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迴到家時,已是月上中天。


    張府門外的燈籠還亮著,大門也沒關。


    馬車還沒停穩,就見到一道單薄的人影小跑著從府內出來。


    他本能地低下頭,借著燈籠昏黃的光芒打量自己。


    “還好!”


    他鬆了口一氣,暗自慶幸在堂口裏換了一身兒衣裳。


    若是穿著那一身血衣迴家,隻怕會將老娘嚇得暈死過去。


    他跳下馬車,迎上去扶住小跑出來的張氏,強笑道:“娘,都這麽晚了,您怎麽還沒歇息?”


    入夜後,雪下得更大了,鵝毛般的雪花落在張氏花白的頭發上,在燈籠昏黃的光暈下,照出令人心酸的灰白。


    他用腳指頭想,都能想到這幾個時辰裏,老娘在家有多難熬。


    張氏拉扯著他,慌張的反複檢查了兩遍,沒發現血跡,才終於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似乎是害怕兒子會因為她的擔憂而擔憂,老婦人強擠出一抹笑容,“還沒吃呢吧?娘給你熱著臘腸和綠豆湯呢,熊兒、羅伢子,你們也一起吃點兒。”


    她沒問發生了什麽事。


    她也沒問張楚出去做了什麽。


    因為她什麽忙都幫不上,隻能盡力不給兒子添亂。


    張楚笑眯眯的點頭:“沒呢,他倆就惦記著咱家的臘腸呢!”


    大熊和騾子也從善如流的點頭:“給您老添麻煩了!”


    張氏拂去張楚肩頭上的雪花,笑道:“嗨,有啥麻煩不麻煩的,快進屋吧,屋裏暖和!”


    “哎。”


    三人應了一聲,走進廳堂。


    廳堂內生著炭盆,整間屋子都暖烘烘的。


    三人一落座,張氏就張羅著讓下人們給他們沏茶、奉湯淨手洗麵。


    隨著夜深而陷入沉寂的張府,很快就熱鬧起來了。


    就好像,隻有張楚歸府後,這偌大的宅院才有主心骨,不再空曠、清冷。


    張楚坐在廳堂內,看著老娘像陀螺一樣的張羅著,也不上去幫忙,就靜靜的享受著這片刻的安寧。


    他從不認為老娘的存在,是一種累贅。


    他也從未覺得老娘的關心,是一種負擔。


    因為她的存在,他在這個世界才有了一個家。


    家,從來都不是指某一棟房子。


    他記得,前世有這麽一句話。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


    父母去,人生隻剩歸途。


    對於真正意義上“舉目無親”的張楚來說,這句話非常有份量。


    ……


    撫恤工作,繁忙而又沉重。


    八十七位陣亡弟兄,每一位入土為安時,張楚都親自去抬棺。


    八十七個失去了父兄良人的家庭,張楚都親手將撫恤的銀兩送到他們手上。


    六十三名重傷弟兄,每一個人的醫治情況,張楚都親自過問,滿錦天府跑張羅藥材。


    六十三個家中倒塌了頂梁柱的驚慌家庭,每一個張楚都親自拎著年貨上門去慰問。


    他整整忙了六天,才把所有的撫恤處理妥當。


    這六天裏。


    張楚每一次抽動鼻翼,嗅到的都是焚燒元寶蠟燭香散發出的刺鼻味道。


    每一次午夜夢迴,耳邊縈繞的都是婦孺悲痛、無助的哭嚎聲。


    每一次閉上眼,看到的都是一張張失去了手腳而絕望的麵容。


    噩夢一般的迴憶。


    他本不必如此。


    堂主也不是他這麽做的。


    大熊和李狗子、餘二他們,一直都勸他不要做這些費力不討好的瑣事,交給各位大哥自己處理。


    可張楚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有人死了。


    有人殘了。


    他們沒有負他。


    他就不能負他們!


    雖然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不多。


    隻能盡力讓死去的人走得風光一點,讓活著的人過得好一點,讓殘了的人重燃起生活的希望。


    但求俯仰無愧於心!


    ……


    張楚沒想著借撫恤收買人心。


    但人心都是肉長的。


    他在做。


    黑虎堂的弟兄們在看。


    第一天,有人冷眼旁觀,認為他是在作秀。


    第二天,有人私下議論,認為他是在收買人心。


    第三天,冷眼旁觀和私下議論的人,就少了。


    哪怕是作秀、哪怕是收買人心,張楚也做得無可挑剔。


    易地而處,他們自認為做不到張楚這個程度。


    當張楚處理完所有的撫恤事宜後,他接納兄弟會和斧頭幫的幫眾進入黑虎堂而引起的怨氣,已經化解得差不多了。


    黑虎堂的老人們,開始設身處地的去體諒張楚的難處……等他們想清楚後,都不得不承認,自家堂主真的是別無選擇。


    包括新加入黑虎堂的幫眾們,也都一致認為張楚是一名值得追隨的堂主。


    能將心比心的對待陣亡、傷殘弟兄的堂主,他們別說見,連聽都沒聽過。


    張楚是頭一個!


    幫派,本就是一個打著“義字當頭”的旗號,行事卻比正常人更現實、更薄涼、更沒有底線的畸形群體。


    人走茶涼,是常見的、最不令人驚訝的行事方式。


    人都死了,還顧念著情義的人,才是異端!


    令人不得不心生敬意的異端!


    因為誰都希望,若某一天自己也死了、也殘了,這個異端,也會這樣對待自己,對待自己的一家老小。


    短短六天,張楚在黑虎堂的威望,就攀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一個前黑虎堂堂主劉五難望其項背的高度。


    一個令個別心懷不軌之徒絕望的高度。


    ……


    又一名大哥歡歡喜喜的離開了黑虎堂。


    大熊不解的望著自家大佬,遲疑的問道:“楚爺,鞍韉市場是窮,可怎麽也比梧桐裏富裕,您把地盤全換給他們,那咱們自己人怎麽辦?”


    他口中的他們,指的是原先黑虎堂內除李狗子、餘二、張猛之外的七位大哥。


    他口中的咱們,指的是李狗子、餘二、張猛以及張楚新近提拔起來的十位大哥。


    自己人總歸是向著自己人的。


    “你以為他們占到了天大的便宜?”


    張楚埋頭,用阿拉伯數字核算著餘二剛送過來的瓦罐市場上月的賬簿,頭也不抬的冷笑道:“你等著看吧,有他們哭的時候!”


    大熊一聽他如此說,立即就放心了。


    也是,自家大佬什麽時候做過虧本的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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