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宮地處僻靜,原是後宮一處齋戒之所,因太宗朝某位寵妃惹怒了皇帝,被軟禁於此,久而久之,皇帝身邊有了新人,將此事丟到腦後,那位妃子自此未能再見皇帝一麵,終日悲號哭泣,一代佳人最後竟瘋老而死,所以靜心宮從此被視為不祥之地。


    這所宮室的格局跟其他宮殿沒多大不同,隻是長久無人打掃修葺,到處顯得破舊,庭院裏殘雪未消,更是一片荒蕪衰敗之相。寶貞站在院裏愣了好一會兒,迴頭又望了望蓮真,“吱呀”一聲,伸手推開了門,隻覺一股灰塵氣息撲麵而來,嗆得她忍不住咳了起來。


    珠蕊扶了蓮真,一起進了門,環視了一下周圍,卻見偌大的房裏空空落落的,邊上擺著幾副桌椅,上麵的灰塵已有寸許厚,每個角落裏都掛著蜘蛛網,珠蕊越發覺得冷了起來,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這連張床都沒有,可怎麽住啊?”


    蓮真倒是很平靜:“既來之,則安之,沒有床也總要睡覺。”說著,她走到外麵拾了一個掃帚迴來,又取出一方手帕兒包在頭上,橫波連忙攔她:“小主,你怎麽能做這種粗活,這個讓我們來吧。”


    蓮真搖搖頭:“這個時候,你還要跟我講什麽主子奴才嗎?”


    橫波懇切的道:“小主,皇上並沒有褫奪你的封號,你還是主子,就算你真的連封號也沒了,在我心裏,你還是我的主子。”


    蓮真望著她,鼻間湧上一陣酸意:“橫波,其實你不必跟我來這裏受苦的。”


    橫波小聲道:“我入宮這麽久,也服侍過不少主子,可是唯有小主一人待我如此親近,不把我當奴才看,偶爾做錯了一點半點事,從不責罰,吃的用的,幾乎跟小主一樣。橫波受恩深重,是心甘情願追隨小主。”


    蓮真喉嚨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將她的手輕輕撥開,勉強笑道:“好了,怎麽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我們先一起把這裏打掃打掃吧,不然晚上可怎麽睡。”


    冬日晝短夜長,天色暗得早,到了這會兒,窗外已是黑黢黢一片。還好橫波機靈,帶了幾支蠟燭,那一點溫暖的跳動的火光,在這寒冷漫長的冬夜裏便顯得格外溫暖了起來。


    地上鋪著兩床錦被,這便是床了,橫波和寶貞三人蓋了一床被子,蓮真獨自一床,唿唿的北風從窗孔灌進來,幾人都冷得瑟瑟發抖,蓮真道:“你們過來,大家擠在一處吧,這樣暖和些。”


    寶貞縮做一團,卻勉強笑道:“小主,我們不冷。”


    蓮真蹙了秀眉:“你們口口聲聲叫我是主子,可是現下就開始不聽我的話了,是存心叫我生氣嗎?”


    寶貞看了看她的臉色,不敢違拗,隻得和橫波珠蕊兩人慢慢的挪了過來,蓮真把被子分了一半給她們,笑道:“這樣大家挨著,可暖和多了。”


    珠蕊擁緊被子,咽了咽口水,低聲道:“我好餓,他們這時候還不給我們送飯來,是不是想餓死我們?”


    橫波冷笑道:“他們不敢,隻是會遲點,折磨折磨我們,宮裏多的是這種勢利的奴才。”


    寶貞難過的道:“我不明白,小主待玫小主那麽好,為什麽她偏偏要害小主。”


    橫波輕輕一歎:“在這宮裏日子呆久了,你慢慢兒就會明白了。”


    蓮真不出聲,望著麵前的燭光出神,珠蕊餓得胃裏一陣一陣的難受,眼睛不由自主的望著窗外,心裏隻盼著有人來,突然,她身體一抖,指著門外,結結巴巴的道:“小。。小主,我剛剛。。。剛剛好像看見個人影閃過。”


    寶貞一驚,連忙側頭去看,橫波卻斥道:“別胡說八道,哪裏來的人影!”


    珠蕊定了定神,又細看了一看,隻疑自己剛才眼花,不由得有些心虛,可是聲音卻越發顫抖起來:“我平日裏聽他們說,說太宗皇帝的玉妃失寵之後,老死在這裏,就是在這間房裏,死狀很慘,你們說。。。這裏會不會鬧鬼?”


    橫波不等說完別斷喝:“這些捕風捉影的事,偏你就喜歡說!”然後忙安慰蓮真:“小主,你別怕,這世界上哪有什麽鬼神。”


    “我不怕。”蓮真淡淡一笑,輕聲道:“有些人,比鬼還要可怕得多。我現在唯一怕的,便是你們服侍我一場,我什麽也沒給你們,卻或許要害你們這大半生要隨我一起葬送在此地了。”


    橫波勸道:“小主,你別灰心,自你進宮以來,寵冠後宮,可見皇上他待你還是有情的,隻要真相查明,咱們就可出去了。”


    “有情?”蓮真似是覺得很可笑,她慢慢伸手置於燭火上,感受那一點點溫暖,忽然就想起那許多個夜晚,在長樂宮與皇帝相伴的日子。皇帝在案前批閱奏章,她就安安靜靜的立於一旁,默默的為他換茶水,剪燭花,他長相本就英俊,認真的樣子比平時更多了一分迷人。他偶爾會抬起頭看她,眸中滿是溫柔,偶爾也會丟下手中的事情,將她抱入懷中,輕憐密愛,不可否認,在某一些時刻,她是動了心的。想到這裏,蓮真嘴角又浮起一絲譏諷的笑容。


    室內極是安靜,地上的錯金螭獸香爐裏焚著瑞腦香,淡白的輕煙幽幽嫋嫋,若薄霧繚繞,又悄然散去。


    皇貴妃盤膝端坐炕上,一筆一劃的抄寫著佛經,那老油竹紙上密密麻麻的一片鍾王蠅頭小楷,顯見得已抄了許久。


    桑蓉有些不自在的站在地上,低聲道:“娘娘,這事與蓮小主絕無幹係。”


    皇貴妃眉眼都沒動一下,隻道:“我知道。”


    “求娘娘開恩。”


    “開恩?”皇貴妃淡淡的道:“這宮裏人人都知躲是非,她卻偏偏去尋是非,你叫我如何開恩?”


    桑蓉道:“蓮小主隻是心地太過純善,所以。。。”


    “所以這是她自找的。”皇貴妃道:“你也算這宮裏的老人了,該知道有些閑事是管不得的,何必硬要去淌這趟混水?”


    桑蓉低著頭不說話,皇貴妃道:“皇上雖改變了主意,終究是遲了一步,紫元殿值守的人已死無對證。皇後讓小遠子去指認各宮的太監,也沒有找到那晚看見的人。玫貴人又一口咬定是蓮嬪推的她。這事,我勸你還是撂開手罷。”


    桑蓉突然跪下,哀求道:“娘娘,我知道您定能想出法子的。”


    皇貴妃筆下一頓,蹙了眉心:“你幾次三番這樣幫她,難道僅僅隻因為同鄉之情麽?”


    桑蓉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傷感:“不,奴婢這樣為蓮小主求娘娘,隻因為跟蓮小主投緣,再者,她的爺爺,是奴婢年輕時相識的故人。”


    說到最後一句,她聲音已低不可聞,皇貴妃一怔,緩緩擱下筆,看了她半晌,卻並沒有往下細問,手微微一擺,沁竹便將紙筆硯台收了下去,疏桐忙遞過來一個精致的小手爐,皇貴妃搖了搖頭,示意不用。桑蓉道:“奴婢知道娘娘素來不喜管旁人的事,可是蓮小主實實在在是被冤枉的,還求娘娘大發善心,救蓮小主一命。”


    皇貴妃不作聲,腦中卻忽然憶起那夜漫天花的燈下,她迴過頭來,抓住自己的手,嫣然而笑:“你不知道,我們金陵的花燈節。。。”那是她在宮中見過的最明媚純淨的笑靨,連流光溢彩的花燈都為之黯然失色。皇貴妃默然良久,忽然輕輕一歎:“此事我現在亦無把握,隻可勉力一試。”


    桑蓉知她這便是答應了,不由得大喜過望,磕下頭去:“奴婢先替蓮小主謝過娘娘。”


    皇貴妃微微沉吟了一下,道:“靜心宮是個什麽去處,你也明白,如今天寒地凍,那幫慣會見風使舵的奴才們未必會管她們死活,說不定還得借機挫折,你等下帶兩個人,先偷偷給她們送點東西過去,別冤屈未洗清,自己身體先垮了。”


    “是,奴婢明白。”


    桑蓉站起來便要走,才到門邊,皇貴妃又叫:“慢著。”桑蓉連忙迴身聽她吩咐,皇貴妃道:“多送點吃食過去,外麵送進去的食物,叫她們最好別用。”


    桑蓉立時省悟:“奴婢明白。”更不敢稍作停留,匆匆去了。


    燭火快要熄滅了,橫波連忙換了一根,心中甚是憂慮,這蠟燭隻帶了一小包出來,若是用完了,這晚上更沒法過了,口中卻並不提這點。幾人裹著被子,依偎在一起,皆是饑寒交迫,且又滿腹心事,又哪裏睡得著。


    蓮真翻了個身,傾耳細聽,道:“外麵好像又下雪了。”


    珠蕊眼皮打架,口中猶含含糊糊的埋怨:“這雪下得真討厭。”說著,她又往寶貞身邊挨了挨:“姐姐,我好冷。”


    寶貞在心裏歎了口氣,伸手抱住她,輕輕拍了拍:“睡吧。”蓮真卻忽然坐起來:“有人來了。”


    橫波跟著起來,仔細聽了一聽,果然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門上“篤篤”響了幾下,有個尖細的聲音道:“送飯來了。”


    寶貞大喜,看了看蓮真,然後道:“進來吧。”


    兩個麵目陰沉的太監一人提了一個食盒進來放在地上,看也沒有看她們一眼,轉身就走,橫波忙叫道:“公公留步。”


    其中一個太監轉過頭來,斜睨著她:“怎麽?”


    “這裏沒有床,也沒有火,冷得睡不著,可否請公公發發慈悲,送一個炭爐過來和一些蠟燭過來,大恩大德,我們主仆來日必報。”


    “可對不住,我們隻管送飯,其他的一概不管。”


    另一個太監冷冷的道:“連自己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什麽報恩。”兩人不耐煩再跟她囉嗦,揚長而去。


    橫波氣得怔了半天,蓮真反而勸她:“犯不著生氣,這當兒人家不落井下石都算好了,哪還會來幫你。”


    寶貞興奮的將食盒一層層揭開,卻見菜肴雖不如往日吃的精致,卻是雞鴨魚肉皆有,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將一盤羊肉包子捧到蓮真麵前:“小主,先吃點東西吧。”


    蓮真卻沒什麽胃口,輕輕搖搖頭:“我不餓,你們吃吧。”見珠蕊眼巴巴的望著,笑道:“吃吧,吃飽了再睡。”


    珠蕊巴不得一聲,伸手抓起一個包子,橫波突然道:“等下再吃。”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來,試了試那碗雞肉,見銀簪並沒變色,仍不放心,又去試那盤魚,珠蕊一邊吃,一邊道:“你也太小心了,咱們都淪落成這樣了,還有誰想要來加害嗎?”話猶未完,突然“哎喲”一聲,手裏半個包子掉在地上,叫道:“肚子好疼!”


    蓮真和橫波等吃了一驚,連忙圍過來:“珠蕊,你怎麽了?”


    珠蕊倒在寶貞懷裏,臉色大變,隻覺腹中如油煎火燎,鋼刀攪動,她痛苦的喘息著,疼得話都說不出來,寶貞感覺她的身體愈來愈冷,越發驚駭,橫波睜大了眼睛,道:“包子裏有毒!”蓮真突然起身,撲過去打開門,一陣凜冽的寒風撲麵而來,冷入骨髓,她卻顧不得那許多,衝進那黑暗裏,發出淒慘的叫聲:“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快來人啊!”腳下卻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上,滿頭滿身皆是積雪,她爬起來,一邊跌跌撞撞的往外走,一邊哭著喊救命。


    橫波連忙追出來,哭著道:“小主,你迴來,你出不去的,珠蕊。。。珠蕊她快不行了!”


    不行了?蓮真停下腳步,呆呆的迴過頭來,看著不遠處那微弱的閃爍的燭光,心雙膝突然一軟,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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