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後釵發散亂,劇痛之下隻覺得靈魂仿佛都被踹離身體。


    意識朦朧之際,她的認知混亂,刹時遺忘了時間、地點的區別,迴到了二十年前的時候。


    那時神啟帝登位數年,深感受長公主壓製,因此心生戾氣,便生出了想將朱姮蕊嫁出去的意圖。


    正好當時神武門出身的陸無計年紀與她般配,且脾氣令神啟帝不喜,便下旨賜婚。


    朱姮蕊一怒之下提著長槍打入宮中,直打得神啟帝哭爹喊娘。


    當時的顧後還非正宮皇後,隻是一個入宮數年,不算十分得寵的妃子。


    她出身顯貴,在娘家的時候,爹爹、娘親都是十分愛她的,家裏下人侍候精細。


    入宮之後雖說不受皇帝喜愛,卻也並沒有吃過苦頭。


    朱姮蕊打皇帝的時候,她鼓足了勇氣,拚死護住了神啟帝。


    那是顧後印象之中第一次挨打。


    朱姮蕊提著長槍掃落的時候,意識到要打錯人時,便急忙收手。


    可她自小習武,力大無窮,縱然撤手後退,但終究晚了。


    長槍夾著勁風,從顧後大腿掃過,使她當時腿部一麻,險些失去了知覺。


    後麵疼痛鋪天蓋地湧來,她躺了一個月都無法下床。


    太醫說幸虧長公主撤槍及時,所以骨頭未斷,但就算如此,留給顧後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的。


    事後顧煥之聽聞愛女被打,暴跳如雷,不顧一切去找長公主報仇。


    兩人險些打了起來,長公主誤傷了顧氏,心中有虧,嘴上卻不肯讓便宜,再加上她深知皇帝性格,自己唯有越囂張,才會使他對顧氏奮不顧身相救的舉動越看重。


    因此她與顧煥之自此撕破了臉,明麵上雙方再沒有往來過。


    種種往事在顧後心中飛快的閃過,她的眼前映入神啟帝猙獰可怖的臉,青紫交加,使她以為仍是二十年前,神啟帝被朱姮蕊追殺的時候。


    皇帝提腳還要再踹,她伸出一雙手,將那隻還未踹下的腳抱住,氣若遊絲的喊:


    “公主,求您別打了——”


    神啟帝在她的麵前,但她‘看’到的卻是二十年前提著長槍,英姿勃發的長公主。


    這話一說出口,神啟帝更是大怒。


    他心胸實在狹窄,第一反應並非是感念於這個女人的深情愛意,而是認為她挾恩圖報,試圖想要提及自己當年的醜事罷了。


    “該死的賤人!”


    神啟帝表情兇惡,用力一腳踹在婦人胸口。


    顧後發出一聲哀唿,雙手無力的垂了下去,身體‘呯’聲倒地,口鼻流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皇帝踹了數腳,累得直喘粗氣,還想再踹,卻已經腳步虛浮,感覺手足無力了。


    大內侍馮振恭手垂立,他又狠狠踢了顧後一腳,卻見女人躺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隻會裝死。”


    他罵了一聲,抬起頭,馮振見機的上前扶他重新坐迴床上。


    四周隻能聽到雨打在瓦片上的‘嗒嗒’聲響,這種聲音聽進耳中使人十分舒適,可此時無端令人心情緊繃。


    宮人內侍嚇得渾身哆嗦,跪倒在地,不敢開口。


    “皇後摔倒了,還不趕緊上前將娘娘扶坐起來,把地上收拾了?”


    馮振迴頭喝斥了一聲,其他人哆嗦著連忙起身。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女人輕輕的笑聲,神啟帝抬起陰沉的臉,隻見屏風之外有影子晃動,接著香風襲來,兩道人影一前一後進入內殿之中。


    陳太微與一個容色妖媚的女人緩步入內,那女人見到屋內情景,美眸一閃,接著抿唇笑道:


    “皇上這是怎麽了?”


    “國師!”


    神啟帝顧不上理她,而是急步站起了身來,往陳太微迎了過去:


    “國師,你來得正好,昨夜果然出現了洪災。”


    他想起朱姮蕊,恨道:


    “此時她定是得意極了,認為自己有先見之明——”


    陳太微沒有說話,目光從顧後臉上掃過。


    這個女人已經失去了以往的雍容,雙眼緊閉,唇齒帶血,看起來可憐極了。


    神啟帝見他沒說話,順著他的視線往顧後看過去,一陣煩悶又湧上心頭。


    他初時打人隻圖痛快,此時打完人後,便知道有麻煩了。


    顧後畢竟是一國之母,事後朝廷之上肯定有人借此大作文章。


    最重要的,是他想到了顧煥之。


    此人對朝廷、對他自是忠心耿耿,可性情卻難纏至極,對這女兒十分疼寵,自己將顧後打個半死,若傳入這老東西耳裏,必定不依不饒的。


    他並非蠢人,隻是一時怒上心中控製不住,這會兒知道惹出麻煩,心中又煩又怒。


    神啟帝並不會後悔自己出手打人,他隻是怨恨顧後弱不禁風,輕輕踢了幾腳,便昏迷不醒——莫非是裝的?


    他疑心甚重,便也想起了二十年前,顧後替自己擋長公主那一次,便躺了一個月,恐怕是恃恩生驕,想要從自己這裏謀得好處。


    皇帝刻薄寡恩,他的神色一變,那與陳太微一道進來的女人眼珠一轉,便將他心思猜透。


    “皇上——”她掩唇輕笑,眼神說不出的媚惑。


    這位是經由陳太微介紹,引入宮中的妃子塗氏,說是他的故交之後,可以與神啟帝雙修,增進道術。


    皇帝對此欣喜若狂,冊封為妃,對她向來十分看重。


    “您在為何事而煩憂?”她說這話時,眼波流轉,看著顧後那張臉,露出一絲若隱似無的譏諷。


    “顧氏實在無用,連侍候朕用藥這樣一件小事都無法辦到,突生急症,昏倒在地,看來是身體出現隱疾了。”


    神啟帝按壓著胸口,冷冷說了一句:“怕是命不久了,不用管她。”


    塗妃就道:


    “我倒是有個辦法。”


    她性情聰慧,向來小主意特別多,若是平時,神啟帝還會應付她幾分,但此時陳太微也在,他便將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國師身上了,隻是懶洋洋的應付了一句:


    “哦?”


    塗妃對他敷衍的態度不以為意,而是繞著顧後而走,她看得出來,顧後隻是暫時閉過氣去,並沒有性命之憂。


    但她見到顧後的模樣,一個念頭卻湧了上來:


    “我看皇後似是病得頗重,怕是一般湯藥無救。”她眼珠一轉,望著神啟帝笑:


    “您近來煉丹頗有成效,不如賜皇後一顆仙丹,說不準能救。”


    神啟帝雖說愛好問道修仙,但自己煉的丹藥心中也有數,若想活死人、生白骨,恐怕還需要陳太微出手。


    他目光再次盯著陳太微看,塗妃見他似是對顧後的事並不在意,眼珠一轉,又問:


    “皇上可還在為洪災的事情煩憂?”


    皇帝揉了揉眉心:


    “不錯。”


    他哼聲道:


    “此次洪災,馮振統計過,死的人不少。朕欲收稅,假如每人兩貫錢,後續若還有人死,離湊齊三十萬兩銀子便不遠了。”說起銀錢,皇帝終於興致勃勃:


    “上次國師教了朕的那個丹方,裏麵需要幾樣藥材,都是珍稀之物。有了這些錢,朕必能買齊,再煉一爐丹了。”


    “到時國師可要好好指點朕。”


    “……”


    他這話說得實在荒唐,就連陳太微都似是略有些吃驚,轉過了頭。


    這位年輕的道士目光終於放在了皇帝身上,似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透過他,在尋找著什麽影子似的。


    但最終他並沒有在神啟帝的身上尋找到他想要的熟悉感覺,因此眼神很快變得淡漠,最終冷冷的道:


    “此時是災情之後,皇上謹防民心生變。”


    “賤民罷了。”神啟帝不以為意的道:


    “縱使生變又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朕有刑獄司、有鎮魔司,皇權在握,有誰敢不服?”


    陳太微神色不變,轉過了頭。


    他的目光轉向殿外,聽到了‘稀裏嘩啦’的雨聲,心思已經飛向了白陵江處,想起了此時潛伏在江底的那位老朋友。


    塗妃知道他不耐煩應付皇帝,隻是變相的被‘困’在了此處不得走。


    她主動打起了圓場:


    “皇上,您是天下共主,賤民自當跪服。”說完,紅唇一撅:


    “可是——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防,否則有礙您的名聲的。”


    “朕心中自然有數。”


    皇帝冷笑了一聲,道:


    “昨日朱姮蕊進宮時不是說過,柳並舟已經提前預估了洪災一事嗎?既然如此,朕便將計就計。”


    他的心思不在治國之上,但對於勾心鬥角卻是極為拿手。


    “皇上提到柳並舟,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塗妃說完,妖嬈的繞至神啟帝身側,小聲的道:


    “您猜,您賜給柳並舟的那粒丹藥,還在不在呢?”


    一句話說得皇帝心中一動。


    兩人正在那裏小聲說話,陳太微卻是已經低垂下頭,伸手掐算著什麽,臉上逐漸露出饒有興致之色:


    “有些東西被改變了——”


    “這怎麽可能呢?”


    妖族費心竭力,定下的大計,恐怕不會如預計之中的那般成效卓著。


    洪水之後便是妖禍,到時百姓受妖氣感染而死,會衍生大量冤魂,衝擊大慶王朝命數。


    隻要大慶王朝氣數一斷,百姓怨聲載道,到時天命之力便會鬆動。


    而這天命之力,便是封印著天妖一族的枷鎖。


    一旦枷鎖鬆開,七百年前曾被趕出這人間界的妖邪才能重歸於這世間之中,占領這一片樂土。


    原本的皇室是鎮守這個地方的最後一道屏障,天妖一族當年在被封印後,所有人都曾以為這一道屏障應該是最堅固的。


    畢竟皇室得上天寵愛,擁有天賜的《紫陽秘術》,此乃妖邪克星,妖邪永遠無法將這一道枷鎖打破。


    哪知他當年衍生心魔,繼而無意中與天妖一族被囚禁的狐王有了聯絡。


    它深知人性之醜,又窺探到他想法,與他合作。


    最終從皇室入手,一步步的將大慶朝推至如此地步。


    不知昔年前那位性情豪邁的好友,若知道自己的後輩子孫中,竟然出了神啟帝這樣一個敗類,會不會暴跳如雷呢?


    想到此處,這位向來冷漠的國師竟然覺得十分有趣,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唉——”不過他才剛一笑,突然又想起就連那位老友自己如今都受到了妖氣玷汙,墜入妖邪之道,與這子孫不過半斤八兩,又有什麽好笑的?


    他收起浮躁的心情,並隱約覺得不妙。


    陳太微修的是無情道,照理來說自製力驚人,不應該迴想到過去的情景。


    但他竟似是因為神啟帝先前的所作所為生出了厭惡之心,緊接著迴憶起了當年的一些往事,這實在不可思議。


    想必是因為推算出了錯,而這些錯,可能會影響他接下來的布局。


    他正想著事,一道若隱似無的香風傳入他鼻中。


    那香氣在其他人聞來十分醉人,但他聞到之後卻似是十分厭惡,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頭。


    陳太微下意識的側身讓開,隻見一道窈窕身影款步走出。


    塗妃風姿紐約,旁人看來美豔非凡,但落入陳太微眼中,卻見一頭巨大的狐狸搖著數尾,走到他的身側。


    “你在想什麽?”塗妃含笑問了一聲。


    “在想你們天妖一族氣數將盡了。”陳太微老實迴道。


    “你——”先前還笑意吟吟的美人聽聞這話,頓時大怒。


    她那無雙美貌之下,一頭狐狸呲牙咧嘴,對他的話不滿意極了,但她深知麵前的道士來曆非凡,深不可測,因此隻能強忍怒火:


    “老祖神機妙算,已經快要大計將成了,到時你取你的國運,我們取我們的天下。”


    陳太微並不理她,轉過了頭。


    塗妃強忍憤怒,又道:


    “昨夜柳並舟並沒有如願出手,顯然是當年應天書局,窺探到了先機的緣故。”


    她小聲的道:


    “但我還得逼他,看看到時血蚊蠱現世的時候,他還坐不坐得住。”她說到這裏,得意的笑:


    “一旦他出了手,一個老酸儒,力量耗盡,待到那老鬼物現世,看他又拿什麽去擋呢?哈哈哈哈哈……”


    陳太微的目光落到了宮殿牆柱之上,三條長尾的影子在牆上搖曳晃蕩,顯然這狐妖心裏得意極了。


    他曾推算過,大慶朝要遭受這一劫難,會有不少人死在妖族的血蚊蠱中。


    但是——


    先前他再推算時,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顯然有人已經無聲無息中,將事情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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