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裏,張府。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一身黑衣的福伯,站在張氏的靈堂前,高聲唱喏著:“孝子答禮。”


    他喊的是鞠躬,但來人卻是端端正正的跪在靈堂下,給上方的壽棺磕頭。


    喊到孝子答禮的時候,來人也沒敢托大到等跪在靈堂左側的張楚行禮,反倒起身,主動湊上去向張楚行禮。


    張楚表情呆滯,機械的將一張張紙錢扔到火盆裏,仿佛沒有看到麵前的人一般。


    隻有跪在張楚身邊的夏桃,欠身還禮。


    來人低低的歎了一口氣,恭恭敬敬的退出靈堂,雙手從立在客廳門口的大熊手裏接過孝帕,綁上在左手上,去院子裏找一些能幫都而上忙的事情做。


    雖然他在這個院子裏,不可能找得到什麽事做。


    因為像他這樣左臂上綁著孝帕的人,院子裏有好幾十個。


    他們都是以前血衣隊、血刀隊的老人。


    喝過張氏親手燉的綠豆湯。


    吃過張氏親手蒸的大包子。


    有的甚至還穿過張氏親手縫製的衣裳,納的步鞋。


    他們沒李正的膽子,敢嬉皮笑臉的纏著張氏要這要那,但張氏在他們的心中地位,卻一點也不比在李正低。


    那個慈祥的老人,從來沒在他們麵前擺過什麽架子,對每一個能進出張府的弟兄,她都視作自家子侄一樣對待。


    事實上,不止是他們,但凡是見過她老人家的人,就沒一個能對她生出惡感。


    她老人家不識字,不知道什麽叫聖人之道,也不知道什麽叫溫良恭儉讓。


    但她老人家真正活出了一個“好”字兒。


    夠資格在今天進這座客廳,來向老人家行個禮的最後一人出去了。


    福伯擔憂的看了看已經在靈前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一聲未吭的張楚,躊躇了好一會兒,才走過去低聲道:“少爺,沒人來了,您去歇會吧,這裏有夏桃小娘守著呢。”


    夏桃不敢說話,隻是一個勁兒的點頭。


    張氏走了,福伯已經是這個家裏唯一算得上長輩的人了,有些話,隻有他能對張楚說,也隻有他敢來對張楚說。


    張楚終於有了反應,但卻是搖頭。


    福伯低歎了一聲,不再多說,躬身退迴了原位。


    張楚抬起一張發白的臉,看向麵前的老房。


    大紅色的老房後端,寫著一個大大的描金字體:壽。


    他覺得份外的紮眼。


    這是壽棺。


    高壽且無疾而終的老人,逝世後才能用的老房。


    她娘不是喜喪。


    她老人家是悲極攻心,鬱鬱而終……


    而他這個孝子,沒保住他老人家的孫子不說,連她老人家最後一個心願,現在都無法實現。


    昨日清晨的錦天府保衛戰,四聯幫的傷亡實在太大了。


    傷了的弟兄,急需要包紮救治。


    戰死的弟兄,需要就地埋葬。


    他這個做幫主的,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扔下這麽多人,獨自護送她老人家的靈柩迴金田縣。


    隻能將靈堂設在錦天府,待錦天府的局勢穩定後,再擇吉日送她老人家迴歸故裏。


    “有客到!”


    大門外傳來騾子的唱喏。


    張楚沒迴頭,繼續燒紙錢。


    一襲黑色便服的侯君棠,緩步踏進客廳當中。


    福伯不認得侯君棠,依禮高聲唱喏道:“來賓一鞠躬。”


    侯君棠依禮躬身。


    “二鞠躬。”


    “三鞠躬。”


    “孝子答禮。”


    侯君棠走到張楚麵前,輕聲道:“死者已矣,節哀順便。”


    張楚麵無表情的抬頭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便算是謝禮了。


    恩已償,他與侯君棠,不是朋友。


    侯君棠對張楚的反應,一點都不意外。


    張楚是什麽人,他太清楚了。


    但他站在張楚麵前,卻沒有走的意思:“來時,史大人托本官向你致意。”


    張楚的眼神終於有了變化。


    史大人?


    劍斬六品蠻將,挽錦天府於狂瀾的那位史大人?


    “替我向史大人道謝。”


    張楚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就像是兩塊鐵片摩擦出來的噪音。


    侯君棠點了點頭,又道:“史大人招你辦完老夫人的喪事後,前往郡衙一行。”


    張楚麵無表情,心頭思緒急轉,隨即便點頭道:“草民敢不從命。”


    “那本官便告辭了!”


    侯君棠抱拳,以平輩之禮向張楚告辭。


    “大熊。”


    張楚輕聲唿喚。


    大熊大步走進來,“幫主。”


    “代我送送侯大人。”


    “是,侯大人,請!”


    侯君棠聽他稱唿侯大人,心頭忽然也有點不是滋味兒。


    ……


    夜深了。


    張楚還守在靈前。


    一名仆婦端著一個托盤從客廳門前經過。


    張楚見了,道:“門外那人,進來。”


    仆婦聞言,看了看左右,確認張楚喊的是自己後,慌忙走進靈堂:“老爺。”


    張楚站起來,掃了一眼托盤裏原封不動的菜和飯:“這是從知秋小娘房中拿出來的麽?”


    “是的老爺。”


    “她多久沒吃飯了?”


    “迴老爺的話,這兩日送進去的飯菜,知秋小娘一口都沒動過。”


    張楚心頭低歎了一聲,“好了,你下去吧。”


    “是,老爺。”


    ……


    張楚走進知秋房中,一眼就見到坐在床上的知秋,拿著一件隻做了一半的小衣裳垂淚,連他進來都發現。


    床頭櫃上放的食物,她依然一口都沒動。


    才過了短短一日,她整個人就清減了許多,臉色白得看不到任何血色。


    張楚抿了抿嘴,強擠出笑臉,輕輕的笑道:“知秋,怎麽不吃飯呢,是飯菜不合胃口嗎?”


    知秋見了她,一下子就崩潰了,嚎啕的向他伸出雙手,唿喚道:“老爺……”


    張楚的心,驀的疼了一下,他從未見過她這般無助過。


    他坐到床沿上,輕輕擁住她,慢慢的撫摸著她顫抖的後背,“老爺在呢,別哭,天塌下來,有老爺給頂著。”


    他知道,在母親逝世這件事上,知秋比他更痛苦。


    但這件事情,怪不得她。


    那一波羽箭下,死傷了好幾百人。


    她隻是其中之一。


    真要怪,也就隻能怪那些該死的北蠻子。


    若不是他們,要進錦天府。


    他四聯幫怎麽會倉皇逃離。


    他張楚怎麽會一日之內,沒了老母親和孩子。


    “等著吧,北蠻子!”


    “老子跟你們杠上了!”


    張楚的眼神陰戾,心頭翻湧著無盡的怒意。


    生命總會自己找到出路。


    憤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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