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秋風卷起樹枝上最後一片枯葉,打著旋兒飄向遠方。


    夕陽西下,管理不夜坊的朱雀堂弟兄們,已經開始忙碌著點燃紅燈籠。


    有喜事才掛紅燈籠。


    不夜坊的客人們夜夜做新郎,當然是喜事。


    麗春院門外,盼芊芊送周大寶走出來。


    秋風掠過她的單薄身子,她不由的縮了縮雙肩。


    就在這時,一襲溫暖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盼芊芊扭頭,看了看身側這道不甚高大的人影,情緒有些低落。


    “大寶哥。”


    她輕聲喊道。


    “嗯?”


    周大寶幫她緊了緊大氅,笑容暖得像是春三月的太陽:“怎麽?”


    “你以後……”


    盼芊芊低下頭,不敢去看周大寶的眼睛:“還是別來了。”


    “是擔心錢麽?”


    周大寶誤會了她的意思,輕聲道:“別擔心,我還有錢。”


    他一直在想辦法解決盼芊芊的賣身契,這期間,為了不讓盼芊芊接客,他已經連續包了盼芊芊十多天。


    事實上,他賣刀得來的銀兩,已經所剩無幾。


    不夜坊可是錦天府內出了名吃人不吐骨頭的銷金窟。


    “不是……”


    盼芊芊搖頭,有些艱難的小聲道:“隻是你不必……”


    她知道,周大寶是真想娶她,真想跟她過日子。


    但正因為他的真心,令她不忍繼續給他希望。


    她是不會跟周大寶走的。


    他身上的行頭不便宜,但他的行為舉止卻瞞不過一個長期混跡於歡場的紅塵老手。


    她看得出來,他其實沒什麽錢。


    她是個俗人。


    她再也不想過窮日子了。


    窮人,真會窮到賣兒賣女。


    她,就是被窮人賣掉的女兒。


    “好了,你別說了,放心吧,你的賣身契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似乎看出了她想說的話,周大寶有些驚慌的打斷了她沒說出口的話。


    人就是這樣,無論是貧窮還是富貴,無論是強大還是弱小,隻要付出了真心,此心此身就再不由己了。


    “天兒這麽冷,你別送了,迴去吧……”


    周大寶向盼芊芊揮手道。


    盼芊芊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順從的點了點頭:“那周大哥你慢行,你的腿傷還沒好……”


    “我知道,迴去吧……”


    周大寶說完,頭也不迴的往不夜坊外行去。


    他不敢再迴頭。


    盼芊芊站在麗春院大門外,目送著周大寶消失在人海中,幽幽的歎了一口氣。


    ……


    血氣運轉幾乎停滯。


    左腿的骨骼幾乎已經壞死。


    仇家的氣息越來越近。


    該死的鴇母又扣著芊芊賣身契遲遲不放手。


    情況從來沒有這麽敗壞過……


    周大寶心事重重的穿過一條一條街道,暗巷。


    他身上的裝扮,隨著他的腳步一點點變化。


    等到他行至位於瓦罐市場的落腳處時,他已經從一個留著八字胡的錦袍富家翁,變成了一個身穿麻衣短打的虯髯下力漢。


    一手易容之術,神乎其技。


    他的落腳之處,位於瓦罐市場一個偏僻角落,平日裏鮮少人會到這個偏僻角落來。


    他像往常一樣,偽裝出一臉疲憊不堪的往角落裏那座院子行去。


    但還未走到那間院子的門前,他忽然止住了腳步。


    太靜了。


    周圍太靜了。


    這周圍是偏僻,但也沒偏僻到連一點兒人聲都沒有的程度。


    而且往日裏常常在周圍玩耍的那幾個熊孩子,也不見了蹤影。


    他心下猛地一沉,轉身就要離去。


    但就在這時,一個黝黑的精瘦青年,笑眯眯的沿著他來時的路,慢悠悠走了過來,遠遠的拱手道:“周兄既然已經迴來了,又何必過家門而不入呢?”


    周大寶識得這個毒蛇一般的黝黑青年。


    他既然在城西這邊藏身,自然不會連這片地盤的主人都沒打聽過。


    “四聯幫的人,都不怕死嗎?”


    周大寶麵色平淡的輕聲道,藏在背後的手臂卻是青筋暴起。


    他沒試圖裝傻。


    四聯幫一堂堂主親自出馬,顯然是已經坐實了他的身份。


    聰明人不會做無謂的辯駁。


    “周兄說笑了。”


    黝黑青年笑眯眯的迴道:“我既然敢來,自然有把握不會死。”


    “不過周兄這等過江猛龍,到了我四聯幫的地頭卻連招唿都不打一個……說不過去罷?”


    “就憑你們,也配我打招唿?”


    周大寶神情冷峻的問道。


    “配不配,周兄說了不算。”


    黝黑青年不笑了,目光突然變得咄咄逼人:“周兄是老江湖,當知道,我四聯幫若無十全準備,肯定不會前來打攪周兄。”


    “我家幫主,已在周兄落腳的院子裏恭候周兄多時,私以為,周兄還是前去見見他為好……就算周兄武藝超群,也得替盼大家考慮考慮不是?”


    隨著他的話語,周圍所有房屋的瓦簷上,同時出現了無數人影。


    在四周,隱隱還有無數的腳步聲傳來。


    周大寶的瞳孔猛然收縮。


    若是他全盛之時,自然不會把這些地痞流氓當在眼裏。


    但現在……


    更重要的是,盼芊芊還在不夜坊。


    那是四聯幫的老巢。


    他躊躇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僵硬的轉過身,慢悠悠的往他落腳的那間院子行去。


    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有虎落平陽被犬欺。


    也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唯獨沒有憤怒。


    他想過數十種死法。


    死在一個不入流的市井幫派手下,並不是最壞的那一種。


    ……


    一張四方桌。


    桌上擺滿了酒菜。


    一襲青袍如湖中荷葉的張楚,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一手支著腦袋,另一隻手把玩著驚雲的刀柄。


    周大寶僵硬的推門進來。


    張楚一抬頭,熱情的招唿道:“周兄終於迴來了,菜都快涼了,快請坐。”


    就好像他才是此地的主人一般。


    周大寶沒做聲,徐徐走到四方桌前,於張楚對麵落座。


    張楚提起酒壺,親自給周大寶倒酒。


    周大寶凝視了張楚許久,開口了:“你要什麽?”


    張楚放下酒壺,輕描淡寫的說:“有人托我,取周兄的人頭。”


    “人頭我可以給你!”


    周大寶毫不猶豫的說。


    他並不感到意外。


    或者說,這才是情理之中。


    “隻要你還芊芊一個自由,保她一世安樂。”


    張楚意外了。


    他意外周客華竟會對一個妓女用情至斯。


    也意外周客華竟會心甘情願的俯首就戮。


    這使他知道,周客華的傷,比他預料中的還要嚴重。


    “周兄何出此言。”


    張楚笑了,端起酒碗遙遙向周客華示意:“我張楚並不是什麽好人,托妻寄子這種事,還是不要找我幫忙的好。”


    周大寶沒去動身前的酒碗,皺眉道:“你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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