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並舟心事重重,往姚家行去。


    陳太微臨走前的話給了他極大的壓力,神啟帝雖說救了下來,但正如陳太微所說,此人薄情寡信,且沒有仁義。


    隻可惜長公主、顧煥之此時皆不在神都,無法主持大局,留守神都的則是鎮魔司、刑獄司,這些都是神啟帝的親信,使得柳並舟變相被製約。


    “唉——”他歎了口氣,腳步往前一邁,人已前邁十來丈的距離。


    身旁行人竟似是渾然不覺有人靠近,待意識到身側有人,轉頭看時,連柳並舟的殘影也未能看清。


    托陳太微所贈的黃梁一夢的福氣,柳並舟的修行突破原有的束約,進入新的境界。


    能在‘河神’到來之前突破,這本該是一樁喜事,可前程未知,他仍心事重重,不敢完全放鬆警惕。


    從皇宮內城至姚家,就算是乘坐馬車也需要耗費一番時間,可柳並舟僅隻花了數息功夫,便迴了姚家。


    此時天色擦黑,大門半開,門的內裏,一個少女坐在矮凳上,雙手托腮,愁容不展的樣子。


    “守寧?”


    柳並舟一見姚守寧,心中先是鬆了口氣,隨即想起陳太微離去時的話,又心中一提。


    但他並沒有將心裏的擔憂展露出來,而是溫聲問道:


    “你怎麽坐在這裏?”問完,又緊張道:


    “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自己臨行之前,曾與她商量過,祖孫二人各自行動,她去勸說姚婉寧等人暫時離開神都,而柳並舟則進宮麵見皇帝。


    此時她坐在門口,明顯是在等人,莫非家裏出了大事?


    “你姐姐的肚子發作了?還是你娘那邊出了事?”


    “都不是。”姚守寧一聽到柳並舟的聲音,眼睛一亮,連忙起身。


    隨即見外祖父麵露焦急,便知道他有所誤解,不停的搖頭:


    “家裏平安無事,下午我跟哥哥商議之後,決定由他明日帶著家人暫時前往青雲觀——”她猶豫了一下,沒將姚若筠想要留下來與家人共進退的事說出來。


    柳並舟的神情雖說平靜,可他平靜的表麵下隱藏著焦慮。


    ‘河神’將來,外祖父煩心的事很多了,姚若筠的事她後續可以再與哥哥商議,不使外祖父頭疼。


    “我就是擔憂您。我總覺得,您今日進宮,會發生大事。”她一下午都心神不寧,對柳並舟的安危十分掛心,恨不能親自入宮尋人。


    這會兒見柳並舟平安歸來,她那顆提起的心落迴原地,再打量柳並舟,就察覺出了不對勁。


    “外祖父,我覺得您好像……好像有了變化……”


    她跟隨空山先生學習了一段時間,眼力大有進步,柳並舟身上散發出的‘氣’,以及他腳下的陰影,都透露出一個事——


    “您的力量,好像比之前更強大了些。”


    細細一想,她搬了凳子坐在此處等柳並舟,以她如今眼力,絕對不可能忽視柳並舟迴來的氣息。


    但他迴來之時,全無征兆,與道家‘縮地成寸’的法門頗為相似,一下出現在她麵前,這明顯是柳並舟在入宮的途中發生了什麽事,使他實力大為精進。


    柳並舟心中一動,問道:


    “伱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姚守寧毫不猶豫,直接道:


    “當然是好事。”


    她這話令得柳並舟緊鎖的眉梢舒展,心中的焦慮一緩,點了點頭:


    “好事就好,好事就好。”


    辯機一族的人‘言出必行’,姚守寧說這是好事,那便必是好事。


    “我這一趟進宮,確實發生了一些事。”他壓下心中的雜念,招唿外孫女:


    “我們邊走邊說。”


    姚守寧心中也很好奇,聞言便點了點頭,跟在外祖父的身側。


    “正如你所說,我今日進宮確實兇險,但最終轉危為安,反倒得了一些好處。”


    說完,他將自己今日入宮求見神啟帝,結果卻遭神啟帝拒絕,無奈之下隻得以紙鶴傳神送信之事大概說了一遍。


    神啟帝生性多疑,柳並舟當時的舉動觸了他逆鱗,因此他召出了陳太微這個‘大殺器’。


    哪知被他認為本該護他性命的國師最後瘋魔,不止沒有保護他,反倒險些將他殺死。


    反而是被神啟帝認為是危險人物的柳並舟,最後阻攔了陳太微,護住了他的性命。


    柳並舟出去短短一兩個時辰的功夫,中間竟發生了這樣的大事。


    祖孫兩人邊走邊聊,到進了屋中時,柳並舟已經說到了陳太微的來曆。


    他那時以紙鶴寄托自己的一縷神識,目睹了陳太微發瘋的那一幕。


    “我看到了他的來曆。”柳並舟歎道:


    “七百年前,與太祖結義的那位道門魁首,傳聞之中一夜瘋魔,屠殺青雲觀上下,最終遭道教除名的道門魁首,孟鬆雲。”


    對於陳太微的身份,他與長公主等人早前多有猜測,直到今日才敢確定。


    “一個‘活’了七百年的先輩——”他說到‘活’時,眉梢抖了抖,露出幾分糾結。


    陳太微的狀態顯然不能稱為‘活’著,但他確實與一般的妖鬼有別。


    ‘他’有記憶、有理智,雖說行事瘋狂,可又詭異的透出一種……柳並舟想了想,最終才糾結道:


    “……有‘他’自己一套邏輯的冷靜。”


    他說了半晌,卻沒有得到迴應。


    轉頭一看,卻見姚守寧隨他進屋之後並沒有坐下,而是低垂著頭。


    今日天黑得比昨夜更早,屋裏點了油燈,但燈火偏暗。


    她站在大門口不遠處,高挑細長的身影被燈光拉得很長,遠遠的映在院子裏。


    在她身後,是黑暗中青黑色的院牆、樹梢之影。


    自柳氏受傷以來,已經半年時間沒有蘇醒,姚家的下人感覺到了不安,雖說有柳並舟坐鎮,但仍無法消除大家心中的陰影。


    每個人愁眉緊鎖,進出十分小心,行動間不敢弄出大的動靜。


    將入夜的時候,廚房的方向有炊煙升起,伴隨著飯菜的香氣,但整個院落竟然靜得落針可聞。


    少女雙手交扣置於腹前,低垂著頭。


    她的發髻隻是挽起,額前、臉頰兩側細碎的劉海垂落在她小臉兩側。


    柳並舟突然發現這個才將滿十六不久的外孫女好像瘦了很多,他去年來時,她雙頰飽滿,下巴帶著些嬰兒肥,臉呈鵝蛋形,說話之時眼睛放光,充滿了活力。


    可才短短半年的時間,她瘦了一圈,下頜迅速的消瘦了下去,顯得尖細了許多。


    雙眼之中褪去了少女的天真與青澀,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多了沉穩與冷靜。


    家逢變故,所以孩子也學會當家理事。


    想到這裏,柳並舟心中一軟。


    他意識到姚守寧才十六歲,還是個孩子。


    他自己十六的時候,心性也未必有她這般懂事。


    “守寧——”柳並舟溫聲喚了一聲。


    接著他聽到了細細的抽泣。


    “守寧兒……”柳並舟頓時有些急了,起身快步向姚守寧行去:


    “好孩子,怎麽好端端的就哭了呢?”


    姚守寧沒有說話,隻是默默伸手擦了擦眼睛。


    “是誰惹哭了你?是擔憂你娘親?還是婉寧不願意離城?亦或是——”


    他不問這話還好,一連問了數句,姚守寧先前還是強忍啜泣,接著眼淚流個不停:


    “是您!是外祖父不好。”


    “是我?”柳並舟愣了一愣,接著道:


    “可是我……”他話沒說完,見到姚守寧眼圈通紅,頓時將剩餘的話咽了下去:


    “外祖父不對,外祖父有錯,惹哭了孩子。”他摸了摸姚守寧的頭,溫聲哄她:


    “外祖父愚鈍,可不知道哪裏有錯,惹哭了我們家守寧兒,你要提醒外祖父,下次讓我不要犯相同的錯誤才行。”


    “您明知國師危險,為什麽要與他相爭?皇帝的死活跟您有什麽關係,為什麽值得您冒險去救呢?”


    她眼含淚珠,很是不開心:


    “我們家中娘本來受傷沒醒,姐姐又臨產在即,您也知道,知道‘河神’快要來了,如果您出了事,我們一家人怎麽辦呢?”


    柳並舟臉上露出愧疚之色,不敢出聲。


    “太上皇昏庸無道,他就算出事,還有少帝,您為什麽——”姚守寧聽柳並舟說了過往,心中又氣又急,一時失控,忍不住說了幾句。


    但見柳並舟麵帶愧色,小心翼翼的看她,哪裏還忍心再說下去。


    她心軟又善良,最是大度與貼心。


    感應到了外祖父的愧疚,那股氣一泄,她想到了未來的‘幻境’之中,柳並舟重傷垂死的一幕,便再不忍生外祖父的氣。


    “是外祖父的錯。”柳並舟見她不說話了,這才溫聲開口。


    少女低垂著頭,嘟著嘴,臉頰微微往一側撇開,就是不看他。


    “可是此時國不可無主。”他歎了一聲:


    “這會兒神都城不應該亂套,妖邪現世之後,得有人主持大局。”


    但凡長公主、顧煥之二人之中,任其中有一位在神都城中坐鎮,今日發生的事柳並舟便絕不會插手,甚至會坐觀神啟帝結局。


    隻可惜凡事沒有如果。


    此時神啟帝如果駕崩,神都城必會動蕩生亂,百姓惶惶不安,掌控了少帝的楚家說不定會借機生事。


    權勢的更迭夾雜著血腥,苦的還是一無所知的百姓們。


    “當日神都城現邊界之門時,城中動蕩,後來據你爹說,至少死了有一兩萬人。”他說到這裏,麵露不忍。


    有些事情太過魔幻,他總覺得說給自己的這個小外孫女聽,都仿佛汙染了她純淨的心靈。


    可是她已經長大,甚至在學著保護家人,便如一個剛成長的小鷹,極力想要掙脫長輩的庇護,蹣跚前行。


    他說話時,她雖說仍有氣未消,卻還是認真的在聽他說,並沒有使小性兒。


    柳並舟就道:


    “這兩萬人中,死於妖邪之手的至多不過一兩千數。”妖邪當時受到了邊界之門的約束,還未來得及作惡,接著顧敬的魂魄現身,化為神佛金剛,將邊界之門重新鎮壓了下去。


    “而其餘的人,則都死於人禍。”


    這才是柳並舟擔憂神啟帝一死,神都城生亂的根本原因。


    一國無主,便易生亂,亂世一起,人命如草芥,恐怕都不用等著‘河神’的到來,不出數日,神都城便會化為人間地獄。


    “所以朱定琛的命此時是很重要的。”他溫聲向外孫女解釋,想要取得孩子的諒解,不忍傷了她的心。


    姚守寧也明白柳並舟自有為難之處,聽他解釋了這樣多,心中的不開心早就漸漸散去。


    隻是她想到柳並舟所說的情景,仍心有餘悸。


    陳太微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兇神,他屠殺了青雲觀滿門,其中許多人都是他相伴多年師兄弟。


    這樣一位兇神惡煞的人物,柳並舟竟然差點兒與他拚命……


    她嘴唇抿了抿:


    “可是,可是在我心中,覺得外祖父才是最重要的。”她小聲的抱怨,認真的道:


    “我覺得誰也沒有家裏的親人重要呢。”說完,又小聲的補了一句:


    “包括老皇帝。”


    “是我的錯,沒有考慮到守寧的心情。”柳並舟哄好了孩子,緊鎖的眉梢鬆了開來。


    祖孫兩人各自坐下,姚守寧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轉身替外祖父倒了杯涼茶,遞到他手上,柳並舟接過茶水,向她眨了眨眼睛:


    “不過我當時說那樣的話,也不是全無把握的。”


    姚守寧聽到此處,有些吃驚:


    “您能鬥過國師?”


    “那不能。”


    柳並舟忙不迭的搖頭。


    “我不是他的對手。”他有自知之明,道:


    “此人修為已經通達天地,據說當年的他血親早逝,殺身邊親近的人轉修無情道,”依他看來,最後陳太微剜心貢奉師尊的舉止,也符合道家之中斬肉身以神魂成聖的猜想。


    “七百年的時間中,我看他實力深不可測,天妖狐族那位妖王被他製約,都難以脫身。我不是他的對手,打不贏,打不贏。”


    他頻頻搖頭:


    “更何況我後來還是借他黃梁美夢而突破,未突破前,我與他真的動手,可能也是落個被符籙製住的結局。”


    “……”


    姚守寧見他又是搖頭又是歎息,險些被外祖父逗笑。


    她極力忍住笑意,故意板起臉,問道:


    “既然您說打不過,那您哪兒來的把握呢?”


    “是你。”


    柳並舟端著茶碗,含笑看向外孫女:


    “你給我的把握。”


    “是我?”姚守寧怔了一怔,她沒料到柳並舟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但她畢竟聰慧,心念一轉,便隱約猜到了柳並舟這樣說的原因。


    “不錯。”柳並舟輕輕喝了口茶,道:


    “你說過,七月十五‘河神’攻入神都的時候,我曾以身守城,抵禦‘河神’。”


    他說到這裏,姚守寧已經完全明白了外祖父話中之意。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您不會出事,至少性命無虞。”


    “對。”柳並舟‘嗬嗬’的笑:


    “你的預言之中,七月十五日之前我絕對不會死,正是如此,我當時才壯著膽子與陳太微正麵硬碰硬。”他語氣幽默:


    “辯機一族的預知不會出錯,我既然不會死,我怕誰?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兇神,我也敢與他交手呢。”


    他說到這裏,以眼角餘光去偷看姚守寧,果然見到先前還流淚的小女生此時被他逗笑,便故意道:


    “要不是有你的話作為後盾,外祖父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又怎麽敢硬著頭皮往前衝呢?那不得有多遠躲多遠,那位前輩要真殺過來,我可能還會恨我當年學藝不精,沒有專攻逃命的本事呢,守寧兒說對不對?”


    ‘噗嗤。’


    姚守寧雖極力強忍,但最後仍被柳並舟逗笑。


    她自然明白柳並舟說這些話是為了安慰自己,哄她開心。


    辯機一族雖有預知之能,可未來之事還未發生,一切沒有蓋棺定論。


    根據空山先生的教導,她將來學成之後,有了自己的‘錨點’,亦需要尋找到下一任接位者,與‘他/她’接上頭的時候,曆史才是真正的塵埃落定,否則一切皆有變數,一切皆有可能。


    但兩祖孫都沒有往壞的方麵去說,柳並舟笑著道:


    “你看,最終‘他’果然離去,老皇帝活了下來,外祖父也平安無事,皆大歡喜,不正變相應了你的預知?”


    “辯機一族果然厲害,預言真準,守寧兒跟著空山先生學得真好,外祖父真替你開心。”


    姚守寧被誇得有些高興,家裏長輩的肯定使她對於未來的學習更有動力。


    她抿了抿唇,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外祖父,您說國師送了您一場黃梁美夢,最後您是怎麽蘇醒的呢?”


    柳並舟提起當時的情景,也心有餘悸,道:


    “我當時……”


    祖孫兩人說著話,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


    此時的皇宮之中,安靜無比。


    宮裏籠罩著若隱似無的血腥氣,鎮魔司的首領馮振麵色陰沉,交待著程輔雲:


    “皇上心情不好,將今日當值未死的,全丟入鎮魔司,不要再讓他們出現在宮裏。”


    今日是神啟帝第一次真正麵臨死亡。


    身為天家血脈,他這一生都錦衣玉食,並沒有吃過苦頭。


    當年先帝去世後,留下長公主製衡他,對神啟帝來說便已經是十分憋屈的事。


    此後長公主幾次打他,令他顏麵盡失,但朱姮蕊帶來的恐懼卻遠不及陳太微。


    今日的陳太微是真的要殺他,神啟帝數次感覺到了死亡的陰影。


    他嚇破了膽,不敢再迴平日的宮殿,往常呆得最多的煉丹房也被封鎖了起來,深恐陳太微去而複返。


    老皇帝另尋了宮殿躲藏,令貼身內侍守護。


    馮振抽得空閑出來,交待自己的副首領一些事。


    程輔雲聽到這話,皺了皺眉。


    “馮公,今日的人,全部都要送入鎮魔司?”


    他平日最是識趣,今日竟會出言問詰。


    馮振目光一閃,眯了眼睛打量他。


    這位鎮魔司的副統領站在了陰影中,交錯的樹梢之影將他的神情掩蓋,馮振隻能看到他塗得殷紅的嘴唇。


    “真晦氣。”


    他心中嫌棄的想著:這老東西一天到晚塗脂抹粉,看起來真是惡心。


    “有什麽不對嗎?”他忍下厭惡,反問了一聲。


    說話時手指摩挲著腰側的佩刀,眼裏已經醞釀出殺機。


    程輔雲與他合作多年,對他脾性也十分了解。


    這位深得神啟帝信任的大內侍脾氣陰晴不定,且行事殘忍,極難容人,最重要的是對皇帝異常的忠心。


    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觸了他逆鱗,恐怕已經令他不快,若是迴答不好,他可能會提刀砍人。


    程輔雲眼珠一轉,低聲道:


    “馮公,今日當值的人可不少,宮中上次經曆過宮變之後,已經被清理了一批,剩下來的人本來就是聽話柔順的。”他放低姿態,掏出袖口裏的帕子擦汗:


    “若是太平年月,倒是可以征召宮人、內侍入宮。”


    但今年實在不是好年頭,先是洪災,而後血蚊蠱,接著又出現邊界之門,事情一茬接一茬,壓根沒功夫征召人手。


    “我是想,如果再殺一批,怕皇上這邊人手不夠呢。”程輔雲陪著笑臉:


    “最重要的,鎮魔司裏還關押了一大批人,根本沒有空餘的監舍。”


    他解釋清楚了,馮振扶刀的手一頓:


    “沒有辦法。”他搖了搖頭:


    “皇上很不開心,這些狗東西護主不利,險些令皇上出事,該死。”他想到程輔雲的話,皺了下眉:


    “至於人手不夠,之後再想辦法強征一批人入宮就是。”


    神都城旁的不多,就是人口不少。


    他說話的同時,程輔雲好像看到了什麽可怕之事,抬起了頭,臉上露出驚恐之色。


    馮振見他表情怪異,也轉頭去看,隻見身後大殿的長廊上,有道陰影宛如活了過來,似流水般順著長廊湧動。


    “啊——”


    當值的士兵見到那詭異,嚇得驚唿出聲。


    下一刻,那黑影淹沒了他,如瀝青般的可怕黑色黏液順著他的七竅鑽了進去,他的聲音消失,身體化為一道黑色的古怪石雕。


    僅隻剩刻功夫,隨著那陰影緩緩流走,那士兵所站立的地方僅剩了一具幹屍。


    風一吹後,那屍體化為粉塵,‘撲唰唰’亂飛。


    一個先前還活生生的壯漢頃刻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輔雲身處鎮魔司,本身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但見到這一幕時,依舊嚇得膽顫心驚。


    這詭異的一幕不止令程輔雲害怕,其餘當值的士兵、宮人、內侍見此情景,都大聲尖叫。


    “啊!”


    “鬼啊!”


    “妖怪!”


    一連迭聲的尖叫此起彼伏,打破了皇宮大內的平靜。


    縱使神啟帝性情暴戾,近來情緒不穩,殺人如麻令宮中眾人提心吊膽的,但親眼目睹妖怪以詭異非凡的方式殺人,依舊嚇得宮人、侍衛不顧一切逃離。


    但他們剛跑一步,那陰影先是一頓,接著‘嗖’的一聲化為數根奇大無比的粗長觸手,往不同的方向甩了出去。


    這些陰影速度奇快,眨眼之間便將所有人‘攥’在手裏。


    “馮公——”


    程輔雲也算見多識廣,此時頭皮發麻,喉間幹澀,雙腿發抖,下意識的去摸腰側。


    腰間掛了大刀,這是神啟帝賜予鎮魔司特有的恩典,尤其是在長公主上次入宮與他翻臉之後,他更是要求親衛佩刀,以護自身。


    遠處當值的侍衛聽到喊叫,有人遠遠的警惕問道:


    “發生了什麽事?”


    “沒事。”馮振皺眉答道。


    這一會兒功夫,宮中長廊上當值的人全部被黑氣卷中,各個被高高提起,再難發出聲音。


    黑氣疾速膨脹,仿佛隨著吸入人的精氣魂而得到充足的養份。


    相反之下,被黑氣卷中的人則是頃刻之間化為枯屍,最後如燒燼的脆碳,‘砰’聲落地。


    ‘嘿嘿嘿嘿——’


    黑氣得到滿足,發出猖狂的大笑。


    程輔雲毛骨悚然,‘鏘’一聲將長刀抽出大半。


    “你要幹什麽?!”馮振厲聲大喝,按住他的手掌,用力將他撥出的大刀又推了迴去。


    那些落地的屍首碎裂,化為粉塵散開,風一吹四處亂卷,發出‘嗚嗚’的詭異聲響,將宮中掛的燈籠擋住,使得火光都暗了許多。


    “馮公……”程輔雲不敢相信馮振的舉動,慌亂喊了一聲。


    “這是皇上新請的客卿。”馮振怪眼一翻,冷笑道:


    “也是塗妃的‘親戚’,接下來會保護皇上一段時間,你不要輕舉妄動,壞了皇上的大事。”


    塗妃的‘親戚’?


    今日塗妃已經現了原形,塗妃不是妖嗎?


    程輔雲反應慢了半拍,後知後覺意識到神啟帝恐怕與妖邪合作了。


    他身上寒毛乍起,一股寒意自腳底而生。


    自七百年前大慶朝立國之初,這神都城便應該是天底下最安全之地。


    這裏集國運之大成,有神龍庇護的天子坐鎮,又有克製妖邪的鎮魔司,本該是妖邪不敢踏足的‘聖地’。


    可如今‘聖地’蒙汙,皇帝竟主動引妖邪入城,妖怪當眾殺人,鎮魔司的首領竟喝斥自己,不要多管閑事,壞了皇帝的大事。


    程輔雲心中生出荒謬之感,他咬緊牙關,意識到馮振探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這位忠於皇帝的老太監此時對自己已經生出了防備之心,若自己反應不對,恐怕他便要對自己出手。


    “原來如此。”冷汗透體而出,打濕了他的衣裳,但他強作鎮定,又麵露愁色:


    “但是馮公,這些,這些客人會不會對我們——”


    “你放心。”馮振微微一笑:


    “這些‘客人’與我們目前同一陣營,隻要你忠於皇上,‘它們’又怎麽會傷害自己人呢?”


    他輕描淡寫道:


    “不過它們畢竟非我族類,享用食物的方式特殊了一些,你不要大驚小怪,隻要皇上龍體安康,死幾個奴仆又算得了什麽呢?”


    一會兒功夫死了這麽多人,可在馮振眼裏卻不過是‘客人’進了食。


    他話裏行間不拿宮人、內侍當人看,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中與雞鴨無異,這種態度寒了程輔雲的心。


    程輔雲想起自己追隨馮振多年,對他盡心盡力,但如果有一天自己但凡逆了他心意,恐怕下場也不會被妖邪吞噬的那些侍衛好到哪兒去。


    他心中生出反感與防備,表麵卻恭順道:


    “是。”


    兩人說話間,那黑霧在半空之中盤旋了數圈,接著往大門方向疾衝而去。


    在落地的刹那,黑氣化為‘人形’,向前輕跑了兩步,才轉過了身來。


    雖說身形似人,但那‘人’轉過頭來時,依舊看得出來妖邪的怪異。


    那‘人’長了一張尖細的臉,膚色雪白,眼形上挑,周圍長滿了火紅的細毛,使得‘他’的雙眼透露出一種詭異的妖冶之感。


    ‘他’留了一頭紅色的長發,嘴唇呈朱紫色,身穿火紅的薄紗衣,往燈下一站,看人的目光既顯陰森又顯詭厲。


    “真好吃。”‘他’舔了舔嘴,舌頭與人相較要尖長許多,順著唇角緩慢舔了一圈,看向了馮振與程輔雲二人,眼中露出毫不掩飾的貪婪之色。


    一種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程輔雲的心髒。


    他仿佛被大型兇獸盯住,死亡的陰影籠罩了他,他強行控製著自己不要顫抖,連唿吸都停滯。


    “貴客來了,皇上正在等您。”


    馮振的臉色也微微泛白,但相比起程輔雲,他對於神啟帝的打算了解更多,再加上忠心賦予了他無窮勇氣,他鎮定的道:


    “還請您直接進去。”


    那妖邪微微一笑,咧開唇角時,露出兩顆尖銳的獠牙,牙齒森白,可以輕易刺穿人的身軀。


    “好久沒有這樣捕食了,已經七百年了呢,果然捕獵是最痛快的,真希望我們可以快些打破邊界之門,肆意生活呢。”


    ‘他’笑著,理了理長發:


    “真是多謝皇帝的款待。”


    “您放心,這隻是開胃的小菜而已,若完成皇上的請求,將來……”


    馮振含著笑意說完這話,那妖邪顯然十分滿意,點了點頭:


    “我也期待那時。”


    說完,‘他’伸手往那門處推去。


    那殿門緊閉著,這一推之下並沒有推開,但那妖邪的身影卻變得透明,邁入殿內。


    宮殿之中的光線一暗,透過半透明的窗紙,程輔雲可以看到窗戶之上有妖影透出。


    那妖邪已經離開了,可是帶給他的震撼與恐懼感卻並沒有消失。


    “你說得對。”


    馮振突然轉頭:


    “今日當值的那些宮人送入鎮魔司可惜了,鎮魔司的監獄之中也沒有多餘的空位容納這些人,你立即將這些人調入這宮殿中來,以讓客人盡興。”


    “……”程輔雲心中生出恐懼之感,這種恐懼感甚至比先前妖邪吃人時更深。


    ……


    宮中妖影閃爍,神啟帝的宮殿被邪氣籠罩,一夜都似是有人竊竊私語。


    而姚家的這一夜也並不平靜。


    姚若筠下午的時候與妹妹一番談話知道如今情況緊迫,雖說已經下定決心要留在家中與家裏人同生共死,但他實際卻沒有半點兒底氣。


    “我跟溫景隨都是一樣的讀書人,外祖父甚至與我還是血親。”


    夜深人靜之時,他躺在床上睡不著覺:


    “外祖父跟隨當年的大儒張先生學習,開悟之後也成了大儒,擁有非凡的神通。”他想著:“而溫景隨比我聰明,所以當日外祖父進京之後,展現神通,他隨即也開悟,擁有了修習儒道的資格。“


    想到這裏,他歎息了一聲,翻了個身:


    “而我天份比不過溫景隨,可是這世上也不是各個都是天資卓絕的聰明人,聽外祖父提及過七百年前,大儒還不是如今的樣子,儒家的力量也是誅滅妖邪的一大勢力。”


    黑暗之中,姚若筠的眼睛逐漸亮起:


    “那時的前輩們為什麽可以修成儒道,而如今不行呢?”


    “我雖沒有溫景隨聰明,但我有一個他沒有的優勢,外祖父與我同住一個屋簷之下,我若有不懂,可以隨時請教他老人家。”


    他突然翻身坐起:


    “我聰明不足,但我可以比別人更努力。”他越想越是開心:


    “我有張祖祖留下的儒道之心,若我還不能開悟,不能怪旁的,隻怪我自己不夠勤奮。”


    一念及此,他立即起身下床。


    屋外他的貼身小廝聽到室內動靜,頓時被他驚醒,揉著眼睛問:


    “大少爺起夜了?”


    “你睡,我讀會書。”


    姚若筠沉聲道。


    他以往自認勤奮,可如今看來勤奮還不夠,否則沒道理還體悟不了儒道真義。


    將來之後,他要比別人更加努力,學習古人頭懸梁、錐刺股的精神,有張饒之留下的儒道之心的幫助,再有外祖父的指點,他遲早定會開悟,到時他也能擁有保護家人的底氣!


    姚若筠一夜未睡,幹勁十足的讀書,直至天色將明。


    六奇醒來的時候,屋裏燈亮了一夜,他進了內屋,見姚若筠還精神十足,麵前擺了兩本書,還寫了許久的旁注。


    “大少爺,你今日不是要與大小姐、蘇姨父他們一道出城嗎?”他提醒著。


    姚若筠這才從酣讀中驚醒,連忙放下書:


    “對對對,不要誤了時辰,到時守寧會怪我辦事不力。”


    他催促著六奇打水梳洗,迴決定不離家,也沒什麽好收拾的。


    來到正屋之中時,見眾人已經齊聚,顯然已經等了一會兒。


    屋外的庭院之中擺了幾個箱櫃,是眾人收拾好的行李。


    “對不住,我來晚了。”姚若筠一見眾人都在,連忙賠禮道歉。


    “不礙事,本來就是我們來早了些。”


    蘇文房連忙擺手,蘇慶春見他兩手空空,身邊僅跟了一個小廝,不由好奇的問:


    “表哥,你怎麽沒有行李?”


    “我原本在子觀書院入讀,院中有我的換洗衣裳及洗漱物品,那裏離青雲觀又近,不收東西也行。”


    姚若筠迴答完,又看了院外的行李:


    “你們收拾好了嗎?怎麽也隻有這幾個箱子?”


    “都收好了。”


    姚婉寧等人應道。


    蘇文房說道:


    “我們本來也沒什麽東西,全是來了神都後,姐姐、姐夫幫忙操持購買的——”


    他有些羞愧,但提到柳氏,父子三人臉色有些黯然。


    蘇妙真看了姚若筠一眼,鼓足勇氣與他說話:


    “表哥,姨母還沒蘇醒,我,我不是很放心她,也不太想去什麽青雲觀,不如你們去,我留在家中照顧姨母……”


    她當初受妖邪蒙蔽,對姚若筠成見極深,見他就心生厭惡,蘇醒之後想起當初的所作所為,羞愧害怕,一見姚若筠就內疚,不敢與他說話。


    但此時她擔憂柳氏,又隱約感覺姚家人此時急著送他們離開,恐怕接下來是有什麽變故發生。


    這會兒的蘇妙真心態改變,早拿姚家眾人當自己人,心中放心不下,不願意在危急時刻獨自離去。


    姚若筠聽到她的請求,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求救似的看向了姚守寧。


    “妙真不要為難你的表哥。”就在這時,柳並舟及時出聲相助。


    他不說話還好,一開口說話,蘇妙真頓時轉身:


    “外祖父,我們不明白,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突然出城去青雲觀呢?”


    對她來說,與柳並舟對話的壓力顯然要比與姚若筠說話小一些,她神情很快恢複了自然,問道:


    “是不是家中要出什麽大事,您與守寧不想要牽連我們?”說完,她往姚守寧看了過去。


    姚守寧吃了一驚,臉上露出幾分緊張,也轉頭看向柳並舟。


    但隨即她意識到自己太沉不住氣。


    表姐再是聰明,但她也隻是猜測,並不敢肯定,不過此時通過自己的反應,想必她已經確認了某些事。


    想到這裏,姚守寧又有些懊悔。


    “對。”


    柳並舟安撫似的看了她一眼,接著向蘇妙真點了點頭,直接承認了這個外孫女的猜測。


    “外祖父——”


    “嶽父大人!”


    蘇文房父女聞言驚唿出聲。


    柳並舟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接著才正色道:


    “事情遲早會發生,我也不想瞞你們。”


    他說道:


    “妖邪已經按捺不住,近來怨氣衝天,‘河神’遲早會卷土重來的,一旦‘河神’到來,神都城到時會不會存在,我也心中忐忑得很。”


    柳並舟沒有隱瞞晚輩,蘇妙真幾人臉色微變,相互對視了一眼,眼中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蘇妙真心情沉重。


    作為曾經被妖王附體的人,她對於姚婉寧的遭遇頗為了解,對‘河神’的可怕之處也有感應。


    “外祖父,既然是這樣,我們不是更應該留下來嗎?畢竟一家人應當……”


    “不行!”


    柳並舟斷然否認:


    “‘河神’的力量比以前又更成長了一些,我都沒有把握,你們留下來有什麽意義?”


    蘇文房隻是儒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蘇妙真姐弟麵對妖邪也沒有還手之力。


    “說不好聽的,你們如果遠離神都這個危險之地,我反倒心無旁鷺,可以放開手腳對抗‘河神’,若你們留在神都,我反倒要束手束腳,說不定還要分出心神保護你們。”


    他的直言不諱令得蘇文房麵紅耳赤,不敢再說出‘要留下來與家人共生死’的豪言壯語。


    而原本打定主意要留下來的姚若筠也備受打擊,開始懷疑人生。


    “……”姚若筠膽顫心驚的看向姚守寧,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累贅’之一,若他無法自保,到時留在神都,豈不還要連累外祖父發揮?


    姚守寧見大哥一副如遭雷擊的表情,險些被他逗笑,但她還沒說話,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幕畫麵:鎮魔司的人手持聖旨,衝向四大城門。


    各大城門的公告欄前,發布了神啟帝新頒布的規定:朕有感上蒼有好生之德,今經鎮魔司調查得知……異化之人逐漸恢複理性……因此就地釋放……準允這些人歸家……為了……以示朕之大恩……朕即決定,與妖共存……


    “與妖共存!”


    姚守寧失聲驚唿。


    此前她曾預知過的情景這一次再度出現,且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蘇妙真的猜測成真,神啟帝發瘋了,竟決定與妖共存!


    朱氏的先祖當年不知付出多少努力,無數百姓以血肉精魂為代價,才終於趕走了妖邪,讓後輩子孫有了七百年平靜的時光可過。


    沒想到如今神啟帝發瘋,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推翻先輩付出,使大家的努力化為泡影。


    她又急又怒,柳並舟的神色一沉:


    “你說什麽?”


    “皇帝的決定是與妖共存!”


    姚守寧將自己的預知說出:


    “翻放妖化的人,決意與妖共存。”說話的同時,她腦海裏閃過了被黑霧籠罩的皇宮:宮中黑氣繚繞,夜燈之下,一股黑霧飛入宮庭,頃刻之間卷走了數名侍衛生命。


    皇帝默許了妖邪獵食人類!


    同一時刻,她心生惶恐:


    “外祖父,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讓大哥他們即刻出城。”


    她話音一落,眾人神情皆驚。


    柳並舟沒有去細問她到底預知到了什麽,但從她難看的臉色,便猜出了情況不對勁兒。


    他果斷的揮手:


    “立即將東西搬上馬車,隨後我親自送你娘出城。”


    姚守寧點了點頭,催促著家裏人快速搬運東西上車,眾人惶恐不安,但都知道事態緊急,沒有人再多言語。


    姚婉寧遲疑著咬了咬嘴唇,她一手撫著肚子,另一隻手縮進了袖子裏。


    原本她與姚若筠一樣,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來與家人共進退的,但柳並舟先前說的話又將她點醒。


    ‘河神’如果是她夢中的丈夫,仍有理智,那麽‘他’斷然不會傷害自己的家人,因為他知道這樣的舉動會使她傷心,夫妻此生也斷然再無和好的可能。


    但是——但是‘他’如果已經淪為妖邪,全無理性,那麽她就是留下來,恐怕也難以阻止‘他’的腳步,反倒讓外祖父分心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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