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陵,蓑衣巷。


    蘇子仲盤腿坐在樓板上,上半身晃來晃去,手裏拿著一封剛收到的書信。


    信紙雪白,厚度適中,一看就是上等人家才用得起的麻紋紙,隻是這麽漂亮白淨的紙上隻寫了三個蒼勁有力地大字“皮癢了?”。“皮癢了”正常大小,問號幾乎占滿了剩餘的空白處。


    自從接到這封信,蘇子仲已經晃了一個多時辰。


    “綠柳,公子我已經十五歲了,你說我爹不太可能真的還揍我吧。”蘇子仲朝著整理房間的綠柳問道。


    “難說,該揍還得揍。”綠柳手中的活兒沒停。


    “紅棉,你腦子活,你再幫我想想主意,看能不能再拖個一年半載的。”蘇子仲轉而向紅棉求助。


    “沒招!”紅棉剛點燃一支熏香,芊芊素手將熏香插入香爐,背影婀娜。


    “藍鳶,收拾東西,咱們下午就走,這個地方不能呆了。”蘇子仲已經晃出節奏了。


    “要走你走,別連累我們姐妹幾個挨老爺的罵。”藍鳶走上前來用一根手指點在蘇子仲的額頭,止住蘇子仲的搖晃。


    “紫蘿,紫蘿,她們都靠不住,公子平時最疼你了,你說句心裏話,你也不忍心你家公子娶個潑婦迴來吧。”蘇子仲爬到站在窗口搖著團扇的紫蘿身邊,抱著紫蘿的褲管,仰頭用希冀的目光看著紫蘿。


    綠蘿不為所動,淺笑一聲,“公子,這個咱們可不敢亂說,親事是老爺與丁教主定下來的,咱們做下人的,可不管誰是少奶奶,都可心兒的伺候著。再說了,丁小姐人又漂亮,武功又高,哪裏不好。”


    “枉我平時對你們掏心掏肺,關鍵時刻一個個都不跟公子我一條心,我眼瞎啊......”蘇子仲用手指一一點過四個小丫頭,長歎一聲,“我爹打我打到十四歲,好不容易跑出來,過點逍遙的日子,才出狼窩,又要入了虎口,公子我的命好苦啊。”


    “我不要活了,以前就我爹一個人打我,要是娶了那個叮叮叮,一想到單日被我爹打,雙日被叮叮叮打,我還不如現在死了算了。”蘇子仲撒開紫蘿的腿,拿起桌上的酒壺倒了半壺酒進肚子,躺在地上成一個大字裝死。


    幾個小丫頭見慣了自己公子撒潑打滾的模樣,就當蘇子仲是空氣,最讓蘇子仲傷心的是,綠柳還不時用腳踢他讓他挪個位置好方便拖地。


    風雨樓樓下的小廝眉開眼笑,自打從此處等著蘇公子喝醉以來,還沒見過蘇公子一天寫這麽多詩詞的。


    “這個好這個好,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一名小廝興高采烈地捧著手裏的紙張,炫耀道。


    “看看我拿到的這個,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迴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意境絕了。”


    “還有這個還有這個,美人微笑轉星眸,月花羞,捧金甌,歌扇縈風,吹散一春愁。我家小姐肯定又要感動得哭啦。”


    “昨夜秋風來萬裏,月上屏幃,冷透人衣袂。咦,現在是夏天啊,不過蘇公子寫的可真好啊。”


    “你們來幫我瞧瞧,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


    餘生是啥意思。”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蘇公子今兒是咋啦,盡寫些叫人看著心裏難受的詩詞。”


    小廝們每人得了一摞詩詞,高高興興的馭馬而走去領主子的賞錢,蓑衣巷的婆子小娘們,掙了銀錢又可以添置心儀的飾物,洛陵的小姐們今晚將讀著蘇子仲的詩文悲春傷秋,這些人都將從蘇子仲身上得到不同的滿足。


    可惜這些滿足,都是建立在蘇大公子的痛苦之上。


    蘇子仲躺在地上,無法想象未來生活的黑暗,那個紮著羊角辮喜歡舞刀弄槍總愛穿白裙子的小丫頭,像噩夢般刻在蘇子仲的心裏,從八歲時一直至今。


    丁雪韻與蘇子仲的親事自他兩還在娘親的腹中便定了下來。


    當年,丁雪韻的父親丁逸還不是雪神教教主的時候,結識了蘇子仲老爹蘇朗,兩人一同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有著過命的交情,丁逸能成為雪神教的教主,與蘇朗包括蘇家動用了很多資源也是密不可分的,因此兩家一直走動頻繁。十五年前,丁逸與蘇朗的妻子同年懷孕,兩家約定,如果都是男孩或者女孩,就結為異性兄弟姐妹,繼續傳承父輩的友誼,如果一男一女,就結為夫妻。等兩位母親生下孩子後,雙方就定下了婚約,隻等兩個孩子大一些便完婚。


    兩家人為了培養孩子的感情,自小就讓他們共同相處,逢年過節,不是蘇家把孩子送到丁家,就是丁家把孩子送到蘇家去,蘇子仲與丁雪韻不懂事的時候玩得還可以,經常粘在一起捉蟲弄泥,吃住都在一塊兒,小的時候也沒什麽男女大防,兩家人看著也高興。


    女孩兒家懂事多少要早一些,等蘇子仲和丁雪韻八歲的時候,不知道是身邊人碎嘴還是長輩們經常拿他們兩開玩笑,丁雪韻突然就轉變了性子,橫鼻子豎眼看蘇子仲不爽。兩人都是武學世家,練武是必修課,丁雪韻武學天分好,學什麽都快,境界嗖嗖嗖的提升。蘇子仲自幼就喜歡讀書,武學平平,丁雪韻經常仗武欺人,尋一點小毛病就把蘇子仲揍個半死,而且這小丫頭賊精賊精,從不打臉,盡找不傷皮不傷骨的痛處打。蘇子仲憨厚些,有時抵擋躲閃之間不小心抓撓丁雪韻,把吹彈可破的小嫩皮膚弄得紅一塊紫一塊,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傷。小丫頭一轉背就找長輩們哭訴,結局往往都是蘇子仲再挨一頓飽揍。再加上蘇子仲他爹是個直腸子,總嫌棄兒子不好好學武,天天舞文弄墨丟了老蘇家的臉,有事沒事就揍蘇子仲一頓狠的。蘇子仲的童年記憶,總是在挨揍中循環往複。


    大雪山和蘇家堡的角角落落,見證了丁雪韻對蘇子仲下的無數黑手。


    一晃兩個孩子越長越大,蘇子仲越來越帥氣,丁雪韻也越長越好看,蘇家和丁家的長輩看在眼裏,喜在心上,這簡直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因此,盡快成親成了兩家人的大事,早早選好了日子,隻待二人十六歲時便要大辦婚禮。


    丁雪韻給人的印象十分淑雅,總是眉眼含笑知書識禮,小小年紀就已致氣境,加上常年學武,靈氣十足,蘇家喜歡得不得了。可跟蘇子仲單獨在一起,立即變成張牙舞爪的旱魃,前一刻還在欺負蘇子仲,後一刻在長輩麵前就能變迴乖乖女。蘇子仲恨


    得隻咬牙,可歎申冤無門,搞不好又得挨自己老爹一頓老拳。


    蘇子仲不是沒有抗爭過,每次蘇朗舉起拳頭來一句“這麽好的媳婦你還想個啥”就把蘇子仲懟得死死的。


    蘇子仲打又打不過,裝又裝不過,隻好以絕食的方式死纏著母親說要去遊學。到底是母親心疼兒子,生怕兒子餓出個好歹來,就放兒子帶著幾個小侍婢跑出來了。


    蘇朗也沒轍,別看蘇朗是念境大宗師,可懼內也不分境界高不高啊,再高的境界看見夫人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慫也得慫。


    蘇子仲一離家,如脫韁的野馬,晝夜不停跑了幾千裏來到洛陵城,深居簡出一年多,生怕被自己老爹抓迴去要和丁雪韻成親。收到老爹的信,蘇子仲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


    蘇子仲想著過完這個夏天,再看過一場雪,就得與丁雪韻朝夕相對,這一思量,酒入愁腸,很快就醉得不省人事。


    安瀾學院門外。


    蒲草很難過。


    蘇子仲是煩惱未來,蒲草是不舍當下。


    蒲草背著鼓鼓囊囊的書袋,抱著絞酋,腰裏別著柴刀,怎麽看都別扭。


    霍先生、金先生還有門房老李,帶著一條土狗,就是給蒲草送行的全部陣容。


    書袋裏有農部夫子炒好的吃食,有藝部姐姐們繡的平安荷包,有武部學子們給蒲草打造的暗器,還有兵部先生們送的幾本兵法書,剩餘的位置都讓金先生煉製的各種解毒丹、金瘡藥、寒棘丹塞得滿滿的。


    “蒲草,切記學了冰瀑經才能動用真氣,寒棘丹每天一粒也要記得吃。別舍不得吃藥,等在大雪山安頓下來,記得遞句話迴來,迴頭讓行部的行者們經常給你稍一些,管夠。”金先生叮囑蒲草。


    “蒲草啊,你這一走,我這心裏空落落的,也沒人給我打野味了,想想就難受。門房的位置我給你占著,誰來都不讓。”老李眼圈有點紅。


    小土狗圍著蒲草打轉兒,蒲草輕輕揉揉狗脖子,小土狗幸福地眯起眼。


    “都迴吧,我一定照顧好自己,請大家放心。”蒲草再不舍,大雪山也不能不去。


    “蒲草,去了大雪山,以後隻能靠自己了。臨行前,我送你三樣東西。第一樣我想了很久,如果此行順利,你終歸要踏進江湖的,總不能老是蒲草蒲草的叫,不好聽也不大氣,我幫你想了個名字,叫謙達,希望你能時刻保持謙遜之心,不爭不惑,做人做事樂觀豁達。安瀾就是你的家,吃了苦受了累就迴來,安瀾始終對你不離不棄。第二樣是我隨身帶的玉佩,雖不貴重,但是陪著我幾十年了,現在我把它送給你,見玉如見人,如我始終與你在一起。第三樣是我整理一些江湖見聞及平時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項,路上翻一翻,遇事也能少吃虧。”霍定之頓了一下,“此行能治你身體更好,若事不可為亦無需強求,我與金先生再想其他辦法,平安迴來最重要。”霍定之把玉和書冊遞給蒲草以後,便不再多言,隻用深情的目光看著蒲草。


    蒲草含淚跪下,磕了三個頭,轉身離去。


    江湖,我紀謙達來也。


    等等,霍先生好像還沒給盤纏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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