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波端了茶進去,小心翼翼放下竹簾,又輕手輕腳的走出來,寶貞手裏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小銀剪,正在院裏修剪花枝,一見她便道:“姑姑你聽,那隻藍靛兒又在學蟈蟈叫呢!”


    橫波將手指放置唇邊,示意她別大聲,待得走近,才悄聲笑道:“主子們在裏麵,你也這樣大唿小叫的。”


    寶貞頑皮的做了鬼臉,放輕了聲音:“她們在做什麽呢?又下棋呢麽?”


    “沒有。”橫波搖搖頭:“小主想蓮子吃,皇貴妃正給她剝呢。”


    寶貞詫異之極,怔了半晌,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情:“皇貴妃跟我們小主越發親近了,兩人好得就像親姐妹似的,小主真是有福氣的人,咱們現在也跟著沾了福氣。”


    “可不是麽?我瞧小主近日氣色好了許多,人也變得有說有笑了。”橫波心下喜慰,又吩咐道:“你在這裏呆著,別等下主子有什麽事,抓尋不著人,我去陪桑蓉姑姑和疏桐喝會兒茶。”


    寶貞道:“知道了,你去罷。”橫波方含笑往偏殿去了。


    炕幾上的翡翠碟子裏盛著切得薄薄的甜瓜、雪藕,以及一些鮮菱枇杷之類,唿吸中滿是瓜果的幽幽甜香。


    蓮真穿著一件藕荷色的紗衫,笑吟吟的雙手撐著下巴,忽而悄聲道:“你怎麽就知道我想這些吃了?


    皇貴妃低頭剝著蓮子,口中道:“我聽寶貞說的。”


    蓮真不由得嬌嗔:“這死丫頭,怎麽什麽都跟你說。”


    “我知道你並不為吃這個,隻是,這些都是越州進貢來的,大多產自金陵杭州一帶,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她依舊沒有抬頭,那認真的模樣極是動人,蓮真定定的看著她,似是有些癡了,過了一會兒,方輕聲道:“夠了,別剝了。”


    “才這麽些,喏,你吃吃看甜不甜。”皇貴妃攤開掌心,遞了過去,眉眼間有絲難得的孩子般的欣喜,蓮真看著她,默默的的拈起一顆,送至她的唇邊,聲音溫柔甜美:“你先嚐嚐。”


    皇貴妃不禁愣住,蓮真看著她,明澈如水的美眸裏蘊著一絲笑意,手卻忍著隱隱的酸痛,兀自倔強的伸著,兩人僵持了半天,皇貴妃終於張開嘴,下意識將那顆蓮子咬進嘴裏,然後低下頭去。


    蓮真似是覺得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而微妙,也拿了一顆吃了,有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更為輕快:“很可口是不是?我們那的蓮子鮮藕可是天底下最甜最脆的。”


    “嗯。”皇貴妃幾乎是將那蓮子囫圇吞了下去,哪裏辨得出什麽滋味,含糊應了一句,抬起眼睛時,神色已恢複如常,微微笑了一笑:“的確不錯。”


    “我們再剝一些,等下我燉新鮮蓮子湯給你喝。”蓮真說著,便下了炕,徑直走到皇貴妃身邊,挨著她坐下,皇貴妃已久不習慣與人如此親近,身體微微一僵,然後若無其事般,跟她一起剝蓮子,用小銀盒盛著。


    窗外花影搖動,發出細微的沙沙的聲音,襯得屋內極是安靜。皇貴妃偶爾一側頭,目光卻剛好落在她雪白皓頸上,下意識垂下眼瞼,心裏竟漸漸有些浮躁起來。但她自成年之後,性子便變得愈加自持內斂,此時雖有些心神紛亂,麵上依舊沉靜如常。


    蓮真忽然幽幽歎了口氣,打破了兩人間長久的沉默:“要是一輩子都這樣,那就好了。”


    “一輩子?”皇貴妃手中一頓,蹙了眉輕輕搖頭:“你怎能在這裏呆一輩子?這麽小的一個地方,連天空都是那麽一小塊。”


    “可是我覺得挺好的。”蓮真一邊剝著蓮子,一邊低聲道:“若是以前,我還會覺得孤寂,還會害怕,哪怕。。。哪怕身邊有橫波和寶貞跟著。。。。。。”


    她沒有再說下去,皇貴妃靜默了片刻,突然道:“蓮真,再過不久,便是你十七歲的生日了罷?”


    蓮真不防她突然提起這個,訝異道:“你怎麽知道?”


    她微微一笑:“不過胡亂猜測罷了,你名字叫蓮真,大約出生在荷花盛開的時候罷。”


    她嘴角微翹,眼睛亮晶晶的:“還有十幾來天呢。”


    “嗯。”她微微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蓮真卻仰了俏臉,眼裏滿是渴求:“你可不可以叫我蓮兒?我爹爹,我娘,我哥哥姐姐都這樣叫我。”


    皇貴妃見她一派小女兒家的天真無邪,不忍拒絕,嘴唇動了動,勉強叫了一聲:“蓮兒。”聲音略覺艱澀,似是費了很大的力氣。蓮真並沒察覺她的異樣,心底歡喜無限,眉眼霎時舒展開來,卻是低垂了粉頸,將手中的蓮子剝完,又送至她唇邊。


    皇貴妃細細嚼了幾下,但覺一股甘甜脆美的汁液在舌間彌漫開來,滿口鮮嫩清香。她看了她一眼,忽然放低了聲音:“蓮兒,我在想,你的生日。。。”


    話猶未完,外麵忽然響起一陣輕微的騷亂,皇貴妃一怔,停住了話頭,眼睛隔著玻璃向窗外望去,一抹明黃的顏色,在陽光下閃耀著灼灼的光華,映入眼簾時,竟有些微微刺痛。蓮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嘴角的笑容也突然凝結。


    寶貞這時已慌裏慌張的過來,挑起簾子,聲音急促的稟道:“娘娘,小主,皇上和柔貴人來了。”


    清冷許久的綠綺宮,乍然間熱鬧起來。蘇蘊跟蓮真重逢,高興自不待言,此時卻無法跟她暢聚姐妹之情,走上前規規矩矩的向皇貴妃行了禮:“請娘娘安。”方退到蓮真身邊跟她一同站著,偷偷伸手拉了拉她的手,卻覺得她手指一片冰涼,詫異之下,側頭向她望去。


    皇帝一撩衣袍,在皇貴妃剛才坐的地方坐了,笑道:“冰輪,不想你也在這裏。”


    皇貴妃也欠身在他對麵坐下,淡淡一笑:“臣妾在宮裏悶得慌,來尋蓮嬪說幾句話兒。”


    寶貞跪在地上,雙手將茶奉於頭頂,皇帝接過,笑道:“這院子裏的花開得極是嬌妍,可你們幾個站在一起,竟把那些花兒都給比下去了,朕今兒可真是來得巧。”


    蘇蘊暗中緊了緊蓮真的手,臉上綻開一抹甜笑:“皇上這話,隻有皇貴妃和蓮嬪當得起罷了,可別把嬪妾算進來了。”


    皇帝一邊吃茶,一邊細細打量蓮真,隻覺大半年不見,她眉目間似褪去了幾分青澀稚氣,卻是芳澤無加,冰肌瑩潤,有若出水之芙蓉,臨風之幽蘭,美極清極,令人不可逼視。


    蓮真似是感覺到他愈來愈灼熱的目光,心底深處不覺生出一絲驚懼之意來,眼睛便不由自主的向皇貴妃看去,卻見她端著茶盞,眉眼低垂,似是對周遭一切渾然不知,渾然不覺。蓮真想起片刻之前,她們還在並肩而坐,喁喁低語,其親密之狀,令人心悅神怡,而此刻,隻是短短的幾步距離,卻仿佛兩人之間,突然生出了一道萬丈鴻溝,再也不能靠近一步。


    幾個粉色裝束的小宮女魚貫而入,將手中的水晶碗、細瓷盤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皇貴妃雖然生性不喜奢侈,不講排場,一再下令不必扣著自己的分例來,減少用膳的菜品,可是湯饌糕點除外,每餐至少仍有八道菜。


    沁竹看了看今晚的菜色,伸手將一碟荷葉清蒸鰣魚和一盤銀苗菜放到皇貴妃麵前,一邊笑道:“聽說皇上今兒留宿綠綺宮,蓮小主該有出頭之日了。”


    疏桐跟著笑道:“是呀,虧得娘娘一直護著蓮小主,否則哪有今天。不過皇上這麽做可有點不合規矩。”


    “規矩?誰敢跟皇上講規矩?”沁竹想得遠,倒是有些替蓮真擔心:“隻是這麽一來,蓮小主未免又要遭人忌恨了。”


    皇貴妃掃了她們一眼,麵無表情:“這些是你們該議論的嗎?”


    “奴婢多嘴。”


    沁竹和疏桐互相看了一眼,立時閉了嘴。皇貴妃也不再說話,揀了幾塊魚,又勉強喝了幾口燕窩湯,便放下了銀匙。


    飯後無話,皇貴妃坐在案前看了會書,見天色晚了,便起身沐浴更衣歇息。這晚依舊是沁竹伺寢,待得伺候皇貴妃上了床,她按照她的習慣,照例留了一盞銅燈亮著,然後輕手輕腳退迴自己的位置。


    皇貴妃側躺在床上,眼睛呆呆的看著枕上放著的一方錦帕,上麵繡著幾枝稀疏的荷葉,粉色的蓮瓣,繡工卻極是精致,稍微靠近一點點,似乎還能嗅到一絲清幽如蘭的香氣。她看了良久,忽然有些煩躁的轉過了身子。


    沁竹一直留神聆聽,聽金絲帳中傳來響動,連忙坐起身子,帳中卻又無了聲息,她不禁有些納悶。半夜時分,她亦有些犯困起來,正靠著打盹兒,卻聽皇貴妃道:“去倒盞茶來。”沁竹一個激靈,立時清醒,揉了揉眼睛應了一聲,不過一會兒,便捧了一盞熱騰騰的茶過來,皇貴妃坐起身子,臉上頗有倦色,搖頭道:“不要這個,要冷的。”


    沁竹隻好下去,另換了一盞溫的來,皇貴妃隻喝得一口,便即放下,一向淡然的麵上竟蘊了一層薄怒,沁竹燈下看得分明,嚇了一跳,雙腿一軟立即跪下:“娘娘,冷茶傷胃,就算你責罰奴婢,奴婢也不敢讓你喝的。”


    皇貴妃怔了一怔,臉上顏色漸漸和緩,低下頭,一口一口的將那杯溫茶喝完,遞給沁竹,輕聲道:“你下去吧。”


    “是。”


    沁竹自小跟隨在她身邊,多年沒見她如此慍怒的神情,兀自心驚肉跳,殘留的一絲睡意也散了,更不敢大意,萬分小心的守候在那裏。後半夜,隻聽皇貴妃在帳中輾轉反側,竟是一夜不曾睡得安穩,又不像往常做噩夢的情景。沁竹心下奇怪,暗自揣測,想破了腦袋,卻再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得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這章很難寫,難道是因為我投人的感情不夠?


    暈,居然寫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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