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漸濃了,長樂宮中各處的宮燈早已點上,暖閣裏燃著通臂巨燭,照得明亮如晝。皇帝端坐禦案前,手中捧著一卷書在看,麵色看起來與往常無異,趙承恩卻知道今日早朝大臣們都在討論吐穀渾與吐蕃和親之事,皇帝因為這事心裏一整天都不痛快,於是屏聲靜氣,打起十二分精神加意服侍。


    不多時,一小太監進來稟奏:皇上,東閣大學士褚大人求見。”


    皇帝頭也不抬:“叫他進來。”


    一個錦袍玉帶,一臉精明的中年人進來,在禦案前跪下:“臣褚雄叩見皇上。”


    趙承恩使了個眼色,一溜兒太監宮女便隨他悄無聲息的退下。皇帝放下書,這才懶懶道:“起來吧。”


    褚雄道:“謝皇上。”這才爬起來。


    皇帝輕撫著右手大拇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恍若不經意的道:“今日朝堂上諸臣為和親之事爭論不休,褚愛卿怎麽看?”


    褚雄道:“臣同諸大臣看法一致,吐穀渾和吐蕃結親,對我大燕朝十分不利。”


    “愛卿有何高見?”


    “臣以為,我大燕朝如若送一位公主去吐蕃,吐蕃德利讚普必定欣喜若狂,對皇上萬分感激。”


    “那麽,從宗室中挑選一位郡主,冊封為公主送去,愛卿以為如何?”


    褚雄道:“如此也未嚐不可,隻是,若能送一位真正的公主過去,吐蕃讚普必然更加感念我朝恩德。”


    皇帝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道:“朕的姐妹大多已出嫁,朕膝下幾位公主尚年幼,並無合適的人選。”


    褚雄上前一步,低聲道:“皇上,您忘了九公主了麽?”


    “她也還小。”


    褚雄垂下頭:“十一歲,已經算不得小了。”


    “可是吐蕃的德利讚普已經四十多了。”


    “德利讚普乃一國之君,非尋常男子可比。”


    皇帝臉色似有不忍:“九妹是先帝最小的女兒,先帝在時愛她若珍寶,朕不忍將她嫁去蠻荒之地。”


    “皇上不必擔心,讚普一定會善待公主。”


    皇帝看著自己的手:“如此一來,總有人會非議朕待自己的幼妹刻薄。”


    褚雄正色道:“吐穀渾突羅可汗野心勃勃,若有了吐蕃相助,更是如虎添翼,我大燕的邊境可就危矣。九公主去吐蕃和親,乃是為了國家安定,皇上到時候多為公主辦些妝奩,風風光光讓公主出嫁就是,臣相信先帝的在天之靈亦不會責怪皇上,更不會那麽不曉事的人敢非議皇上。”


    皇帝不說話,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就這樣吧。”


    “是。”褚雄忙道:“臣明日早朝時便上奏此事,相信諸大臣一定不會反對。”


    “很好。”皇帝站起來,背著手走了兩圈,忽然淡淡的道:“霍牧還是老樣子麽?”


    “迴皇上,安樂公仍是閉門謝客,終日以下棋釣魚為樂。”


    皇帝點點頭:“嗯,朕記得明日是他的五十大壽,難道今日也沒有人去他家為他做壽麽?”


    褚雄麵有為難之色:“這個,臣不是很清楚。”


    皇帝臉色突然一沉:“安樂公是國家功臣,亦是皇貴妃的父親,朕的國丈,難道他門庭已清冷至此了麽?”


    褚雄嚇了一跳,連忙跪下,皇帝的聲音卻已恢複了平靜:“明日朕和皇貴妃會有賞賜下去,朕希望明日他的五十大壽,能辦得熱鬧點。”


    “是,臣明白了。”


    “下去吧。”


    “臣告退。”


    皇帝重新在禦案前坐下,端起茶欲喝,卻發現這片刻工夫,茶已有些冷了,隻隨手一摜,茶杯便骨碌碌的滾在厚厚的地毯上,茶水灑了一地。趙承恩一進來便看見這一幕,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奴才該死,皇上恕罪!”


    皇帝輕輕哼了一聲,還未出聲,敬事房的當值太監卻捧了一個大銀盤進來,上麵擱著一排排綠頭簽,那碧綠湛清的顏色,在燭光下看來仿佛一塊塊上好的玉,皇帝心下不耐煩,揮了揮手正想叫“去”,瞥眼之間卻見到一個嶄新的名字,那手不由得在半空中停住,然後緩緩的落下,半晌,拈起一塊牌子翻轉了過來,趙承恩抹了抹額上的汗,心下這才鬆了一大口氣。


    那叫碧桃的宮女下手著實不輕,珠蕊的臉頰腫得簡直無法見人,躺在床上亦是痛楚難當,幸好桑蓉連夜悄悄差人送了散淤消腫得藥來,蓮真讓寶貞細細替她敷了,這覺得稍微好了些,但這一夜竟是不得安穩,睡夢之中亦總是哭喊“娘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蓮真心下焦慮,第二天便想替她請太醫,橫波見狀忙阻攔:“小主不可,此事宜小不宜大,你如請了太醫來,興師動眾的,叫麗妃知道,又要鬧到不可收拾了。依奴婢看,桑蓉姑姑的藥很是有效,安安靜靜的用上幾天,應該就會大好了。”


    蓮真點點頭,心下甚是感念桑蓉,可是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那氣質清冷不可親近的皇貴妃來,雖明知桑蓉送藥是出於私情,心底還是對那皇貴妃生了幾分好感。


    橫波似是知她心意,見四下無人,低聲道:“幸虧皇貴妃將麗妃請去,不然珠蕊要吃大虧。”


    蓮真心中了然:“必是桑蓉姑姑求了皇貴妃。”


    “小主畢竟幸運,一進宮中便得以與桑蓉姑姑親近。”


    蓮真遲疑半晌,終是忍不住輕輕問了出來:“那皇貴妃。。。她是個怎樣的人?”


    橫波一笑,輕聲道:“小主知道皇貴妃的身世麽?”


    “當然,她是霍大將軍的女兒,霍大將軍的名頭,天下又有幾個人不知道。。。”


    “噓。”橫波連忙將手指放在唇間,製止她說下去:“霍大將軍如今已不是將軍,隻是安樂公了。”


    “嗯。”


    “皇貴妃進宮的時候,霍家權勢熏天,聲威赫赫,所以一入宮便冊封為皇貴妃,皇上寵愛有加,連皇後也禮讓幾分。後來霍家勢敗,霍大將軍隻保留虛爵,奇怪的是,於皇貴妃卻絲毫也沒有影響,皇上對她依舊無比關心,四時賞賜不斷。再者,皇貴妃雖然身份貴重,自進宮以來,倒從不作威作福,霍家顯赫時她是那樣子,霍家頹敗時她也是那樣子,似乎天生養就一種疏淡的性子,對萬事萬物漠不關心,甚至在皇上麵前也是如此,所以,她可說是這後宮裏最捉摸不透的人了。”


    蓮真幾乎聽得有些入神,半晌才道:“可是。。。她這次竟幫了我們。”


    橫波抿唇微笑:“這就是小主的幸運之處了,皇貴妃性子雖冷,據說待身邊的人卻是極好的,桑蓉姑姑真是小主的貴人呢。”


    蓮真歎道:“希望我以後能夠報答她。”


    “那是自然,以後小主若是得寵,報答的機會總是有的。”


    蓮真不欲說這個話題,低頭不語,橫波卻以為她是害羞,低笑道:“說真的,內務府已備了小主的牌子上去了,小主可是隨時要準備侍寢了呢。”


    蓮真小聲道:“橫波,我有點累了。”


    橫波忙道:“瞧我這話多得,小主昨晚一晚上沒睡好,早該歇會兒了,我這就服侍您更衣。”


    橫波的話果是應驗了,晚膳才罷,宣召侍寢的旨意便下來,擷芳宮頓時忙作一團,橫波和寶貞帶著幾小宮女,伺候著蓮真梳妝打扮,沐浴熏香。蓮真初聽旨意,心裏微微一沉,跟著便似一個木頭人一般,隨眾人裝扮自己。


    橫波看她這樣子,心下憐惜,一邊替她梳頭,一邊輕聲道:“小主,我教你的那些你都還記得嗎?”


    “嗯。”蓮真腦中一片空白,不自覺的咬住下唇。


    橫波對著鏡中仔細又打量了她一下:“小主,你臉色這麽白,得撲點兒胭脂才好看。”


    寶貞聽說,忙拿過一個精致的白玉盒子,用細銀簪子挑了一點兒玫瑰膏子似的東西放在手心裏,用一點水化開,然後細細替她撫在腮上,果然添了幾許嬌豔嫵媚。


    橫波見蓮真總是不語,隻得溫聲勸慰:“小主,你別害怕,是女人都得經曆這一關。”說著湊近她耳邊:“你等下見了皇上,萬萬不可作出如此神態來,惹惱了皇上就萬事休矣。你須牢牢謹記,隻有討得皇上的歡心,在這後宮才能過得舒心。”


    蓮真執了她手,喉嚨微微哽咽:“橫波,我知你是為我好的一片心,你放心,縱然我無意去爭什麽,但以後總不能教別人隨意作踐了我的人。”


    橫波聞言方放了心:“小主能這樣想,是小主的福氣,亦是我等的福氣。小主,時候不早了,我們該起身了。”


    說著和寶貞兩人一人一邊扶著,同她一起出了擷芳宮,外麵敬事房的內監提著燈籠,早在一輛裝飾華麗的車駕旁候著了,為首的太監見了蓮真,上前打個千兒,陪笑道:“給小主道喜。”


    橫波感覺蓮真的手有點發抖,又低聲道:“小主,我們到時候都在外麵候著你呢。”


    蓮真微微點了點頭,方扶著她的手上了那車,那說話的太監將拂塵一揮,一行人前唿後擁,簇擁著那鳳鸞春恩車緩緩去了,那一聲聲銅鈴聲在靜夜裏聽來,格外的清脆悅耳,卻是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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