前、向前。方慧華把頭探出窗外,不斷地向趙夏揮著手,嘴裏唿喊著:“再見了!再見了!”

    趙夏的鼻梁上不由得湧上一陣辛酸,陣陣唿喚像揪住他的心一樣。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他曾經經曆過多少這樣的生死離別。他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猛然,他像瘋了似地跳起來,向列車追趕而去。他要奪迴他失去的夢和幻想——還我夢!還我理想!

    “方慧華!方慧華!”

    “嗚——”一聲長鳴,列車已衝出站台。遠方,方慧華還在一個勁地向他揮手,一個纖細而又撼人心魄的聲音久久迴響著:“再見了!再見了!”

    他站住了,怔怔地注視著列車消逝的方向。這一刻,他多麽悔恨呀!她想用他純真的愛去衝刷她沾蒙在心靈上的恥辱,去撫平她心靈的創傷,而他卻不能夠滿足她的這一點點要求和願望。夜,天正下著毛毛細雨,一切都被籠罩在煙雨之中。成都的夜,溫柔的夜,痛苦的夜,恬靜而迷人的夜!充滿了幸福和憂慮,悲憤和眼淚,苦楚和辛酸的夜!它製造了幸福,也製造了罪惡,給了人溫馨的享受,也給了人心靈的痛創!走了,都走了,告別了校園,告別了都市,從此岸走向彼岸,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帶著心靈難以愈合的創傷,帶著對這一段往事永難忘懷的追憶,走了。五年,五年之後會怎麽樣呢?她會站起來嗎?她能夠站起來嗎?也許,五年之後他再也見不到她了,而是他一個人捧著一束鮮花,在一個雲低雨飛的傍晚,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墳地。

    這之後,趙夏曾經一天又一天獨自站在小草青青的初夏的田野上,不斷地迴想他在這次事情中的全部經曆,他總時時感到有一種沉重的出賣感。這樣一場正義與邪惡的較量,最後竟落得這樣一個下場,是喜劇,還是悲劇?是鬧劇,還是荒唐劇?如果說是喜劇,那麽我們這個社會就容忍了這麽一個大罪人;如果說是悲劇,那麽這個悲劇的意義又在哪裏呢?不過,無論怎樣,在趙夏的心裏,他願意它是一個悲劇。他現在才真正理解到,在我們中國,用自殺來促成問題解決的人,並不是如人們平常所說的那樣是輕率的行為,而是在經過沉痛的思考之後向社會發出的最後唿救。生命是寶貴的,他們懂得生命的價值,甚至比一些生者更熱愛生命,但是,當為了堅持正義而不得不犧牲生命的時候,難道這能夠說是輕率的嗎?

    他們這一代人是很不幸的,災難的社會在他們同時代的每個人身上都刻下了災難的印記,他們是文化大革命的最後一批下腳料,機會的缺失使他們饑不擇食,新與舊的激烈衝撞使他們彷徨迷茫,在他們剛剛開始懂事的時候,又碰上了一場思想解放運動,他們為失去理想而痛苦,他們懷疑一切,否定一切。為尋找理想,他們盲目行動,遺憾終身!

    “平等啊平等!平等對我們來說是多麽寶貴!”趙夏在心裏唿喊,“我們嚐透了不平等給我們帶來的痛苦,受夠了不平等給我們帶來的折磨。我們不平等!我們不平等!我們什麽平等也沒有!!!”

    就在這天晚上,當趙夏迴宿舍的時候,房東遞給他一封信,說是他班裏的一個同學送來的。信是阮萍萍寫給他的。他迴到宿舍就讀了起來。

    夏:我最親愛的!

    來信收到,這次我沒有流淚,讓我們都振作起來,永遠做一個頑強的人。我已經知道了你的處境,你沒有錯,你的一切沒有完,應該說剛剛開始。親愛的,你沒有任何權利離開我,因為我愛你已不能再深。假如你現在做了皇帝,我可以離開你;但你現在的處境叫我且命令我要與你相伴。

    親愛的,你比我世麵見得多,你難道連最起碼的這點都不清楚:世上無奇不有,做人甚有難度?!我從心底裏希望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能夠經受住生活的任何磨難。我不愛文憑,也不愛美貌,但我愛情感。你說事到如今,求求我不要再糾纏你,希望我做一個高尚的人。親愛的,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是,世界之大,並非隻有方慧華一個人在受害,你難道就決定跟她們依次結婚?你難道為了幫助她們,除了結婚,就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親愛的,我滿懷信心地相信你是一個堅強、聰明、能幹的人。希望你千萬不要在愛情上背沉重的包袱。培養一種感情到我這種地步,談何容易?你難道就忍心把我這真摯的情感付之東流?

    你應該認識到新的一點:越是這樣搏鬥的生活,越是有著深度的意義。世界上多麵人有的是,你應該在遇到他們的時候,揭開麵布看個仔細。痛苦既然給予了你,你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接受它。我知道你一向是很樂觀的,那麽多的挫折你都挺過來了,默默地你從不張揚你的痛苦。你先前是那麽的快樂,那麽的充滿愛心,難知你飽嚐了黃蓮般的苦水。可你現在卻認為自己的一切都完了。我知道你的內心痛苦已極,可我的心也正絞得厲害,疼得無法形容。親愛的,你不應該自毀,不應該自暴自棄。人應該清醒的生活,不要麻醉自己,不要害怕直麵人生的痛苦!樹木沒有痛苦,柑橘被人分吃了也不會叫疼,痛苦隻屬於我們人,因此,連這痛苦也是高貴的。如果變成某一植物就能逃避痛苦,你願意嗎?不!絕對不願意!我寧可痛苦,也要做一個人——一個即使脊背彎曲了但靈魂必須直立的人。

    你記得海明威老人的那句名言嗎?“海很大!另外,你還要知道,世界很大!”親愛的,夜已經深了,但夜不等於黑暗,它到處有閃光,有燈、星、月,還有夜行人的眼睛,還有我們的心。親愛的,讓我們堅信,太陽每天都是鮮豔的,隻要它敢於從霧茫茫的大海上升騰起來。

    親愛的,假如你要去流浪,千萬別忘了帶上我,我誓伴你走遍天涯海角。我希望我們現在就結婚,天地之大,到處是難人安家之地,隻要我們有勇氣,隻要你真心愛我。

    希望你收到信後告訴我一聲上次寄的錢收到沒有?還有你的近況如何?希望你千萬別忘了保護自己的身體,也希望你能夠真正地大膽地愛我。

    還有一件事,下學期我準備轉到另一所學校去教書。親愛的,讓我們結婚吧,我恨不能立刻就來到你身邊,來安慰你那顆痛苦、幹涸的心。

    望速給以迴信,求求你別再痛苦。六月底到我這兒來,好嗎?我等你。

    致以

    純潔的吻

    永遠愛你的:萍萍

    趙夏的臉上禁不住淌下兩行滾燙的淚。人類並不是從開始就懂得愛的價值的,總是在經曆了不幸的愛之後,才感覺出愛之崇高和神聖。一帆風順不叫愛,隻有在經過各種各樣的磨難、壓力之後,才最後造就出永難分離的伴侶。但是,很清楚,他已經沒有資格去愛阮萍萍了。他忘懷不了她曾經給予他的那感情上的深深的一刀,更由於他和她的開始是基於他的一個不良的動機。他這輩子都會在內心深深地懺悔自己。他要去奮發,去努力,去尋覓一種遠比愛更崇高的東西。

    “萍萍!原諒我!原諒我!”他把信緊緊地貼在胸口,心裏唿喊著。

    第二天,趙夏去西南師範大學歸還他借的圖書。他出來的時候,正好在走廊裏碰到程國維。程國維顯得很高興,推了他一把,說:“趙夏,我們的書快要出版了,我們還是好朋友。”

    程國維以為趙夏也會很高興。

    但實際上,這本曾經寄托了趙夏無限希望的書,這時候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看了看程國維,猶豫了一下,用一種十分平靜的聲音說:“我過幾天我就要走了,但我也不想繼續我們的關係了。”

    程國維一下子怔住了,仿佛陌生了似的看著趙夏。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趙夏已經徑自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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