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交兵來的突如其然,至少對於秦康意來說是如此。


    應援的信號午夜時分便已亮起,六枝特製的火箭每隔兩刻便呈品字形射向夜幕,燦若星辰,經久不散。這是豐國軍隊間特有的溝通方式,既能標明援兵位置,又能安撫被困友軍的軍心,隻要有希望,被困的軍隊士氣就不會潰泄。


    黑虎關守將陳傳誌一夜未眠,帶著親兵立於關內最高的瞭望台,不時根據秦康意的信箭給予迴應。


    翻過一座小山頭,距離黑虎關尚有十五裏,黑暗中已經隱約可見星羅棋布的大冶軍帳內火堆。秦康意命令大軍就地紮營,急行軍大半夜,士卒們人困馬乏,必須盡快補充飲水、幹糧,天就快亮了,疲憊之師難以禦敵,將士們迫切需要喘口氣。


    戴放青親自帶人摸至大冶軍帳三裏外,伏在矮丘半人高的灌木叢裏,三月的灌木還沒有完全抽葉,幹樹枝劃得戴放青生疼,戴放青也顧不得許多,一邊觀察大冶軍分布情況,一邊就著四名斥候攏著的火折子寫寫畫畫。此時已經是天亮前最黑暗的光景,一點微火老遠就能被發現,戴放青離敵軍太近,火折子亮時必須用手掌捂住,隻敢向下漏出一絲絲可供書寫的光。


    “嗖”,一名斥候被不知何處射來的冷箭貫穿額頭,堅硬的頭骨被箭頭楔入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戴放青臉上一陣溫熱,眼睛被血和腦漿糊住,無法視物,中箭斥候本能的慘叫幾聲便沒了生息,戴放青一手擦眼,一手連忙捺滅火折子,低喊一聲“撤”。


    活著的幾名斥候護著戴放青,從灌木叢裏貓腰鑽出來,敵人的方位不明,隻能沿著矮丘往下滾,盡量不留射箭的視野給大冶射手。大冶射手沒了火折子的指引,也就沒了準頭,不時有羽箭落下釘在地麵上,尾羽直顫。


    感覺到腳下傳來明顯的震感,戴放青腦袋一木。騎兵,而且是大量的騎兵。隨著震感變強,戴放青不再猶豫,立身朝天放出一枚聲音尖利的響箭給後方大軍示警。


    戴放青猛然定住,還保持仰天射箭的姿勢,一枝羽箭已射入後心,戴放青感覺自己的心髒被撞了一下,戴放青想起臨行前妻子半靠在自己懷裏的場景,微風拂麵,如妻子發梢撩過自己的臉頰,後方大軍的火把已經模糊起來,意識逐漸喪失,繪製的地圖從手中掉落,戴放青伸手竭力想抓住什麽,最終一切都被黑暗吞沒。


    大冶騎兵嘴裏唿喝有聲勢如奔雷,騎隊經過戴放青的身旁,一名年輕的騎兵見戴放青的軍甲與普通軍士不一樣,想來應是個豐國的軍官,在馬上壓低身子,彎刀掠過戴放青的脖子,一把抄起戴放青飛起的頭顱,隨手往馬背後的軍功囊一塞,揚刀甩掉黏在刀身的鮮血,用草原語喊了幾句,引得周邊騎兵的哄然大笑。


    天邊已經綻出一絲光亮。秦康意已經能夠看清附近士兵堅毅中帶著緊張的臉龐。


    “列陣!列陣!”中層軍官拚命的約束下屬。剛剛駐紮下來的豐軍迅速進入作戰狀態。


    秦康意棄馬上了戰車,帶著一群旗號兵在中軍指揮調度,開戰時靠喊是傳遞不出命令的,僅能靠顏色不一致的旗幟以及不同的旗組下達指令。盾兵頂在最前方,


    長槍兵將一丈多長的長槍駕在前排盾兵的肩膀上,槍尾頂在地上,可以最大限度的減緩騎兵的衝擊。刀兵與短槍兵混列緊隨其後,上可以刺人,下可以斬馬腿,輕甲弓箭手一百人為一隊,背著箭壺扣箭在弦,步卒陣列位於兩側,隻待騎兵衝鋒勢頭盡了包圍收割。


    “兩裏......”


    “一裏半......”


    “一裏......”


    “一百四十丈.....”


    不時有測距兵報出敵軍距離。


    “拋射!”秦康意下令,身旁旗官迅速打出旗語,一輪又一輪箭雨衝天而起,再從天而降,直撲騎兵腰腹位置。隻要攔腰斬斷騎兵的衝鋒陣型,後續的騎兵就會自然避開,整體衝擊力便下降很多,可以最大程度的減小前排盾兵長槍兵的損失。


    衝鋒的騎兵陣型散開,由縱列變成橫列,減小中箭範圍。


    不斷有大冶騎兵被射落馬下,也有戰馬被射中將騎士掀翻在地,落地的騎兵在大規模的衝鋒中幾無生還可能,有些騎士早已死亡,手裏卻還纏著韁繩,被奔馬拖在地上,帶著一路的血線衝向豐軍。


    “平射!”


    弓箭手改變射擊方式,幾乎不用瞄準,此時也無法瞄準,隻需要將箭壺裏的箭向來襲的騎兵傾瀉覆蓋就行,但羽箭對衝鋒在最前的重騎兵效果著實有限。


    每一名弓箭手的手指、胳膊都在劇烈的顫抖,不停的張弓拉弦,不少兵士的手指被震動的牛筋弦割得稀爛,但他們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一次又一次麻木地執行者命令。


    最前排的重騎兵已經與刀盾兵、長槍兵相接,輕騎兵迂迴至豐軍兩側收割步卒的生命。輕騎兵的速度一旦提起來,對尋常步卒而言,是一邊倒的屠殺。


    實際上,慣經戰事的重騎,都會有意識的將騎士陣亡無人駕馭的戰馬逼入衝陣的中心,最先接戰的騎兵完全靠速度和血肉撞開對方的防守,為後方的騎兵開辟一條可以持續衝鋒的血路。戰馬嘶鳴著撞上圓圓的木盾,血肉與木盾一起裂開,匍然倒下,有些受傷不重的戰馬掙紮著想站起來,怎麽努力也無濟於事,噴射而出的馬血混著木盾的碎片、人體的殘肢、斷裂的槍甲,繪製出猙獰的人間地獄圖案。


    “頂住!頂住!”,第一層防禦在瞬間的衝撞中七零八落,幸存的盾兵門跪在地上,死死地用肩膀抵住單薄的木盾。一名盾兵伍長看見第一層出現豁口,一邊大喊指揮袍澤頂住衝鋒,一邊奮不顧身的手持鐵盾頂了上去,瞬間就像風中飄落的樹葉,被奔馳的戰馬撞上半空。


    鮮血粘著塵土,慢慢的匯成小溪,向低處匯集,被馬蹄和製式軍履帶起,踩在地上如點點碎梅,血腥而又妖豔。太陽似是不願意目睹這番慘像,悄悄鑽進烏雲裏,像受驚的孩子蒙住雙眼。


    戰局一時膠著,秦康意筆直地立在戰車上,嗓子已經喊啞了,遠方傳來戰鬥的聲音,估計是陳傳誌突圍試圖與秦康意匯合,但與大冶存在巨大的軍力差距,被堵在黑虎關出不來。


    最後一批預備隊也派了上去,秦康意的部隊暫時還沒有出現潰逃的跡象,有些新兵第一次上戰場,被戰場


    的慘狀嚇壞了抱頭鼠竄,被督戰隊一刀砍了,兩軍交鋒,隻要將士用命、陣型不亂,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就能取得勝利。


    無論秦康意多麽渴望勝利,多麽想將草原人趕出巨象山,但草原人輕騎兵的優勢太明顯了。前軍成功拖住草原人的重騎,將重騎兵陷入包圍之中,逼得重騎兵與刀兵、槍兵白刃戰,但左右兩側的步卒傷亡過半,幾乎沒有完整的建製,草原騎兵像削麵皮一樣,削完一層後控馬疾走,待馬速上來繼續迴來殺一波,如浪花般一層一層的衝垮灘塗上的砂石,現在豐國的士兵們完全靠一腔孤勇支撐著,兩翼的潰敗隻是時間的問題。


    秦康意安排旗官下令將後方的糧草輜重轉移,否則撤軍之後收攏潰軍時連飯都吃不上,更談不上反擊了。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護糧草無虞,待後勤部隊撤入安全區域,必須鳴金收兵了,再不收兵大規模逃兵出現時隻會被輕騎軍攆著屁股殺。


    遠遠看見輜重營平安轉移的號箭,秦康意立刻下達收兵將令,對將軍來說,一場戰役的成敗並不算什麽,要實現戰略意圖、確保預期戰果才是最重要的。大冶騎兵善衝殺,正麵攻城的能力欠缺,隻要拖住了大冶騎兵,減輕黑虎關壓力,繼續等待軍部派遣的後續援兵,就算是完成了任務。秦康意心裏清楚,現在隻能以時間換空間,把大冶王釘在黑虎山,才能讓這些草原蠻子付出侵略的代價。


    本該傳令收兵的旗官忽然一頭栽倒,一名始終低著頭穿著親衛隊戰袍的絡腮胡漢子快步走到秦康意的身旁,麵朝秦康意擋在他身前,像是要保護自己的將軍。秦康意的親兵他都認識,正詫異擋在身前的軍士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此時小腹處傳來一陣疼感,一把尖錐樣的武器紮進肚子,持錐人拔出再刺,用力一攪,秦康意感覺自己的肚子擰在一起,又倏的鬆開,力氣慢慢流逝,秦康意已經無法站穩,嘶啞的喉嚨被疼痛刺激得喊不出任何言語,隻能軟軟的掛在這個親兵的身上,緩緩倒下去。


    “將軍被偷襲,快來保護將軍。”絡腮胡用不太熟練的豐國話大喊,中軍一陣慌亂,眾將士連忙圍在秦康意指揮的戰車旁,絡腮胡陰惻惻一笑,趁著人多擁擠悄悄地離開,再不見蹤跡。


    將是兵的魂,隨著豐軍指揮中樞的癱瘓,戰局迅速改變,不知道哪個陣列帶頭,潰敗像瘟疫一樣在豐軍中蔓延開來。


    是役,六萬駝峰關援軍大部被殲,逃出者不足千人。


    半日後,黑虎關被破,守將陳傳誌戰死。


    兩日後,大冶王親率騎兵與先前南侵軍隊匯合,遇堅城不進,在豐國最重要最為富足的四州重地大肆劫掠。豐國腹地久未經戰事,並無有效抵抗,豐國緊急調遣大軍對大冶軍圍追堵截,卻因速度不及冶軍,無法形成有效合圍,反被冶軍分頭擊敗好幾支軍隊。


    十八日後,大冶軍帶著無數的戰利品,破巨象山餘脈維禮城,重新迴到草原。


    經戰後統計,大冶屠殺豐國軍民一百七十二萬餘,物資損失無可估計。


    同時,傳說中早已滅絕的禁花----“錯花”重現人間,舉世皆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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