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他又躺在躺椅裏曬太陽。

    自從老伴死了以後,他覺得自己明顯地衰老下去了,就如同燃到了底的蠟燭,火苗明顯地往小縮著。他現在是上午出去溜達,下午就躺在躺椅裏,有夥伴來,他就聊天,沒夥伴來,他就打盹曬太陽。因為包產到戶也二十六年了,夥伴們早忘了他以前是個傻子的事了,就是有時想起來,也如同想起了童年的事,飄飄渺渺的,太遙遠了。

    現在溫煦的陽光曬著他,使他覺得像溫柔的手撫摸著那樣舒服,不知不覺進入了迷糊狀態。忽然似有似無的咚——咚聲輕叩著他恍惚中的聽覺,恍惚中他聽出這是拐杖戳地的聲音。他知道有一個夥伴要來了,就迷糊著等,有心無心地注意著那咚——咚聲,偶爾覺得有些陌生,可馬上就什麽也不覺得了,就像夢中的幻影,閃顯一下堙沒了,就和從來也沒出現過一樣。恍惚中覺得那咚——咚聲忽然消失了,他不由得睜開眼,見一個陌生的老頭,正把拐杖拄在院門的門檻裏麵,佝腰低頭,吃力地往起抬著左腳。因為他現在的院門是正兒八經的院門,有門框有門扇,晚上一把鎖鎖了,貓也鑽不進來。他怔怔地盯著這陌生的老頭:“這是誰呀?有點兒眼熟。”

    那老頭終於把左腳抬上了門檻,又笨拙地挪著,讓左腳落在了門檻裏邊,然後身子吃力地向前傾,重心就移在了拐杖上,右腿像木頭一樣被身子拖過了門檻,右腳沉重地從門檻上掉下來,拖拖拉拉地挨著了左腳,然後老頭像完成了一件難事那樣疲倦地長出著氣,抬起頭來,癡呆茫然的望向他,又分明看不見他。

    他的心髒猛地收縮一下,血就像多時不生火的爐灶被點著了,猛不丁撲出一股火來那樣轟一聲直衝頭頂。他暈了一下,使勁眨了眨眼,終於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這個已經有五年沒露麵的男人,竟然奇跡般地出現在了自己麵前!因為這個男人五年前就得了半身不遂臥床不起了!但他並沒有因此高興,因為這裏得半身不遂而死的人很多,劉忠厚就是在炕上躺了兩年後淒淒慘慘地死去的,如果把這種病說成是對這個惡人的懲罰,那對劉忠厚這樣的善人實在是一種侮辱!雖然他的報複心已經淡漠了,但仍不由得盼望這個人就那麽躺在床上卻不要死去,讓兒女們都嫌棄他,讓他在被遺忘中饑寒交迫著!讓他像死人一樣活著!可五年後的今天,這個人不但站了起來,而且又向自己走來!

    他的心沉重緩慢但有力地一縮一張著,這是隻有宿敵猛然相見時才有的心跳。他不明白已經有二十多年沒這樣跳過的心為什麽這時會這樣跳起來,而且隨著那人拖著右腿一步一步地挪近,他越來越畏懼了,就如同電影裏演的那個以為被打死了的龐大怪獸,竟然不可思議地活轉過來,掙紮著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疲憊不堪的對手時那對手的感受。

    那人的拐杖像個錐子,一下一下錐著他的膽囊,膽囊終於破了,那人的拐杖又一下一下擠著他的膽囊,等那人走到他的麵前時,他渾身沒有一點兒膽氣了,呆呆地看著那人癡呆呆地直視著他,半天才遲滯地問:“是,三小吧?”他趕緊嗯一聲,說:“你坐,你坐。你左麵就是把躺椅,是專門給來和我聊天的人預備的。”而他的身子卻像被捆住了似的一動不動。那人就艱難地轉過身去,艱難地向躺椅走近三步,然後以拐杖為軸,艱難地旋轉起身子來,右腳就笨重地在地上劃著圓弧。等屁股對準了躺椅,然後死命地抓住拐杖,一點一點地坐下去。屁股觸到了躺椅,緊張地停住了,然後像下定了決心似的,一咬牙,胳膊上的勁一卸,屁股就沉重地坐在了躺椅上;就如同你抓著繩子一點一點往黑咕隆咚的井底墜,等腳尖觸著了硬物,判定這確實是井底時,下定決心撒開了繩子,身子落到了井底時那樣。

    他怔怔地望著這人直楞楞地盯著自己——僵屍盯著人的目光。這人唿哧唿哧的喘息聲裏夾雜著破窗戶紙被風來迴吹著時的嘶啦聲,這嘶啦聲使他渾身起著雞皮疙瘩,像一隻陌生龐大的狗喘息著嗅你的腿時,你的渾身不由得起的雞皮疙瘩。有時這嘶啦聲又變成了咕嚕聲,仿佛這人的喉嚨裏住著一窩鴿子。

    這人直盯盯的目光終於像錐子那樣錐得他坐不住了,就說:“這可真是奇跡呀,你不但能站起來了,還能出來串門子了!”這人唿嚕唿嚕著說:“還不是兒孫們孝順,給我四處求醫問藥,竟然把我這死馬醫活了!”王三小像是恭維,又像是哀歎:“唉,隻有你才有這福氣呀,多少人得了這病,就隻有等死的份了。”這人動了動身子,是在表達著得意,然後唿嚕唿嚕地說:“可不是嘛,我這藥是兒孫們從廣州、上海、深圳這些大地方弄來的,誰的兒孫有這麽大的本事呢?哎,我這些兒孫都孝順,我沒有白給他們打一迴江山。哎,從我六十歲開始,他們就給我祝壽,過了八十大壽,我就說:”以後就不要再過了,就是你們沒過膩,我也過膩了。這不是大家花錢買罪受嗎?‘可兒孫們說:“你是我們的福星,你在一天我們就高興的像過年一樣,咋能膩煩給你過壽呢?’嗨!這些孩子可真是知恩圖報呀!今天是我八十五歲壽辰,不光兒孫們都來了,還把六個曾孫子曾外甥帶來了。我這可真是四世同堂,咱們村誰有這麽大的福分呢?兒孫們剛走,我心裏高興呀,總想和人聊一聊,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二姑會和我聊天,這就過來了。咦?二姑呢?”就遲笨地轉著腦袋搜尋起來。

    他的心像被人踩在了腳下般吃力地跳著。但幾十年來慣性的順從使他老老實實地迴答:“二姑已經死了三年了。”這人遲緩地側轉過臉來,把左耳送過來:“什麽?”他又說了一遍,這人的臉色才慢慢地凝重起來,像凍麻了的蛇受了觸動,慢慢地蠕動了起來。良久,這人歎息著說:“唉,她還小呢,咋就死了呢?唉!她。。。。。。她埋在哪兒了?”就又把左耳送過來。他說:“埋在我家墳地裏。”良久,這人又歎息著說:“唉,在和我相好過的女人裏,二姑是最聰明的了,所以也是最可我心的了。唉,咋就死了呢?我還給她拿了盒糕點呢!唉,還是費點兒勁給她送到墳頭上去吧!”就吃力地站起來,拄著拐杖,拖著右腿,一步一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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