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姚守寧並沒有再看到幻境的出現,但心裏卻有一個篤定的認知——皇後被人打傷了。


    顧後身份非凡,乃一國之母,其父又是顧煥之,在這個世間上,又有哪個人敢膽大包天,把她打成重傷垂危呢?


    ——神啟帝!


    這個想法一鑽入姚守寧的腦海,將她嚇了一跳。


    她的臉色變得慘白,偏偏這個時候,又想起了長公主曾說過的話:女孩子怎麽能沒有力量呢?練得強壯了,惡人看到你都避著走——


    朱姮蕊確實說得對。神啟帝竟然打皇後逞兇,卻數次被長公主教訓,可見皇帝也與凡人無異,都是欺善怕惡的。


    姚守寧內心之中生出一種隱憂,暗自決定將來事了之後,定要請公主好好教自己,以免自己將來遇到這樣的事,還需要靠家裏人幫忙求藥。


    她忍下心中的雜念,又好奇的掀起簾子一角,往外看去。


    反正顧煥之已經發現了她在偷看,她便並沒有隱藏,聽著外頭幾人說話,心中不由暗想:顧後並不是真的病重,而是被人打傷,顧相知不知道呢?


    可能是她曾從幻境之中,‘附身’在顧煥之身上,‘看’到了他過去的迴憶,她對這位國相並沒有多少畏懼的心理,反倒隱隱有些同情,此時輕易便能看破他的偽裝,甚至能感受到他強行克製的平靜表象下隱藏著的起伏心緒。


    他說話時語氣溫和,但眼珠布滿血絲,嘴唇緊抿,胡須輕顫,雙手緊握成拳,身體緊繃著,似是極力在隱藏心中的恨意。


    姚守寧頓時反應過來:顧煥之知道自己的女兒並非病重,而是傷於神啟帝之手。


    她想到先前‘看’到的迴憶,心中不免歎息,接著就聽柳並舟道:


    “顧大人,有些話我本不該說,但憐你一片愛女之心,我敬顧大人品性出眾,便也有幾句話直言相告,還請你不要介意。”


    顧煥之愣了一愣,下意識的抬頭往柳並舟看去。


    這位大儒的眼中露出若有似無的憐憫,看得他有些狼狽的別過了頭,耳旁似是聽到了一聲歎息。


    接著,柳並舟說道:


    “這紫丸我也有所了解,皇上所煉製的紫丸,確實功效非凡。”


    他說到這裏,顧煥之的雙眼中生起希望,但他深知柳並舟恐怕並不是要說這些,仍強行忍耐,等他繼續說下去。


    “皇上煉製這紫丸之時,是借了某種氣運,但同時沾染了因果,使得這粒紫丸具有可生、可死兩種藥性。”


    柳並舟這話音一落,不止是姚守寧吃了一驚,就連蘇妙真也瞪大了眼睛。


    這樣的話分明與先前的妖狐所說完全一致,可‘神喻’向來神通廣大,知曉這些也就算了,外祖父又是從何得知?


    而姚守寧心中則是在想:應天書局果然不凡,外祖父當年參加過這場聚會之後,看來果然已經知曉了未來發生的事。


    她想到這裏,心中的大石頓時落地。


    外祖父既然早就已經窺探到未來發生之事,心中必有應對之法,想必是吃不了虧的。


    她心中一鬆,便安心看事態發展。


    反倒是那蘇妙真的身上,妖狐歎息了一聲:“應天書局——”


    “應天書局?”蘇妙真聽到這裏,有些疑惑的問了一聲。


    姚守寧強忍轉頭看她的欲望,心中不由一動。


    表姐與這妖狐日夜相伴,可看樣子,這狐妖對她似有隱瞞,她竟是完全不知道‘應天書局’。


    可見這一人一妖,並沒有她想像中親密,若找到機會,便應該點撥點撥表姐。


    “什麽是‘應天書局’?”蘇妙真似是也發現了‘神喻’對自己有所隱瞞,不由有些不大高興的問了一聲。


    “這是由‘辯機一族’所組的一個聚會,其意為‘順應天命’而為,你的外祖父當年也是書局的參與者之一。”妖狐聽她問話,本不欲理睬,但隨即想到兩人如今也算神魂暫時共存,有些事情它還需要蘇妙真配合,便迴答她的問題:


    “在當年的‘應天書局’上,你外祖父得知了一些秘密,想必這秘密之中,也包含了‘紫丸’的因果。”


    它的語氣有些陰沉。


    蘇妙真聽它說到這裏,心中不免發慌,又再度發問:


    “那什麽又是‘辯機一族’?”


    她自入神都後,一心都沉浸在‘重活一世’的迴憶中,想的就是避開前世的死局,及嫁給陸執,並沒有用心去關注周圍的事。


    但其實重生之後,她發現很多事情與記憶中的‘前世’並不一樣。


    姚若筠沒有纏著她不放,陸執也並沒有對她一見傾心,柳氏與姚翝興許是城府極深,也沒展現出對窮親戚的厭惡與不喜——最重要的,是她記憶中,並沒有發生河水泛濫、毒蚊衝擊神都之事。


    至於‘應天書局’、‘辯機一族’,更是聞所未聞。


    “‘辯機一族’是一支力量派係的傳承。”提到‘辯機一族’,蘇妙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感覺‘神喻’的語氣好像變得深沉了一些。


    “他們有手眼通天之力,能預知前塵、舊事。”妖狐咬牙切齒,說道:


    “據說七百年前,‘辯機一族’的徐昭就曾預言我……天妖一族將滅,人族崛起。”


    它說到往事,那雙狡詐的紅眼之中有深深的不甘,紫紅的妖氣彌漫開來,正與顧煥之說話的柳並舟似是有所察覺,下意識的轉頭往內室方向看來。


    妖狐王頓時警覺,連忙收斂了滿身氣息,接著說道:


    “這就是‘辯機一族’的能力,他們能預知未來之事,所以三十三年前,你外祖父曾參加過由‘辯機一族’的空山所舉辦的‘應天書局’,他定是在書局上受了空山那老賊提醒,因此才知這紫丸之事。”


    它對‘辯機一族’並沒有什麽好感,提起徐昭與空山二人時,臉上露出殺機。


    “我總覺得你的表妹身上也有一股令我感到厭煩的氣息——”


    說完,它的目光又轉向了姚守寧。


    “不可能。”


    蘇妙真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她不喜歡姚守寧,這種感覺不止是受了‘前世’姚守寧的惡劣性格影響,還有‘重生’之後,姚守寧與她搶奪陸執的緣故。


    聽聞‘辯機一族’如此非凡,蘇妙真又怎麽願意承認姚守寧就是這樣的傳承後人?


    “你也說過,她愚蠢無知,虛偽狡詐,怎麽可能是‘辯機一族’呢?”蘇妙真略有些嫉妒的問道。


    “你說的也對……”妖狐麵現猶豫,點了點頭:


    “據我所知,三十三年前,‘應天書局’之上,確實討論了下一任辯機傳承者會是生在柳並舟的後世血脈之中。”說到這裏,它故意停頓了半晌,才說道:


    “並且會是個女兒。”


    蘇妙真聽出了它言外之意,眼睛不由一亮。


    自己的外祖父隻生了兩個女兒,而大小柳氏則生了三個女兒。


    小柳氏生她,大柳氏生了姚婉寧、姚守寧兩姐妹。


    姚婉寧生來病弱,有早夭之相,不像是傳聞之中的非凡血脈。


    而受了‘一葉障目’的影響,蘇妙真對姚守寧‘愚蠢無知’的印象深入腦海,也並不相信她就是這樣的人。


    那麽最後可能是那個非凡人物的,便唯有——“難道是我?”她驚唿了一聲。


    妖狐眼裏露出嘲諷之色。


    這個女孩貪婪無知,又毫無誌氣,輕易受自己蠱惑,心智並不堅定,這樣的人也配稱為‘辯機一族’的傳承?


    它心中鄙夷,知道蘇妙真‘看’不破自己的偽裝,便不加以掩飾,隻是笑意吟吟的說道:


    “這個未知,但也曾懷疑過是姚婉寧。”


    柳氏命中注定僅有一女,且她的命坎中並沒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也就是說,她並沒有喪女之相,那麽姚守寧的出生就是一個意外。


    那位的占卜之術並不會出意外,那麽姚守寧的出生,說不準是因為姚婉寧被動了手腳,而天道法所彌補的平衡。


    它皺了皺眉,心中隱約感到有不安,但大事將成,它又強行將這一絲不詳的預感壓了下去。


    蘇妙真沉浸在自己可能是‘辯機一族’的傳承人的歡喜中,但又忐忑的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麽預知之力。


    恍惚之中,她暗自揣測:這所謂的預知之力,不知是不是自己‘前世’經曆?


    可前世經曆至此已經混亂,許多事情與前世大不相同,她再一細想,發現自己對於未來前程竟半點兒把握也沒有。


    好在她身上還有一個可幫她忙的‘神喻’,雖說她已經猜到這所謂的‘神喻’恐怕並非什麽神仙,說不定是某位妖邪。


    但這妖邪知道不少隱秘之事,如此一來,倒與傳聞中的‘辯機一族’有些相似。


    她知道這‘神喻’恐怕有所圖,但自己也可以反向利用它,以助自己成事。


    這一人一妖各有所思,都心中打著自己的算盤。


    蘇妙真心中紛亂之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若我外祖父知道紫丸,那豈非也能知道我們的事?”


    她細細一想,發現自柳並舟入神都後,先是為她‘除妖’,後又在將軍府世子大殮之日出手,重傷了她身上的‘神喻’,如今對紫丸一事也頗了解,說不定早猜到了她會出口幫忙獻紫丸一事。


    想到這裏,蘇妙真心中又怕又慌,連自己可能是‘辯機一族’帶來的歡喜都不翼而飛,她連忙道:


    “那怎麽辦才好?”


    妖狐有些瞧不起她,既想得利,又畏首畏尾。


    “怕什麽?”它咧了咧嘴,眼神有些陰鬱:“柳並舟隻是一老儒而已,我上迴與他交過手,他實力虛弱得很嚴重,與七百年前的大儒之力不可同日而語。”


    它傲然道:


    “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隻要我真身得以現世,不要說他一個力量不足三成的柳並舟,縱使他的老師在世,也非我之敵!”


    它語氣之中帶著強大的自信,蘇妙真與它相處多時,也知它能耐,此時聽它這樣一說,心中不由一鬆。


    “更何況,我還另有部署。”


    姚守寧本來還想聽它有何部署,但這妖邪卻避而不談,隻是叮囑蘇妙真:


    “你隻管照計劃行事。”


    蘇妙真這才放心,連忙應了一聲。


    而另一邊,柳並舟與顧煥之也說了半晌的話,最後道:


    “……我不想你做出錯誤選擇,害了你女兒性命。”


    柳並舟溫聲相勸,見顧煥之的臉上露出掙紮之色。


    他早已經知道未來,明白這位國相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但同樣都為人父,他看得出來顧煥之對女兒的愛護之情,心中不忍,因此才出言提點。


    但他從顧煥之的臉上,卻看出這位國相已經有所決定,他恐怕想要放手一博,為女兒謀取那一線生機——亦或是他已經猜到最壞的結果,但卻仍有自己的打算。


    在他的眼中,隱藏著深深的痛苦,顯然這個決定也是經曆過內心掙紮的。


    柳並舟突然感到有些無力,他意識到自己並不能改變曆史。


    他向顧煥之說這些話的時候,心中其實存了試探之心。


    若是顧煥之聽他一語,暫時忍耐,興許曆史自此之後會有細微的改變。


    但若是顧煥之執意不聽,最終結果仍會如‘她’所說一般,使得這位國相爺此後的餘生會陷入悔恨裏。


    曆史不會改變,一人之力終有窮盡之時。


    他試圖減低血蚊蠱帶來的傷害,但血蚊蠱進化;他試圖影響顧煥之,但這位國相意誌之堅定,非他三言兩語能打消心中念頭的。


    柳並舟想起自己曾三番四次告誡過姚守寧不可改變曆史,但他卻因心軟之故,兩次犯戒。


    他迴過頭,想去看看內室所在的方向,卻見到姚守寧撩起一側簾子,正探頭往外看,少女的臉色坦蕩蕩的,半點兒都沒有掩飾。


    與此同時,柳並舟發現顧煥之竟然也在看姚守寧。


    這位國相嚴厲的麵龐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的眼神柔軟,似是透過姚守寧,在看另一個‘孩子’。


    半晌之後,他收迴了視線,正色道:


    “柳先生所言,我謹記心裏。”


    他說道:


    “我也感謝先生直言,但我有一個心結。”


    這個心結隱藏在他心底深處,本不該隨意說給外人聽,但不知為何,他看到姚守寧的刹那,便想起了幾十年前,自己的女兒還未出閣時。


    那一日,他得到了先帝的召見,提到欲替當時的太子選妃,先帝看中了他的女兒。


    當時的顧家還不是如今的豪門大族,顧煥之年少奮進,三十出頭便金榜題名,入了仕途,正苦等一個機會,展露自身才華,受皇上賞識,將來在官場大展拳腳,為大慶效力。


    可那會兒儒家正當道。


    張饒之那時剛剛逝世,他的影響力極深,使得天下輕武重文,能人倍出。


    顧煥之生在那個年代,便如千裏馬,等著他的伯樂來挖掘。


    “皇上直言相告,說是欲為太子聘娶我的女兒。”


    若他的女兒能嫁太子,將來他便是一國之相,手握重權,可以盡情一展胸中抱負,為天下、為大慶、為百姓做許多事。


    “我生來自負,自認自己此生非凡,我的女兒更是尋常男子配不上的,因此當時先帝向我提出這件事的時候,我心中實在歡喜。”


    事隔多年,他想起當時自己的意氣風發,不由露出淡淡的惆悵:


    “縱使先帝提醒我……”


    他失落之下,竟一時失態,險些說錯了話。


    但好在顧煥之心誌堅強,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便又收起心中雜念,說道:


    “機會擺在我的麵前,我被衝昏了頭腦,覺得未來天下的九五至尊正是我女兒的良配,我的機會也擺在麵前。”


    他可以父憑女貴,遠勝同窗,抓住這個掌握權柄的機會。


    說到這裏,他向柳並舟微微一笑:


    “結果你也看到了。”


    他沒有說一個‘悔’字,但話裏行間無不流露出他的後悔。


    “我有錯,錯在不該自以為是,不該以女兒的終身幸福去搏取那個機會。”


    自此之後,他確實位極人臣,在大慶之中,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他這些年睡得並不安穩。


    午夜夢迴之際,他時常夢到自己人生轉折的那一天,夢到他興奮歸來,夢到那門簾之後,有個孩子正偷看著他與妻子談話,那雙大眼睛中對他全是信任。


    他握緊了拳頭,忍住心中悲恨,平靜的道:


    “可世上難有後悔之藥,我無法改變當日的選擇,也沒有辦法扭轉結局,隻能盡量去彌補。”


    說完,他再次雙手交疊,向柳並舟長揖一禮:


    “柳先生所說,我都明白,但我錯了一次,不敢再錯第二次。”他深唿了一口氣,再次提出自己的請求:


    “求柳先生將紫丸借我,大恩大德,我顧煥之此生絕不敢忘的!”


    柳並舟聞言,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他原本在‘曆史不可更改’的法則之下,生出的退縮之心,因為聽了顧煥之的話,又堅定了想要助他的心。


    “顧大人,紫丸我沒有了。”


    柳並舟這話一說出口,顧煥之吃了一驚,不由抬頭看他。


    柳並舟坦言道:


    “當日皇上確實賜了我紫丸,但我迴家之後,那紫丸便化為一縷紫紅之氣散逸,藥丸最終散於無形。”


    “爹——”柳氏聽到這裏,急得喊了一聲。


    她也感動於顧國相的愛女之情,可是柳並舟若是將神啟帝所賜紫丸弄丟一事一旦傳出去,對姚家可並不是什麽好事。


    這位皇帝心胸之狹窄,柳氏也是才領教過的,馮振傳旨鬧事才過去,皇帝若是得知紫丸丟失,怕是禍事又起。


    柳並舟擺了擺手,示意女兒不用焦急。


    他擺出愛莫能助的神情:


    “顧大人,不是我不幫你,而是那紫丸真的已經不見了。”


    顧煥之的臉上露出無法掩飾的失望神情,正當他失魂落魄準備告辭的時候,突然聽到內屋傳來唿喚聲:


    “外祖父!”


    聲音柔美溫婉,是蘇妙真的聲音。


    糟了!姚守寧心中暗自叫糟,她想起了蘇妙真與妖狐的交易。


    柳並舟的神色沉了下去。


    他似是已經猜到之後會發生什麽事,眼中露出慍怒之色,裝著沒聽到蘇妙真的話,向顧煥之擺出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顧大人,請。”


    ………………………………………………


    5k字大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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