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平十六年,三月初六,春。


    豐國駝峰關,一如既往的安靜。


    巡弋軍士行進時軍甲相擊混著腳步發出的的“噗噗”聲,與校場上整齊一致的操練聲相映合。清冷的晨風夾雜著火頭軍的炊煙,有股讓人遍身通透的木香。


    “報————”


    駝峰關遊擊將軍府前滾落一名傳令兵,黑鬃馬在一邊打著響鼻,粗重的響鼻噴出老長的白氣,像頑童揉搓的棉花糖。


    傳令兵身背令旗,滿身灰塵,衣衫襤褸,右肩插著半截羽箭,斷口參差不齊,明顯是匆忙間人力折斷。左褲腿黑糊糊的一片,移動時可見一條三寸左右的傷口,外翻的創口由於長時間未處理,帶著令人發怵的蒼白。


    兩名守門士兵一瞅見血色傳令旗,顧不上來者傷勢,連忙架起傳令兵跑向大堂。


    “報—將軍,大冶王親率大軍突襲,象鼻關、象蹄關、奔象關失守,黑虎關被圍,大冶軍人數不明,目測不少於十萬,陳傳誌陳將軍命我等突圍求援,請將軍提軍援護”。


    傳令兵一口氣說完,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癱軟著跪在地上。


    “速傳軍醫,好生診治。”


    “擊鼓點將!”


    “八百裏加急,報牧野關、西山關、封侯關,整軍備戰!”


    “飛隼傳書向軍部呈報戰情!”


    “傳書禎安道左大人,請左大人明日日落前備足六萬人的十日軍糧”


    大堂正中的秦康意聞言臉色大變,握著椅背的手猛的發力,手背的青筋根根凸起。站起身來長噓一口氣後,強迫自己放鬆下來,發出一連串的命令。思索片刻,沉聲道:“眾將議事後請霍先生來一趟。”


    秦康意將門之子,慶平八年時就來到這駝峰關,今年三十八歲,濃眉大眼,體魁身挺,腰配家傳“絞酋”,身著五品遊擊將軍製式“威魄”甲,邊關淒苦,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一些,卻也自有一種豪氣。


    老秦家世受皇恩,秦康意祖父秦世忠的名字就是大豐國開國皇帝所賜。說起這賜名,倒有一段來曆。秦世忠幼時雙親早逝,打小賣到當時的北啟州長史府為奴,給這長史府大公子做貼身小廝。那會兒還是齊朝治下,隻是這齊皇昏聵,多年不理朝政,任由一般大臣、外戚各幹各的,反正這齊國六十四州,夠他們折騰的。


    要說這齊皇理政的本事沒有,但對蓋房子情有獨鍾。經常帶著禦造司的工匠們和泥拌漿,您還別說,這一般的禦造司工匠還真比不了。上有所好,下必所投,蓋房子修宮殿要銀子啊,各州各郡各府層層加碼,橫征暴斂,十稅八九,民不聊生。這齊皇宮一擴再擴,從方圓十二裏硬是擴了五倍,宮牆離著護城河不到二裏路,再擴就得扒城牆了。王公大臣們自有皇上賜的宅子,可京城的老百姓沒辦法,得給皇上蓋房子讓道,隻好搬到城外去住。東一塊兒西一片,站在城牆上看就像一堆又一堆顏色深深淺淺的鳥屎。這宮城沒法擴,皇帝不得不消停會兒,月餘以後,這皇上沒活兒幹急著是吃不香睡不著,尋思著京城附近也就一個


    大項目可以幹--修皇陵。這大齊江山永固,傳子傳孫,歸天之後都得葬入皇陵,齊皇一尋思,這可不能馬虎,我必須親自幹,得,打定主意跟修皇陵的匠人們一起修皇陵去。可把一幫子大臣們嚇壞了,雖然這皇上平時荒唐了點,可這親自修皇陵,成何體統啊,烏泱泱在皇帝寢宮門口跪一大片。要問為什麽不在上朝的地方諫言,不好意思,皇帝已經十來年沒上朝了,大臣們都沒上朝這個傳統了。


    皇帝賢也罷,慫也罷,自古以來都有腐忠的臣子。皇上平時對那些貪著的占著的拉幫結派鬥來鬥去的事兒不聞不問,好吧,那是皇上仁愛,無為而治,大齊國地大物博,經造。可這親自修皇陵這事兒幹的太過火了,叔叔不能忍,嬸嬸更不能忍。禮部尚書牽頭,禦史台全員出動,一大幫子加起來五六千歲的老臣跪在寢宮門口唿天搶地。皇帝一看這架勢不得不服軟,在如山般“皇上聖明”的高唿中黑著臉掐滅了做皇陵包工頭的念頭。


    沒活兒幹的皇帝隻好在皇宮內東遊西轉,瞧見哪兒牆皮脫落瓦沒堆齊就要扒掉重來,又施工又監理,經常加班加點顧不上吃飯,可苦了禦造司的工匠。宮裏外臣不得留宿,更別說匠人了。幹得再晚都得出宮,忙一天迴家剛躺下眯一會兒,又得去宮門口等皇上宣旨進宮。這齊皇天不亮就起床,日複一日,誰受得了。為了皇上少折騰,匠人們是卯足勁的講質量,太監宮女們踩根草都恨不得拿自己做架子把它撐直了,生怕讓皇上找借口修來補去。再後來,齊皇在宮裏轉悠都找不出理由搞拆遷了,每天隻好讓太監們把工具抱出來曬太陽,經常對著擦得雪亮的工具暗自神傷,頗有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孤寂感。


    百無聊賴的皇上實在找不到打發時間的樂子了,想起自己還有個當皇帝的副業,那就治國吧。看著一大堆的奏章就像寫命題作文的小學生,咬筆杆子抓頭發,又撓腮幫又抓癢,渾身不自在。其實皇上不上朝這些年,大臣們管的也都還行,都在這碗裏撈吃的,好歹保著這碗不破,盡管老百姓吃上頓沒下頓,可隻要還有一口吃的,誰願意冒著殺頭的危險造反啊。


    這一日,齊皇依舊像憋了夜尿的老爺子一樣坐在禦書房看奏章,也不知道哪個大臣寫了封奏章,說京城太過擁擠,城外的民宅建得毫無規劃,影響了大齊國的天朝形象,建議皇上遷都,另擇一地重建新都。就這份已經被內閣老首輔批注過“混賬之人混賬之言,懇請皇上將此人罷官削職”的奏章讓齊皇龍顏大悅。


    朕怎麽就沒想到呢。肱股之臣,大齊棟梁啊。齊皇那個激動啊,心裏樂開了花,這麽有遠見有想法的臣子,實在深得朕心呐。朕的寶刀,啊,不對,是真的寶貝工具們又可以重見天日,叱吒寰宇了。力排眾議,不顧寢宮外柱子上撞柱死諫的幾顆大好頭顱,征夫六十萬,遷都!


    對了,撞壞的柱子是齊皇親自帶著禦造司的匠人更換的。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齊國亡了。


    據說第一批攻進齊宮的將士們看見一個趴在地上對著新都規劃圖愛不釋手囔囔自語的老頭子,實在是沒法


    和齊皇聯係在一起。


    齊國一分為六,征戰連連,烽煙迭起,最終替代齊國版圖上較大的六個國家,分別是豐國,冶國,睦國,渝國,璟國,隆國。另有一些偏僻之地自封為王的,不一而道。


    扯遠了,還是迴到秦世忠改名這茬兒,這秦世忠原名秦四斤,據說生下來的時候隻有四斤重,賣給原北啟州長史大公子魏綱清做武侍,跟著魏綱清後麵練武學功。魏家倒也不吝著秦四斤一口吃的,秦四斤撒開了長,身長九尺,膀大腰圓。齊國亡了以後,北啟州長史有糧有兵,打下了七州之地,奠定了大豐國的基礎。秦四斤作戰勇猛,赤膽忠心,幾次亂軍之中救得魏綱清性命,大豐國立國之後,豐皇魏綱清念其忠誠,加封荊南侯,賜名“世忠”。秦世忠生三子,均戰死沙場,膝下五孫,秦康意是二房長孫。


    老秦家馬上封侯,從軍是傳統。秦康意十三歲入伍,先在京都驃騎營,升任副營座沒幾年,主動請纓來到這駝峰關,任五品遊擊將軍。


    秦康意也確實沒丟老秦家的臉,硬是把這駝峰關六萬悍卒打磨得像淬火的鋼刀,鋒芒畢露,將士齊心,軍威遠揚。


    二通鼓剛響過,眾將畢至,可見秦康意治軍之謹。


    “大冶王率軍進犯,黑虎關陳傳誌陳將軍送來消息,象鼻關、象蹄關、奔象關丟了,目前黑虎關被圍,具體情況尚不可知,我已安排人前去打探,明日日落之前必須前去支援。黑虎關若丟,後三關將無險可守,大冶兵封直指牧野,你們有什麽看法。”秦康意斟酌了一下,通報了戰情。


    “什麽,象鼻關、象蹄關、奔象關破了?”座下一將長身而起,不覺驚唿出聲。


    秦康意眉頭擰在一起,對著站起身的六品射狼將軍楊越沉重的點點頭。


    眾將嘩然,仍不敢相信這一事實。


    象鼻關、象蹄關、奔象關位於豐國與冶國交界的巨象山,因其形狀像一隻大象而得名,橫貫東西,長二百四十裏,奇峰突起,山勢峻峭,高聳入雲,人馬幾不可行。大豐國順著地形,設象鼻關、象蹄關、奔象關,每關甲士八千,設射狼將軍一名,副將射豺將軍兩名,據險而守,飛鳥不得過。雖說跟大冶打了幾十年,從來都是在巨象山腳下小範圍的與敵交鋒,更多是斥候之間的搏殺,怎麽突然就被連克三關。


    “將軍,末將認為還是要搞清大冶王為何能率大軍穿山過峽直至黑虎關,冒然去援,恐中埋伏。末將願領騎兵五百,斥騎三十,前往偵探”。這次說話是斥候衛將軍戴放青。


    “也好,請戴將軍辛苦一趟,察情為上,不可接兵,速去速迴”秦康意準了後,戴放青抱拳領令而出。


    議事廳內,一群人圍著地圖和沙盤,反複推演著即將到來的戰術思路和作戰計劃,不斷有傳令兵進進出出傳達著來自駝峰關作戰中樞的每一道命令。


    離此不遠的一棟獨院,一個清瘦儒生,手負身後,側頭看著院子裏樹上抽出一點嫩綠,聽著風拍窗欞的聲音,輕輕囈語。


    “起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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