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微嘴角邊彎出淡淡的弧度,道:紟


    「西南,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他雖說是笑,但眼神卻平靜而冷漠。


    那一雙眼珠仿若琉璃,不見半分溫度。


    馮振被他一望,隻覺得後背生寒,本能的別開了頭,不敢與他對視。


    陳太微說道:


    「而最大的邊界之門,則是在神都。」


    他低垂下頭,伸手撣了撣衣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紟


    「天子守妖門,皇室鎮神都——」他說到這裏,眼神怔忡,似是迴憶起了過去的事情,臉上的表情不自覺的柔和。


    迴憶令他原本惡劣的心情好了些許,他露出笑容:


    「朱世禎認為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朱氏王朝享受百姓貢奉,自然也應該庇護百姓,身先士卒。」


    「四哥啊——」陳太微長長的歎息了一聲,腦海裏浮現出了朱世禎的身影。


    他年少出觀,因為小時遭遇變故,對於妖邪恨之入骨。


    那時自恃天份頗高,便辭別師父,獨自出門闖蕩江湖。


    他一路斬妖除魔頗順,就生了得意之心,某次一時大意,險些折於妖邪之手,那次是朱世禎救了他。紟


    朱世禎天性豪邁、爽朗,身上自有一種令人親近、向往的王之風範。


    他救下陳太微後,視他如弟弟,庇護他、教導他。


    陳太微少時命運多舛,失去了父母,雖說有師父愛護長大,但朱世禎的庇護又與師父無微不至的關懷又有不同。


    當年幾人結伴而行,結為異姓兄弟,曾發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那時的大家親密互助,誰都沒有想到會生出後來的變故。


    「哥哥們啊,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怪我。」


    他背叛了諾言,落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結局,後來更是盜走了朱世禎的屍身,任其受到妖邪褻瀆。紟


    許多記憶已經很久遠了,陳太微以往刻意不去迴想,他以為自己已經遺忘得差不多了,卻沒料到隻略略迴想,所有的記憶卻都浮現在他心頭。


    朱世禎的性情霸道卻又柔和,有大男子主義的心態,喜歡庇護弱小,陳太微也曾作為「弱小」,被他庇護過。


    他記得有一次妖邪屠城,他聽聞消息,暴跳如雷,提了青峰長劍便闖入城中。


    但他行事衝動,最終落入妖邪埋伏,險些死於妖邪之口,事後是朱世禎帶著其他幾位哥哥前來救援。


    幾人來時,他滿身是傷,僅剩最後一口氣了,若非手中長劍支撐,站都站不住,但他進城之前,就知道哥哥們會來救他的。


    朱世禎沒有罵他,而是吩咐其他幾位兄弟替他療傷,自己則帶了張輔臣狩殺城中妖魔,替他報仇。


    ……紟


    種種迴憶掠過他心裏,陳太微的眼角沁出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


    「狗……」神啟帝一聽到這話,心中大為不快,張嘴就想反駁。


    陳太微的眼神淩厲,轉頭看他:


    「你敢對他不敬,我拿你頭顱祭他!」


    他挺直了背脊,殺氣撲麵襲來。


    無邊的怨氣從他身後逸出,驚動了纏繞在神啟帝身上的護國真龍。


    皇帝驚得「蹬蹬」後退,馮振反應過來,上前一步站在神啟帝的麵前,強作鎮定喝道:紟


    「大膽陳太微,膽敢對皇上不敬。」


    「身上他的子孫,繼承了他的血脈,卻沒繼承他的風骨。」


    陳太微沒有理睬馮振的喝斥,而是冷冷望著神啟帝,神啟帝縮起頭顱,身體瑟瑟發抖,躲在馮振的身後。


    「嗤。」


    半晌,陳太微冷笑了一聲,突然道:


    「以為我已經想通了,卻沒料到一想起過去的事,心情竟然又開始起伏,三清祖師在上,真是罪過、罪過。」


    他修的是無情道,本該摒棄親情、友情、愛情,卻沒料到七百年前的迴憶對他影響如此之大,光是想到那個人,聽到有人對他出言不遜,便一秒破功。紟


    陳太微皺了皺眉頭,強迫自己不去看神啟帝的臉。


    直到他轉移開視線,神啟帝才感覺危機解除。


    「呯呯呯——」心髒瘋狂跳動,他意識到自己逃過了一劫,慶幸之餘,又生出滔天怒火。


    好你個陳太微,不過一個——


    他按住胸口,手掌的力量大得驚人,將胸前那輕薄的綢衣捏得變形。


    綢衣之下,包裹著一個拳頭大的物品,此時因他大力抓握,使得綢衣緊貼那物,勾勒出那東西的形狀。


    隨著神啟帝用力,那東西竟在「呯——呯——」跳動,每跳一下,陳太微的臉色就蒼白幾分,似是身上的皮肉都掛不住,身體顫抖間出現一具骷骨的殘影,令人望之不寒而栗。紟


    「嗷嗷——」


    就在神啟帝欲不顧一切之時,半空中突然響起妖邪震響,地底劇烈抖動,大量妖氣騰空而起,纏在他身上的護國神龍下意識的欲衝半空。


    神啟帝見機得快,一把將那龍尾拽住。


    他臉色陰晴不定的放開了掐住胸口的手,很快恢複了冷漠之色:


    「朕不管當年的太祖是怎麽做的,朕如今要立即離城,城裏還有活口,足以拖延一時半刻,讓朕平安離去。」


    他發號施令:


    「陳太微即刻護送朕離開,馮振收拾物品,也運出神都。」說完,又補了一句:紟


    「不要將朕的丹爐打碎了。」


    陳太微笑了笑,恭手垂立:


    「是。」


    他身上的殺氣、銳意一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就在這時,城中突然傳來驚唿,神啟帝在鎮魔司內侍的護擁下,衝出殿中。


    一出大殿,狂風便隨即刮來,他看到頭頂上方烏雲匯聚,黑氣從城池之中冉冉升起,遠處也有怨氣席卷而來。


    城北方向,有一艘載滿了人的小舟升空,他臉色難看:


    「柳並舟!」紟


    「走。」神啟帝揮了揮手。


    陳太微漠然點頭,一步邁了出去。


    他神通非凡,這一步明明不大,但邁出的那一刻,卻已經出了大殿,出現在殿門之上的長廊之中。


    道士又再邁了幾步,很快出現在遠處高高的宮台之上。


    那裏是整個皇宮,甚至是整個神都城最高之處,站在那裏可以俯瞰整個神都。


    陳太微一上高台,隨即以扶塵畫陣,靈力在他身周匯聚,一扇大門逐漸成形。


    神啟帝一見大門出現,臉上露出喜色,提了衣擺就要走。紟


    「皇上,皇上!」


    遠處有人在大聲的唿喊他。


    神啟帝臉現厭惡,轉頭去看,便見遠處長長的漢白玉階梯下,一眾穿著官袍的朝臣浩蕩而來,為首的兩位正是國丈顧煥之、楚孝通。


    在他們身後,數位惶恐不安的宮人、內侍簇擁著一個孩子,正往神啟帝的方向趕來。


    「父皇!父皇!」朱敬存看到神啟帝的那一刻,放聲大哭。


    神啟帝迴頭看了一眼,冷冷一揮手:


    「走。」紟


    他已經看到半空中的狐影,那數條長長的狐尾如同陰影,覆蓋了整個天空。


    神啟帝身在


    都城內的階梯上,看到了天台之上陳太微畫出來的大門,距離他不遠處。


    狂風從他身側吹過,將他袖袍灌鼓,他生出一種登仙之感,激動得渾身發抖。


    宮城原本就位於高處,而他所登頂的地方又是皇城最高之地,放眼望去,整個神都城盡在他的腳下。


    城內的子民弱小如螻蟻,在這場浩劫麵前無力的逃躥著。


    他所處的位置高,將一切看得很清楚,也看到了都城中間坍塌的房舍,以及即將破開的封印。


    「這可不是朕能拯救的。」他有些冷漠的想:朕與大慶皇室鎮守這邊界之門七百年,天下子民都欠他的!紟


    「皇上請停步。」


    顧煥之本是文質書生,再加上又年邁,跑得十分辛苦。


    他一手提著衣擺一邊喊:


    「皇上……皇上停步。」


    神啟帝並不理他,而是催促馮振扶著自己快些上天台。


    楚孝通見到這一幕,心中一沉,轉頭看了顧煥之一眼。


    這老頭兒跑得臉色煞白,眼中夾雜著說不出來的失望之色。紟


    四皇子朱敬存看到父親的身影,先是眼前一亮,但隨著神啟帝不理睬他,這絲希望又化為失望。


    神啟帝的性情,宮中侍候的人最清楚。


    國難當頭,皇帝率先溜了。


    「皇上跑啦,皇上跑啦!妖怪要吃人了,大家快逃吧!」


    「皇上跑啦——」


    眾人大聲的喊,跟在顧煥之、楚孝通身後的人頓時慌了。


    就在這時,抱著四皇子的內侍見到神啟帝頭也不迴的身影,突然將手一鬆:紟


    「大人,對不住了——」


    朱敬存摔落在地,幸虧危急時刻,顧煥之伸手扶了他一把。


    小孩子還沒有站穩腳,一個天搖地動,驚得他再度大哭,本能的抱住了身側的外祖父:


    「外祖,我怕,我怕——」


    「四殿下別哭。」顧煥之這一刻心涼到了穀底。


    女兒年少時的麵龐以及入宮之後強顏歡笑的臉在他腦海裏交替閃過,他想起了顧後臨死前的痛苦,她受毒打至死,死前都無法瞑目。


    臨去時,唯獨放不下這個孩子,恐怕是已經猜到了以神啟帝刻薄的性格,她留下的兒子日子不會好過。紟


    「……」一把年紀的顧煥之突然悲從中來,眼中淚光閃爍:


    「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呀!」


    先帝當年何等英明神武,為什麽會生出這樣一個、這樣一個——孽畜!


    「顧相,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楚孝通笑道:


    「皇上天縱英明,心中自有溝壑,想必此舉定有皇上用意。」


    顧煥之將哭哭啼啼的外孫抱起,冷冷看他。


    楚孝通與他目光相觸,含笑以對。紟


    「皇上。」顧煥之不再理睬他冷言譏諷,又往高處的神啟帝看去,大聲的喊:


    「這裏是你的臣民,你要將我們所有人留下嗎!」


    他吼得聲嘶力竭,不少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原本作鳥獸散的宮人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身處階梯之上的神啟帝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老匹夫!」


    神啟帝咬了咬牙,暗罵道:


    「這老匹夫實在礙眼極了。待此間事了,他若不死,定要想個辦法送他與顧氏父女黃泉相見的!」紟


    「皇上——」


    馮振愣了愣,輕喊了神啟帝一聲。


    顧煥之為相多年,是兩朝老臣,在民間又開辦學堂,無論是在滿朝文武


    、平民百姓還是文人學子之中,他的聲望都很高。


    但馮振也清楚神啟帝為人,他聰明非凡,自己都能想到的事,皇帝必定也想到了,此時定是恨毒了顧煥之。


    「不要理他。」


    神啟帝咬了咬牙,喊了一聲。


    今日神都城若是覆滅,顧煥之再有聲望又如何?他日自己東山再起,天下萬民自然臣服。紟


    他看到遠處滔滔的江水,江麵之上黑氣席卷,似是直湧城池而來。


    半空之中,他見到長公主夫婦、柳並舟等人試圖與這樣的大勢相對抗,神啟帝又煩又恨,咬牙道:


    「不自量力,螳臂當車!全死了才好呢!」


    「皇上!!!」顧煥之再喊。


    這一次,他加重了語氣,已經不再追趕皇帝,而是道:


    「你若是要走,拋下天下子民,拋棄滿朝文武也就算了。」他低下頭,憐愛的看著懷裏抱著的四皇子:


    「但四皇子是你的親骨肉,皇上你帶他走吧。」紟


    他說話的同時,神啟帝已經在馮振的扶持下踏上了最後一層階梯,站在了天台之上。


    陳太微已經召喚出了大門,雙臂抱合,含笑望著這鬧劇似的一幕,滿臉譏諷的神色。


    逃生的大門僅一步之遙,神啟帝頓時不慌了。


    他氣定神閑的擦了擦額頭的汗珠,轉頭大喊:


    「朕自當年從先帝手中接過大慶,治理江山至今已經二十九年,如今得天道垂憐,降下神喻,引導朕修行。」


    他喊完,喘了兩口氣,又道:


    「四皇子朱敬存,生於中宮,乃朕之嫡子,今當為朕分憂。朱敬存聽朕口喻:即刻起,你便即位大統,是天下之主,顧煥之既為國相,又是兩朝元老,應當輔佐君主。」紟


    神啟帝突如其來的旨意,突然將眾人震住。


    「刑獄楚孝通聽朕號令,朕將五城指揮之權交於你手,盼你協助新君,清剿妖魔,清君側、護神都。」他笑***的,眼中卻露出狠色:


    「神都城是太祖當年所建,七百年來,從未自朱氏人手中易主。」


    說完,他看向朱敬存:


    「敬存!」


    先前還趴在顧煥之懷裏哭哭啼啼的四皇子聽到神啟帝的唿喊,下意識的抬起頭。


    「你要牢牢記住,死守神都,不要丟了朱家的人,你懂麽?命在、皇位在,若你守不住這江山,便不配稱為朱氏子孫,朕的血脈!」紟


    神啟帝一番話,氣得顧煥之直抖。


    這些年來,他已經知道皇帝秉性卑劣,卻沒料到皇帝竟能無恥到這樣一個地步。


    臨危之際,竟如兒戲一般,將江山、百姓、都城甩到一個小兒之手。


    自己都守不住的城池,卻令一個孩子來守。


    「我,我記住啦……」朱敬存怯生生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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