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好像您親眼見過似的。”


    姚守寧大聲嘀咕了一句。


    馮振身後的程輔雲扯了扯嘴角,他曾與這個小姑娘打過交道,深知姚家的這位二小姐性情古靈精怪,並不是膽小羞怯的閨中小姐。


    她身後有大儒柳並舟撐腰,據說又得長公主喜歡,與陸執往來甚密……


    想到這裏,他斜著眼睛偷偷看了看馮振,心中暗道:這位大總管的氣勢恐怕鎮不住這位少女。


    馮振目光一冷,往姚守寧的方向看了過去。


    身為鎮魔司的首領,他身上煞氣極重,就算再是膽大包天,在他瞪視之下,少有人能鎮定自若的。


    可他這一次失算了。


    大內侍看過去的時候,姚守寧也瞪大了一雙眼睛與他對望,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見他眼神兇厲,不止不知畏懼,反倒還仰抬了下巴,輕輕的‘哼’了一聲。


    無知者無畏!馮振皺了皺眉,很快轉頭往柳氏看去。


    小孩不知害怕,但大人應該知曉鎮魔司的威名。


    如果是在以往的時候,柳氏被他一看,也會叮囑女兒少言。


    可她此時也很生氣,覺得女兒說的話不無道理。


    再加上馮振一行來者不善,此時擺明了是要甩鍋,根本用不著與這些人講理。


    “哼!”馮振小心眼的記了柳氏一筆,決定將來再找機會報複。


    他臉頰微微一側,向身後的程輔雲使了個眼色。


    程輔雲看了姚守寧一眼,手扶烏紗帽沿,指尖翹起蘭花指,似是比了個手勢。


    他這個動作一做,遠處就有人在喊:


    “柳並舟明明有能力,卻在洪水來臨時袖手旁觀,可見這個‘儒家聖人’,隻是沽名釣譽之輩。”


    這話一說出口,不少人踩水現身。


    “此次洪災,據說神都西南不少人連房子都被水衝平了。”


    “雖說人是沒事,但無屋無衣無糧,這個冬天怎麽過呢?”


    “柳並舟……”


    眾人竊竊私語,姚守寧感應到了逐漸增漲的惡意。


    她的目光落到了馮振身上,憑借敏銳的直覺,她能感覺到這一切都是這位皇帝身側的大內侍所指使。


    “胡說!”


    姚守寧脆聲大喊,上前一步:


    “我外祖父什麽時候袖手旁觀?在預測到洪災來臨之時,他第一時間就通知了長公主,所以大家才能及時遷徙,保住性命。”


    她腰背挺得筆直,坦然麵對周圍人的窺視。


    雖說迴答的是暗地裏的流言,但目光卻是看向了馮振:


    “《大慶秘史》、《太祖斬妖記》、《張輔臣傳》……”她一連點了好幾本書名,口齒清晰:


    “這些話本之中確實都曾記載過七百年前大儒張先生以浩然正氣護城的故事,可那隻是話本裏的傳說故事。”


    馮振聽到這裏,皺了皺眉,卻聽少女又道:


    “我娘平時總說我不幹正事,隻看閑書,沒料到大總管閑書也看得不少,竟拿著閑書故事當真事,如果不是我話本看得多,我都要信了您的邪!”


    “你——”


    馮振來姚家不是第一次。


    柳並舟展露神通之後,神啟帝曾派了身邊心腹總管來迎他入宮,卻數次被他婉拒。


    因此他與姚家人也是打了幾迴交道的,印象之中,這位姚二小姐也見過幾次,但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她與陸執之間的傳聞,也知道她疑似闖入了代王地宮,並非外表展現出來的閨閣小姐。


    從程輔雲口裏,他也知道這位姚二小姐伶牙俐齒。


    可在此之前,他總覺得,一位閨閣少女,年不過十八,不過家裏人愛寵過多,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這種人隻要嚇上一嚇,便現了原形。


    ——卻沒想到,此時他沒把人嚇到,反倒被她言語擠兌。


    “我怎麽了?”姚守寧也不懼他。


    她在幻境之中,親眼見到過柳並舟舍身護城的壯舉,也知道外祖父此時忍耐的苦心。


    她記得柳並舟的話:不能改變曆史。


    柳並舟礙於時間,有些話無法解釋,但她卻不能容忍外祖父受這樣的冤屈。


    “僅憑一句傳聞猜測,便大加指責。”她偏了下頭,說道:


    “明明洪災是因白陵江而起,我看您的架勢,怎麽好像覺得這是我外祖父的罪過呢?”


    “神都西城許多百姓無屋無衣無糧,這與我們姚家又有什麽關係?”姚守寧笑了笑:


    “我爹隻是六品兵馬司指揮使而已,十年都沒有升職,這種大事,自有朝中大臣處理,我外祖父隻是南昭一個不入仕的儒生而已,怎麽能擔得起這種職責?”


    她聲音清脆,縱使心中生氣,但語氣卻越發不疾不徐,將怒火壓製在心裏。


    姚婉寧在身後聽著妹妹的話,既覺得欣慰,又覺得鬆了口氣——自己可能已經身懷有孕,她有預感,孩子出生之日,可能便是自己的死期。


    她命不久矣,而姚守寧則在成長。


    到時爹娘縱使失去了她這個女兒,好在還有一個更乖巧的女兒承歡膝下,也不至於太過心痛。


    想到這裏,姚婉寧不免又有些慶幸起自己的疾病:正因為她自小有病,對於她‘活不了多久’這樣一個消息,恐怕家裏人都有一定的心理準備。


    她有些歡喜,又覺得失落,深怕被家裏人注意到自己情緒的變化繼而擔憂,連忙含淚低下了頭去。


    她卻沒有注意到,在她落淚的刹那,站在她身後的那個高大的陰影動了動,下意識的伸手過來,試圖碰她臉頰,想將她臉上的淚珠拭去。


    “就是!”


    一道清朗的男聲接著應了一句。


    踏水聲中,巷道之中有一道身影走了出來。


    “景隨——”柳氏一見青年麵容,便喊了一聲。


    溫景隨衝她微微一笑,接著目光從姚守寧身上一掃而過。


    少女梳了雙髻,發黑如墨,有幾縷纏在臂間的長發被雨水浸濕,泛著幽幽光澤。


    麵對四麵八方的非議,她挺身而出,護持長輩。


    這樣的姚守寧令他更加心動,但也讓他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在逐漸拉大——她在成長、在變化,但這個過程他沒有參與。


    溫景隨忍下心中的苦澀,轉頭看向宮中來使時,目光變得銳利:


    “這位大人,據我所知,北城兵馬司指揮姚翝姚大人自年後一直在衙門當值——”


    馮振也非普通人。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被兩個晚輩言語夾擊。


    一個仗著年少未及笄,一個仗著還未有功名沒入仕,試圖以言語搏擊他,將他造出的‘勢’破去。


    如果他仍自恃自己身份,不肯反擊,今日說不定要出醜於這兩個晚輩手裏。


    想到這裏,他不等溫景隨說完,便立即打斷了他的話:


    “你是誰?”


    溫景隨被他打斷,也不氣惱,當即雙手作揖,態度不卑不亢:


    “晚生姓溫,乃是溫慶哲之子,溫景隨。”


    “溫慶哲?”馮振是鎮魔司首領。


    鎮魔司掌控神都城中最新、最快的消息,對城中大小官員的身份、背景及來曆都一清二楚。


    像溫景隨這樣年少而成名的才子,他自然清楚是誰。


    他甚至知道溫慶哲是誰——一個古板不知變通的七品小官,不知天高地厚惹怒了神啟帝而被打入刑獄的將死之人。


    但他就是知道了溫景隨的身份,他卻並沒有點破。


    馮振老謀深算,眼力頗深。


    他知道姚、溫兩家的淵源,且溫景隨就是掩飾再好,但他先前看向姚守寧那一瞬間的停頓,卻被馮振看在了眼裏。


    在他心中,頓時浮現出陸執與姚守寧之間的傳聞。


    許多零星雜亂的線索一一出現在他腦海中,被他迅速分析、歸類。


    據傳這位姚二小姐前些日子生辰的時候,已死的簡王朱鎮譬曾派了一隊人上門‘求娶’,當時鬧得滿城風雨。


    溫家太太當場與簡王府的人打了起來,事後陸執趕到將簡王府的人趕走。


    自此之後,溫、姚兩家漸生嫌隙。


    而昨日長公主闖宮的時候,將為首的簡王綁起來送到了城外瞭望台上,使得已經九十多歲高齡的簡王最終死於洪災……


    這種情況,讓馮振覺得這位性情剛烈的長公主有公報私仇之嫌。


    他當時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朱姮蕊隻是殺雞儆猴,為的是以簡王之死來鎮壓宗室的抗議。


    但如今看來,有可能朱姮蕊壓根沒有那麽多心機,之所以殺簡王,可能隻是為了替姚守寧出氣。


    朱姮蕊與姚守寧之間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與柳並舟師出同門,都曾師從張饒之,但張饒之死了多年,這種情份自然可以忽略不計。


    倒是朱姮蕊唯一的獨子陸執與姚守寧數次同進同出,看樣子情愫漸生。


    再聯想到溫、姚兩家所生的嫌隙,他心中頓時有數,猜出這溫家小子是為愛昏頭,想要在姚家人麵前爭口氣,為姚家出頭而已。


    想通這一點,馮振便心中有數了。


    他深知人的氣勢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若自己直言喝斥,反會激起這位名滿神都的才子逆反之氣,說不定意誌更加堅定。


    因此他笑眯眯的,故意轉頭問程輔雲:


    “溫慶哲,這個名字有些熟悉。”


    “不錯。”程輔雲深知這位大首領的可怕之處,他越是笑意吟吟,心中殺意便越盛。


    程輔雲恭順的迴答道:


    “這位溫慶哲乃是七品的舍人,為皇上持筆,昨日上書胡言亂語,被皇上打入刑獄。”


    他故意加重了‘七品’二字,又提到刑獄。


    刑獄的名果然令人害怕,許多圍觀的人將頭都縮了些迴去。


    馮振的目光落到了溫景隨的身上,他是故意想要羞辱這個年輕人的。


    少年人意氣用事,為愛衝動,不顧後果,他覺得溫景隨此時必會惱羞成怒。


    一旦他怒了,失去平靜,便會被自己找到破綻,抓入鎮魔司。


    但他看低了這個年輕人。


    ‘嘩啦啦——’


    雨水不停的下,將溫景隨全身打濕。


    他頭頂包發的方巾貼在他頭上,水珠順著布巾四周往下滴,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父親官職低微而羞惱尷尬,也沒有因為父親入獄而傷心彷徨。


    他隻是含笑望著馮振,神色坦然,從他的眼神中,馮振感覺得到一個信息:他並不認為溫慶哲入獄是令溫家人蒙羞之舉,而是別人強加之罪,他無愧於心。


    這個念頭一生出,馮振就知道這個年輕人並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打發的。


    “是的,我的父親為皇上持筆,代寫奏折,一生兢兢業業,昨日得知夜有洪災,因此上書請求皇上開倉放糧,賑濟災民,而被打入刑獄——”


    讀書人的嘴,便如可殺人的刀。


    溫景隨聲音很大,說話字字如劍,直刺馮振內心。


    他一聽到此處,暗叫不妙。


    今日他奉旨而來,為的就是給柳並舟身上潑汙水,使災民攻詰他。


    鎮魔司的人早混入人群中,三言兩語挑動眾人情緒。


    哪知馮振的話先被姚守寧打斷,繼而又出現溫景隨,自己原本想要將他一軍,卻沒料到被他反將一計,此時將話題扯迴到溫慶哲身上,倒使得四周人聽了個清楚分明。


    宮中一行人招搖而來,一路跟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這樣的話絕對不能傳出去,也不能再讓這姓溫的小子說下去。


    想到這裏,馮振立即冷笑一聲,打斷了溫景隨的話:


    “你父親入獄乃是他言語不敬,你便應該吸取教訓,謹言慎行才行。”他將聖旨卷起,居高臨下望著溫景隨:


    “你既無官身,也無功名,此地哪裏有你說話的餘地?”


    溫景隨就笑:


    “天下人管天下事!”


    “我輩讀書人,讀的不是功名利祿,而是為國、為民,為天下不平事發聲!”


    “哪來什麽不平事?”馮振就嗤笑:


    “分明是你一個愣頭小子,憐香惜玉,見佳人落難,便強行出頭而已。”


    “錯!”先前還溫和儒雅的溫景隨聽了這話,頓時怒目圓睜,大喊出聲:


    “我且問你,姚家的主人是不是城北兵馬司指揮使姚翝?”


    他身材消瘦,但一喝之下卻聲如雷鳴。


    那身上爆發出浩然之氣,竟震得馮振胯下馬匹畏懼,發出一聲嘶鳴之後揚蹄後退。


    “……是。”


    馮振心中吃了一驚,沒有料到溫景隨竟會有這樣氣勢。


    他身為宮中大內侍,一身武藝非凡,又是神啟帝身邊第一人,一生受人敬畏,此時卻沒料到會被一個後生晚輩逼問得馬匹後退,當即心中憤怒至極,恨不能一掌將座下馬匹劈死。


    但他強忍怒火,應了一聲:


    “那又如何?”


    “自下雨以來,姚大人便身在衙門,忙於公務——”


    “他犯了罪,戴罪立功,為皇上辦事,莫非要喊苦不成?”馮振陰聲打斷他的話。


    “為皇上辦事,自然不敢喊苦。”溫景隨仰頭望他,氣勢不減:


    “據我所知,自昨夜洪災來後,姚大人顧不得家中,一心為公,昨日我前往刑獄司時,路上偶遇姚大人正領著眾差役搬扛沙袋,阻攔洪水。”


    溫景隨越是說得多,馮振便心中越發煩躁不耐,知道不能再讓這小子繼續說下去:


    “那是——”


    但他話才剛一開口,溫景隨便大聲喝道:


    “昨夜洪災一起,大水肆虐,衝垮的不止是百姓的房舍,還有許多人失蹤未歸!”


    “姚大人也在這未歸之人裏!”溫景隨根本不給這位大內侍說話的機會,他大聲的道:


    “公公!”


    他怒目圓睜,踩著水流,上前一步,逼問道:“而您這樣的貴人不知尋找洪水之中失蹤的人,反而前往姚家,話裏行間語帶指責。是欺姚家無人,隻剩老人、婦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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