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自北方天極草原南下的寒潮,侵襲了錦天府。


    就像是去年的冬天舍不得離去,索性殺了一個迴馬槍。


    春暖花開的三月間,一下子就冷得跟寒冬臘月一樣。


    再加上連日陰雨,排水係統癱瘓幾度水漫金山……


    剛從北蠻人那裏學到了什麽叫做失望的鎮北軍將士們,又從狗操的生活那裏,領悟到了什麽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什麽叫“命途多舛”。


    這不是個值得高興的進步。


    正在例行巡營的霍鴻燁,內心就很是沉重。


    他沒再穿他那身兒代表著他王府世子身份的華貴絳紫色蟒袍,改穿鎮北軍的製式校尉甲。


    連他那張曾經讓張楚為之驚歎的“盛世美顏”,都因為泥漿和雨水變得泯然眾人矣。


    張楚若是能看到他這個樣子,一定會覺得這種巨大的前後對比,和他記憶中那些最喜歡裝普通人去撩妹、去收小弟的霸道總裁人設,很相似。


    但霍鴻燁的境界,可比什麽霸道總裁高多了!


    人總是會成長的。


    張楚會。


    霍鴻燁當然也會。


    就好比他現在看到三三兩兩聚集在瓦簷下烤火,武器甲胄全扔在一旁,如同一幫潰兵的部下們,心頭惱火得恨不得拖兩個出去砍了以振軍紀,他都強忍著沒吭聲。


    北伐始終打開不了局麵,底下的將士們日子不好過,他這個主帥,又何嚐不要倍感煎熬?


    京城來的催戰令,像雪片一樣往他手裏飛。


    北伐損兵折將,兵源告急,但玄北州已無丁可抽。


    還有糧草告急,諸郡郡守卻諸多推諉,遲遲不肯交糧。


    北伐之勢,已成火爐。


    他霍鴻燁,現在就被各方力量架在這個火爐上烤!


    能維持眼下這個局麵,他已經用上洪荒之力了。


    冒雨從上原郡趕迴來的青衣老仆,連衣衫都沒來得及更換,就來兵營裏見他:“公子,老奴迴來了。”


    “幸苦了。”


    霍鴻燁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問道:“張楚提了什麽條件?”


    青衣老仆:“公子,老奴沒見著張楚的麵兒,他直接令羅大山將秘法給了老奴,打發老奴迴來。”


    霍鴻燁聞言,沉重的心情終於略微好了一些:“驗證了嗎?”


    青衣老仆:“老奴已經命人秘密驗證,很快便有結果了!”


    頓了頓,他忍不住小聲問道:“公子,您說張楚這是不是在還您前番贈他地心火種的恩情?”


    霍鴻燁轉身往帥府走去,一邊走一邊頭也不迴的問道:“依你看來,這份秘方隻值一枚地心火種?”


    青衣老仆跟上他的步伐,道:“老奴琢磨一路,就是沒琢磨明白,您說張楚用這個叫炸藥的東西,連氣海境都殺了七八個,怎麽著也不隻值一枚地心火種吧?但既然不值,他為何不提條件?”


    “你來我往……”


    霍鴻燁麵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便是交情!”


    青衣老仆並非蠢人,隻是身處位置不一樣,所思所想不一樣,經霍鴻燁這麽一點撥,頓時明悟過來過來:“公子,您的意思是,他張楚覺得,他現在是玄北武林盟主了,可以與您平輩論交了?”


    霍鴻燁頷首道:“他玄北武林盟主的身份,確實夠資格與我同輩論交了!”


    青衣老仆沉吟了一會兒,也忍不住感歎道:“此子確非凡人,短短三年間便能從一籍籍無名之輩登頂玄北武林盟主,老奴活了這麽些年,也就見此一人!”


    霍鴻燁沒搭話,心底卻也是感慨萬千。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張楚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隻是以前他不願意承認張楚比他更有能力,不願意承認他嫉妒張楚。


    以致每每張楚遇到難解的局麵,他都選擇袖手旁觀,而不是雪中送炭……


    現在他不糾結了。


    連李家都敗在張楚手下栽了大跟鬥,他還有什麽值得糾結了?


    青衣老仆看不見霍鴻燁的臉色,小聲道:“公子,糧草的事,要不也讓張楚幫幫忙?這件事我們與州府扯皮很棘手,但在張楚手裏,也就是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霍鴻燁略一沉吟,道:“那這樣,你再跑一趟,找張楚說這個事,順便將紫龍帶過去,就說這是我送他升任玄北武林盟主的賀禮!”


    “這怎麽行!”


    青衣老仆震驚的說道:“那可是王爺親手為您鑄的佩刀!”


    霍鴻燁:“一把刀而已,若能換來北平盟這個盟友,還是我們賺了。”


    “再說了,祖父大人既不能出麵主持大局,那再鑄一把刀,也不算幸苦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麵上甚至還帶著幾分笑意。


    青衣老仆卻噤若寒蟬,蚊蠅大的聲音都不敢出。


    ……


    “籲。”


    張楚與大劉、紅雲一行三人,自上原郡返迴返迴北飲郡,途經一條岔路口時,張楚突然勒住胯下健馬停了下來。


    張楚打量前方的兩條岔路。


    一條通往太白府。


    一條通往武曲縣,再轉一次道便是狗頭山太平鎮。


    張楚思忖了一會兒,撥轉馬頭:“去太白府!”


    他拿了主意,大劉和紅雲自不會有什麽異議。


    三人沿著馬道一路狂奔,又行了三四十裏路,忽見前方有一個村鎮。


    馬道的路旁,還有一派供來往商客歇腳的茶攤。


    “前邊茶攤歇息。”


    張楚喊道。


    “是。”


    大劉與紅雲迴道。


    這一排茶攤裏歇腳的人不少。


    三人下了馬,張楚負責找空桌,紅雲取了茶葉幹糧去找老板借熱湯,大劉著伺候三匹健馬喝水吃草料。


    “哢嚓。”


    張楚等著紅雲泡茶,一聲幹淨利落的劈柴聲忽然傳入他耳中。


    普通人劈柴,通常都是兩斧頭。


    第一斧,先用巧勁兒,將斧刃劈入柴火內。


    第二斧,連斧頭帶柴火一起提起來,大力跺在劈柴垛上,借斧頭的夾角,強行將曬幹的柴火撐開。


    這樣劈柴,既省力,又安全……比如劈空了閃到腰,力量太大柴火飛出去傷到人。


    而張楚聽到的劈柴聲音,卻隻有一聲!


    而且幹淨利落,完全沒有普通人劈柴時的生澀感。


    他好奇的迴過頭,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就見隔壁茶攤邊緣的空地上,一個穿著淺青色錦衣,腰間懸掛著一枚羊脂玉佩的清秀少年郎,手提著一把頗有古意的長刀,站在劈柴垛子前很認真的劈柴。


    一個麻衣草鞋的佝僂老人,手足無措的站在一側,劈柴的斧子就在他手邊。


    很有意思的畫麵。


    更有意思的是,這個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的美少年,身上的血氣波動竟然十分接近八品!


    在這個少年之前,張楚見過的最優秀的少年英才,就是武士樓的謝嘯青。


    十八歲的八品。


    但謝嘯青那是家學淵源極深,武士樓在西涼,可是僅次於天行盟和無生宮的強大勢力,比昔年的天刀門都還要強一籌!


    張楚心頭閃過幾個念頭,笑道:“喂,小家夥兒,你幹嘛搶老大爺的活計?”


    這條路是北飲郡通往西涼州的主路,來往的商客絡繹不絕,茶攤裏的人不少,不乏佩刀懸劍的江湖中人。


    他一開口,這些人就齊齊望了過來。


    張楚當然不會怯場,依然笑吟吟的望著那個少年郎。


    適時,大劉飲完馬迴來,見狀不聲不響的將飄雪輕輕往桌上一擱。


    霎時間,所有打量張楚的目光就全收迴去了。


    普通人看到飄雪,便知張楚也是習武之人,知道惹不起。


    江湖中人看不透張楚的境界,卻能大概感應到大劉的境界,同樣知道惹不起。


    那廂的少年郎,聽到張楚聲音迴過頭看了他一樣,沒好氣兒的撇著嘴道:“喊誰小家夥兒呢?你比我也大不了幾歲啊!”


    張楚愣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反應過來。


    是啊!


    “哪怕是兩世為人,我的年紀應該也大不到哪兒去啊!”


    “怎麽現在看到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都覺得是小家夥兒了呢?”


    張楚陷入了一種突然變老的自我懷疑中,和少年人第一次被小孩子喊叔叔的心情是一樣一樣的。


    一旁的大劉見狀,還以為自家大哥是被那少年郎給噎住了,憋著笑衝那邊的少年郎挑了個大拇指:牛啊,連咱玄北州的武林盟主你都敢噎!


    何為武林盟主?


    就是隻要張楚不嫌煩,玄北州每一個習武之人,他都可以管束!


    當然,權力與義務總是相輔相成的。


    平時日玄北州的江湖中人們任由張楚管著,可天塌下來的時候,也得他這個高個兒的去頂上。


    比如,其他州的高手來玄北州大開殺戒!


    再比如,玄北州府突然對玄北江湖下手!


    張楚很快就迴過神,自嘲的笑著搖了搖頭。


    他已經明白了,太多的苦難、太多的廝殺,耗去了他太多的心力。


    所以他這具軀殼雖然還很年輕,但張楚靈魂,卻已經很蒼老。


    那廂的少年郎,很快就將堆積在路邊的柴火給劈完了,笑著問道:“老人家,還有嗎?我一次幫你劈了,免得您老再忙活。”


    佝僂老人慌忙擺手:“沒有了沒有了,快請坐,渾家、渾家,把伢子拿迴來的綠豆糕拿出來小哥兒嚐嚐。”


    少年郎還刀入鞘,笑著擺手道:“不用啦老人家,順手而已,不麻煩的。”


    張楚見狀高聲邀請道:“小兄弟,不嫌棄的話,過來喝口熱茶。”


    適時,紅雲托著一壺茶水和兩碟饅頭出來。


    少年郎見狀,大大方方的就過來了。


    張楚親手抽出一根條凳,請他坐下。


    “小兄弟今年多少大了?”


    張楚用筷子叉起一個饅頭遞給他,自己也叉起一個慢慢吃。


    他不是個喜歡交朋友的性子。


    因為交朋友交到最後通常都會發現,大部分人都不值得交。


    知己、摯友,有了三兩個,就已經十分幸運了。


    但這個少年郎,他很欣賞。


    因為少年郎身上有一股極為少見的赤子之氣。


    赤子不是幼稚。


    幼稚是什麽不懂。


    而赤子,是懂了之後,依然願意去相信、依然願意去熱愛。


    張楚自己是沒有的。


    他是屬於那種被一塊石頭絆倒過,下一次再見到這塊石頭,要麽繞開它,要麽踢碎它的人。


    所以他被江湖這個大染缸汙染之後,他變得比其他江湖中人更陰,更狠!


    區別隻在於,那些上不得台麵的無能之輩,發起狠來隻會玩些喪盡天良的陰毒招數。


    而張楚發起狠來,是什麽都不顧,天若有形,他敢把天都捅個窟窿!


    其實大雪山一役後,江湖上已經有很多人私底下都稱唿他為魔頭、稱唿北平盟為魔教。


    張楚聽說了。


    他不在意。


    少年郎接過張楚遞過來的饅頭,道了一聲謝後,直接就喂到嘴邊啃了一口,完全沒有老江湖那種出門在外,連空氣都恨不得用根銀針驗一驗毒的被迫害妄想症。


    不過張楚雖然也覺得他這種態度很不謹慎,但他臉上的笑容還是止不住的越發柔和了。


    “我十六……不,再有三個月,就十七啦!”


    張楚點了點頭,道:“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啊……一個人出來闖蕩江湖,家裏沒派人跟著?”


    少年郎搖頭:“我爹說,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不但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還要學會照顧別人。”


    張楚想了想,道:“你爹是個好人。”


    “可不!”


    少年郎咧著一口大白牙,很是自豪的笑道:“就我們那十裏八村,提起我爹沒人不說他好!”


    張楚笑了笑,心頭差不多明白這小子的出身了。


    他看了看他腰間的長刀,道:“對了,我剛才瞧你佩刀古樸,頗為不凡,是你家的家傳寶刀嗎?”


    少年郎一拍刀鞘,驚訝道:“好眼力啊,這刀就是我家的家傳寶刀。”


    張楚:“能給我瞧瞧嗎?”


    少年郎隨手解下腰間的長刀拍在桌上,豪爽的說道:“拿去!”


    張楚笑了笑,拿起長刀,拇指輕輕一挑刀格,隻聽到“鏗”的一聲刀鳴,長刀閃電般飛出。


    他探出手精準的抓住刀柄,將刀豎在麵前,兩根手指慢慢撫過刀身。


    刀身微涼,剛劈過柴火刀刃也沒有任何的缺口。


    “好刀,好刀!”


    張楚讚歎,這把刀巔峰之時,應當與飄雪不相上下。


    隻可惜,現在和驚雲一樣,刀意已老,隻剩下一具堅硬、鋒利的軀殼,對下三品武者來說,它或許是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但對氣海大豪而言,和鐵匠鋪賣十兩銀子一把的雁翎刀沒有任何區別。


    他還刀入鞘,交還給少年郎:“這麽好的刀,還是用它行走江湖吧,別用它劈柴,太委屈它了。”


    少年郎有點迷糊:“我不就是在行走江湖嗎?”


    張楚失笑道:“你管劈柴叫行走江湖?”


    話一出口,他突然愣住了。


    少年郎剛才幫老人家劈柴,算行走江湖嗎?


    不算行走江湖嗎?


    張楚好像是抓住了什麽,又好像沒有抓住。


    “反正我爹打發我出門的時候,就告訴我說:江湖在腳下……”


    張楚沉默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在他腦海中激烈的碰撞,產生的火花不停的衝擊著他的三觀。


    經曆的這麽多的事,他的三觀早就堅如磐石。


    但此刻在那兩種思想的碰撞中,他的三觀竟有些招架不住的趨勢。


    江湖,不是刀光劍影,腥風血雨,你算計我我利用你嗎?


    江湖,不是人心的鬼域嗎?


    不是嗎?


    從來如此,便對嗎?


    ……


    直到少年郎將桌上的最後一個饅頭都吃了,張楚才終於迴過神來。


    “嗝。”


    少年郎打了一個飽嗝,不好意思的撫著肚皮道:“我吃的有點多……”


    張楚溫和的笑了笑,抓起桌上的飄雪遞給他:“這是我的佩刀,你想看看嗎?”


    “可,可以嗎?”


    少年郎早就注意到這把光看刀鞘便知不凡的寶刀了,隻是他所接受的教育,令他無法提出觀看他人佩刀的無禮要求。


    真正有修養的人,都是很他人很寬厚,對自己卻十分嚴苛。


    張楚笑著點頭:“當然可以!”


    少年人興奮的在衣裳上拭了拭了雙手,珍而重之的雙手接過飄雪,先是仔細的觀賞了一會兒刀鞘與刀柄,然後才握住足有尺餘長的刀柄,微微一用力。


    “鏗……”


    刀鳴聲大作,少年郎握刀的手像觸電一樣顫抖不止,幾乎要抓不住刀柄。


    張楚抬起手,輕輕搭在刀柄上。


    喧囂的刀鳴聲登時就偃旗息鼓了。


    茶攤裏的江湖中人們此刻都一臉驚駭的望向這邊……哪怕是練武練進腦漿子裏的莽夫,此刻也明白自己怕是遇上一位了不得的大高手!


    “好刀!”


    少年郎激動的一對眼珠子都在放光。


    哪個刀客不愛寶刀?


    “喜歡嗎?送你了!”


    張楚笑著問道。


    少年郎想也不想的就說出了一個“喜”字兒,然後陡然反應過來,訕訕的笑道:“我爹說過君子不奪人所好,還說過,君子無功不受祿……”


    張楚:“那你爹有沒有說過,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少年想了想,點頭道:“說過。”


    張楚順手就將飄雪推入他懷中:“這便是我的湧泉!”


    說完,他直接起身:“大劉,牽馬!”


    少年郎一臉懵逼。


    外邊人的湧泉,這麽貴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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