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站在北平盟大門外的平台上,俯覽山下的大工地。


    五六千健壯的勞動力,在下山腳下開山取石、壘窯燒磚。


    從他的角度看下去,山下工地上來迴走動的勞工們,就像是一隻隻勤勤懇懇的工蟻……渺小,卑微,留不下絲毫痕跡。


    招募勞工的告示,昨天早上才張貼出去,今兒個就來了這麽多人,到明日,這個數字估計還得翻兩番。


    張楚心頭其實挺感慨的。


    人,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廉價的勞動裏。


    機器,燒油、燒電還經常出故障。


    牲口,隻能做些粗笨的活計還得細糧伺候。


    而山腳下的那些勞工,他們的待遇是什麽?


    一天五個大錢,包兩頓幹的、一頓稀的,十天有一次葷腥兒。


    工錢一個月一結,幹不滿一個月的沒錢拿滾蛋。


    這個待遇不是張楚提出來的。


    他是資本家沒錯,但他從來就不喜歡掙錢窮鬼的錢,他喜歡掙有錢人的錢。


    他提出的待遇,是一天二十個大錢,兩頓幹的、一頓稀的,有葷腥,工錢日結。


    隻可惜他的提議被北平盟首席建築師老牛,無情的否決了。


    那個幹巴巴的小老頭,仗著自己歲數大、資曆老,還蹬鼻子上臉的指著他敗家子兒,胡亂糟蹋錢……


    張楚無言以對。


    那個老家夥歲數的確夠大,資曆也的確夠老,他能拿他怎麽辦呢?當然是原諒他了!


    頂多,迴頭整他兒子牛十三去!


    現在這個待遇,是老牛否決了他的提議後,提出來的。


    張楚覺得太苛刻,覺著肯定沒人來。


    但他通常隻掌控大方向,很少過問這些細節,就由著老牛自己去折騰。


    結果今天早上天都還沒亮,應招前來的勞工就在陣門外排起了一眼望不到頭兒的長龍,好些個,都是昨夜打著火把跑了幾十山路連夜趕來的,唯恐錯過了這個“大好的機會”。


    張楚覺得有些打臉。


    等到老牛捏著個歪嘴茶壺,挺著幹巴巴的胸膛,邁著拽得二五八萬的步伐,領著十幾個老匠人出去挑人,被挑中的歡天喜地、沒被挑中的哭天抹淚的眾生相在鎮門外上演時,張楚被那個青衣少年郎崩碎後還沒長好的三觀,又開始動搖了。


    他懷疑自己或許根本沒有真正觀過這個世界,也根本就不了解這個世界最底層的那些老百姓。


    他是也窮過。


    當年他剛穿越過來的時候,家裏窮得就隻剩下幾個冷冰冰的野菜窩頭,四處求職還碰壁,每天就隻能喝點涼水騙騙肚子。


    那種餓的燒心、餓的胃好像都擰成一團、餓的一口涼水下去都直往外冒酸水的滋味兒,張楚至今都還能勉強迴想起來。


    但那一個多月挨餓受凍的生活,相對他二十多年吃喝不愁、衣食無憂的人生來說,太過短暫了。


    和後邊北蠻人攻城,南遷五百裏路那些悲慘得連活著都是一種奢望的經曆相比,更是無足輕重。


    他沒忘。


    但早就被衝淡了。


    今兒老牛就又給他上了一課。


    那個小老頭雖然是個窩裏橫,但他的確比自己更了解底層下力漢的生活。


    張楚想了很久。


    窮困的日子,他是不可能再過了。


    這輩子都不可能。


    但他是不是能做點什麽,讓周圍這些平民百姓的日子,也能好過一點。


    古人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張楚不知道自己現在算不算是發達。


    但以他現在的力量,如果隻是讓自己周圍人的日子能好過那麽一點點,應該不難吧?


    哪怕隻有那麽一點點呢……


    人活一世,總要努力去嚐試,讓這個世界因為有自己而有那麽一點點的不一樣!


    “楚爺,山下有人求見。”


    大劉的聲音將張楚從沉思中喚醒。


    張楚頭也不迴的問道:“誰啊。”


    大劉:“來人自爆家門,鎮北王府二管家楊有財。”


    張楚凝眉。


    霍鴻燁的人?


    來做什麽?


    炸藥的配方不是給他們了嗎?


    難不成,他們拿著配方都能配錯了?


    不至於這麽蠢吧?


    張楚沉吟了幾秒,道:“帶他上來,去大堂去見我。”


    “是,楚爺。”


    大劉一抱拳,轉身快步離去,腰間懸掛的寶刀拍打甲胄,發出悶沉的金鐵交擊聲。


    張楚也迴過身,邁步往大堂裏行去。


    ……


    不多時,大劉就領著一個青衣老者邁入大堂:“稟幫主,人帶到。”


    “看茶。”


    “是,幫主。”


    張楚打量堂下那青衣老者,就見此人須發花白,身形微微有些佝僂,雙手攏在袖中,著青衣青帽做奴仆打扮……令張楚心頭暗自驚訝的是,這名老者的氣息十分晦澀,境界竟然好像比他還要高了那麽一點點!


    不過他沒驚訝多久,就陡然迴想起來,先前騾子好像說過,這老貨身上一股子間諜味兒。


    霍鴻燁手下的間諜頭子?


    堂下的青衣老者察覺到張楚的目光,一張老臉笑得就像一朵盛開的菊花,每一個褶子都在都在傳達笑意。


    他向張楚拱手行禮:“老奴楊有財,給張盟主請安,這是我家公子的信物,請張盟主過目。”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赤色的金屬令牌,雙手呈交張楚過目,態度十分客氣。


    張楚接過來仔細檢查了一番,的確是霍鴻燁的少帥令。


    他將令牌交還給青衣老者,笑著點頭道:“舟車勞頓,楊老辛苦了,請坐。”


    適時,大劉捧著兩碗茶進來。


    “楊老,請喝茶。”


    “謝張盟主,請。”


    張楚端起大劉奉於案上的茶碗,象征性的抿了一口,然後放下茶碗,問道:“楊老去而複返,可是本座的火藥秘方,出了什麽問題?”


    楊有財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張盟主的火藥,威力奇大,開山裂石亦是等閑,我家公子觀賞過火藥的試爆後,驚奇不已,還著老奴代鎮北軍全體將士,感謝張盟主慷慨相助,有此利器,大破北蠻人指日可待。”


    張楚笑了笑,不做評價。


    他依然不看好鎮北軍。


    憑火藥之利,鎮北軍或能打北蠻人一個措手不及,占到一時的便宜。


    但火藥的限製太多了,等到北蠻人反應過來,戰局很快就會被拉迴原點。


    說到底,還是鎮北軍的整體實力不如北蠻人。


    若無援兵助陣,鎮北軍斷無擊敗北蠻大軍、光複北四郡的可能!


    倒是鎮北軍自己,若不能盡快抽身離開錦天府那個泥潭,可能連自己最後這點本錢都得搭進去。


    個中得失與利弊,張楚相信霍鴻燁也看得明白。


    隻是霍鴻燁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那楊老去而複返,所為何事?”


    楊有財道:“稟張盟主,北伐戰事膠著,遲遲打不開局麵,我鎮北軍十五萬將士人吃馬嚼,每日消耗糧草數之不盡。”


    “眼下錦天府糧草告急,而南四郡早就該移交給我鎮北軍的糧草,四郡郡守卻一再推諉,遲遲不肯交糧,令我鎮北軍十五萬將士饑寒交迫,每日隻有一碗清粥可食,這般下去,還如何奪迴失地,殺賊報國?”


    “實在不得已,我家公子才遣老奴,來請求張盟主,看在袍澤一場的情分上,代為購糧……”


    這老頭說話的聲音很是洪亮,而且氣息悠長,一口氣說這麽多話都不帶喘大氣兒的,張楚幾次想要出聲打斷他,都沒能找到機會,聽他說完,直道這老家夥好麻利的牙口,是把當說客的好手!


    張楚慢慢皺起了眉頭。


    這老家夥剛才劈裏啪啦的說了一大通,隻有一句話,張楚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看在袍澤一場的份兒上……


    玄北州淪落到這個地步,非戰之罪!


    無論是以前在北疆拋頭顱、灑熱血的鎮北軍將士們,還是現在這些在錦天府苦苦支持的鎮北軍將士,張楚都認為他們是好樣的,他敬重他們。


    有道是不看僧麵看佛麵。


    隻衝這些將士,張楚也覺得自己不應該拒絕。


    可問題是,鎮北軍怎麽著也還有七八萬兵馬,如果官府一直不交糧,光靠他北平盟,能撐多久?


    他自己手底下還有好幾萬人等著他養活呢!


    楊有財見張楚遲疑,隻道張楚是不見鴿子不撒鷹,連忙起身道:“我家公子為表謝意,特命老奴將他的佩刀帶來,贈與張盟主,還請張盟主笑納。”


    說著,他拍了拍手,一個同樣青衣青帽的年輕奴仆,雙手捧著一個長條形的黑色鑄鐵盒快步進來,在堂下一揖到底。


    張楚看了一眼,歎著氣道:“楊老誤會了,本座沒急著答複非是不願出手相助,而是覺得北平盟的肩膀還太過稚嫩,怕是擔不起如此重任。”


    佩刀?


    什麽佩刀?


    九九九千足金附帶鑲鑽兒的嗎?


    看不起誰呢!


    楊有財哪肯信?


    他當即起身行至青衣小廝前,道:“張盟主不妨先看看再說,此刀名為‘紫龍’,乃是我家王爺親下地火取地心不化鐵為主材,借九陽上人的紫焰神蓮之力將其化開,熔煉了十七種珍惜礦物,刀成,殺一條千年惡蛟為其開鋒,乃大離九州一等一的火屬神兵!”


    說著,他打開來黑黝黝的鑄鐵盒。


    隔著兩丈遠,張楚竟都感到熱浪撲麵,周身焚焰真氣蠢蠢欲動!


    “有點兒意思!”


    他終於來了興致。


    他前身從案幾後方走出來,行至楊有財身畔,就見一把通體絳紫色,唯有護手呈暗金色的華麗長刀,靜靜的躺在鑄鐵匣子中。


    這把刀造型簡約,沒有誇張、中二的雕飾,隻是用幾根金線一類的金色視線,在刀鞘上夠了出了一條很簡易的龍形在熠熠閃光。


    刀身也不似大刀子那麽寬闊,最寬處也不超過三指,刀頭也不似等閑長刀那般是一條向上的弧線勾勒出的刀尖,而是唐刀那種幹淨利落的截麵刀鋒,有一種別樣的陽剛美感。


    但這把刀最引人注目的,並不是刀身,而是刀柄,目測至少也有一尺五長,幾乎都快趕得上刀身的一半了……這意味著,這把刀,不是擺著好看的裝飾刀,而是砍人如切菜的利器!


    陽剛!


    大氣!


    簡約!


    張楚一見就喜歡上了。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盒中的寶刀,道:“我可以上手看看嗎?”


    楊有財笑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這把刀本就是我家公子送您的禮物,您當然可以上手。”


    張楚當即一把抓住匣中長刀提起來,另一隻手握住刀柄,用力抽。


    “鏗。”


    刀鳴聲清越如銀棒劃過音風鈴。


    他都還沒看清刀身的樣子,一股遠超他心裏預期的巨力就順著刀身衝天而起,瞬間就掙脫了他的手掌,要往大堂的瓦簷頂飛去。


    張楚瞬間反應過來,一掌拍出,大笑道:“小東西,你要上哪去?”


    金色的真氣洶湧而出,後發先至的裹住了要衝破瓦簷頂飛出的紫龍刀。


    說來也怪。


    前一秒還“我命由我不由天”,誓要“衝破這天”的紫龍刀,被張楚的焚焰真氣這麽一包裹,一下子就定住了,就這麽憑空漂浮在張楚的真氣當中。


    張楚心頭一頭,試著移動微微真氣,發現紫龍刀也在跟隨著他的真氣移動。


    他雙眼一亮,心頭暗自嘀咕道:“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以氣禦刀?”


    不過當著楊有財的麵兒,他還是克製著,沒有露出對這把刀的喜愛之意。


    談判,那有一開始就直接先底牌的?


    他要表露出非得不可的意思,這老家夥坐地起價怎麽辦?


    張楚心頭轉過幾個念頭,手下呈爪猛地向後一拉,漂浮在空中的紫龍到就被他吸迴手中。


    他還刀歸鞘,若無其事的將其放迴鑄鐵匣子裏:“錦天府,需要多少糧草?”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


    但楊有財這種人精,又哪是那麽好欺騙的。


    單憑他一開始時迫不及待的想要上手的表情,楊有財就已經能判斷出,張楚非常喜愛這把神兵!


    所以,張楚的話一出口,楊有財想也不想的豎起一根手指,道:“一萬石!”


    事實上,他來時,霍鴻燁跟他交代的是隻要五千石。


    五千石肯定是不夠的,但差不離足夠堅持到南四郡把該給他們鎮北軍的糧草移交給他們。


    給他們鎮北軍使使絆兒、耍耍陰招的本事,南四郡的郡守們都有。


    但真要說黑他們鎮北軍的錢糧,別說是南四郡的郡守們,便是州牧閻守拙,也沒這個勇氣!


    霍鴻燁隻要五千石,是想用這把刀,進一步加深與張楚之間的交情。


    他命楊有財帶紫龍過來,一開始就不是想用紫龍買糧草。


    紫龍這等神兵利器,豈是些幾千石糧草就能換到?


    隻可惜楊有財沒有領悟到他的用意,見張楚對這把刀愛不釋手,自作主張的增加了一倍。


    一萬石,省著點吃已經足夠十萬大軍一個月的消耗!


    張楚仔細迴想了一會兒,去年年景好,各地都是豐收,應該還有不少存糧。


    而今年打春打得也很明媚,應該也是個好年景……


    於是乎,他幹脆利落的道:“三萬石!兩個月之內,我會派人分批送三萬石到錦天府。”


    按照大離的度量衡,一石等於合十鬥,一百二十斤!


    三萬石,也就是三百六十萬斤!


    這麽大的數字,一府一郡肯定是承擔不起的,強行搜刮,底下很餓死很多平民百姓。


    所以張楚決定將這個數字分散到燕西北三州,一個郡籌措一點、積少成多,盡量將抽出這批糧食對燕西北三州百姓生計的影響降到最小。


    就當作是北平盟成立後的第一次磨合配合吧!


    楊有財聞言,激動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得連連拱手道:“張盟主的大恩大德,我鎮北軍全體將士,定當銘記五內……”


    張楚揚了揚手裏的紫龍刀,打斷了他的話:“它值這個價錢。”


    話裏的意思是……這是一場交易!


    雖然有抄底的嫌棄,但鎮北軍的情況擺在這裏,到任何地方都得被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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