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執還背對著姚守寧,燈光之下,他的耳朵似是晶瑩透亮,但耳垂與耳廓邊沿卻紅得似是滴血。


    聽到少女話語中的吃驚,他點了下頭,數個無聲的深唿吸之後,他調整了內心的悸動,轉過了頭:


    “對。”


    三百五十七年前,神都經曆過一次十分嚴重的災禍。


    這個話題,兩人在齊王地宮之中也提到過。


    但當時陸執隻是隨口一說,因為涉及到了齊王地宮的異變,才順嘴提到罷了,並沒有說得像此時這樣詳細過。


    “也就是說,這一場天罰,先是天降神雷,劈中了永安皇帝所住的玉棠宮,同時驚雷引動天火,燒毀了宮中不少建築,同時還引發了大慶有史以為記載的第一場大地動,使得百姓死傷無數?”


    “對。”陸執再度點頭,應答了一聲。


    姚守寧若有所思:


    “傳言太祖之所以定都於此,是因為地底有保大慶江山的龍脈所護。”


    兩人說話的功夫間,陸執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不再像先前一樣手足無措,繼而轉過了頭。


    少女的雙眉微皺,殷紅飽滿的櫻唇無意識的微微嘟起,雖說仍然難以完全脫去少女的嬌憨,卻又多了幾分經曆不少事故後的成熟:


    “而大慶皇室祖訓,是不得在宮中大興土木。”


    “對!”世子又點了頭。


    這一次他的眼中含著笑意,一雙眼裏露出欣賞之色。


    他感到十分愉快。


    好似與姚守寧之間心意相通,他想要說什麽話,還沒有明白的點出,隻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仿佛她就已經了解了。


    這種來自心靈之間的共鳴,遠比美麗的皮相、言語的誘惑來得要大得多。


    “大慶皇室祖訓,是不能在宮中大興土木,前三百多年的先祖們都牢記長輩吩咐,但到了永安帝時,因為皇宮幾乎被燒毀,再加上地動的影響,神都城的格局也幾乎大變……”


    在這樣的情況下,顯然祖訓便要被打破。


    “災後重建,永安帝欲將國庫中的銀子用於修複皇宮,遭到了當時朝臣的反對,但記載之中,他受到了長生觀的觀主鼎力支持。”


    姚守寧聽到這裏,神情一動。


    她不知道所謂的‘長生觀’是什麽地方,可憑借超凡的預知力,她已經猜到了部分真相。


    不需要她將疑問說出口,陸執便主動解釋:


    “這‘長生觀’,也就是後來的青峰觀。”


    而青峰觀是神都城中最大的道觀,傳承至今,在神都城內香火是十分旺盛的。


    姚守寧一下抓住了問題的重點:


    “也就是說,永安皇帝受到了道家的支持。”


    “不錯。”陸執仰頭望著石壁,喉結滑動:


    “當時那位長生觀的觀主十分有名,據說是近百年來,道家少有的非凡人物。他年紀很輕,便展現出非凡道術,在道觀之中脫穎而出,以年僅二十多歲的年紀,成為長生觀的觀主。”他頓了頓,接著說道:


    “這位觀主名叫孟青峰,此後青峰觀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


    能年紀輕輕便坐上一觀之主的位置,且影響當時王朝決定,可想而知此人的厲害之處。


    姚守寧聽到‘孟青峰’三個字時,不知為何心中慌得厲害。


    一股不妙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她左右環顧四周,那種即將被人窺探的感覺又傳來了。


    但就在這時,地底再度輕輕震動,‘卬——’


    一道若隱似無的沉鳴聲再度響起,無形的龍氣散逸開,將那種才剛生出的危機感一下隔絕在外。


    此時的姚守寧並不知道,在皇宮之中,強行被神啟帝所召喚而迴的陳太微心中一動。


    那一刻,他感覺到有人踏入了自己的‘禁區’,仿佛耳邊傳來若隱似無的唿喚:“孟青峰……孟青峰……”


    這怎麽可能呢?


    當年的那段時光化為記憶從他腦海裏流轉而過,這位年輕的國師神色不變,一雙眼睛如無波的古井。


    他隻是低下了頭,掐指一算,試圖卜算出唿喚他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此時又身在何處。


    陳太微的推斷之術天下無雙,縱然沒有龜甲卡算,可要查驗一個人,不過是輕而易舉的。


    但他任憑如何施展術法推算,卻都算不出結果。


    仿佛他先前聽到的唿喚隻是一種錯覺——亦或是,有某種強大的力量,幹擾了自己的判斷,把他的術法屏蔽了。


    “是誰呢?”


    年輕而俊美的清冷國師有些困惑不解的仰起了頭。


    他那一雙眼眸晶亮而美麗,好似匯聚了星辰的光輝,努力去迴想當今世上,還有誰有如此大的能量,可以屏蔽他的推算。


    “唉……”陳太微幽幽的歎了口氣,耳畔傳來長公主的怒喝,拳頭落到皮肉之上,打出‘呯呯’的響聲。


    鮮血迸濺中,神啟帝淒厲的慘叫:


    “國師……”


    “真是煩人啊……”陳太微的臉上露出傷腦筋的神情,隨即灑脫的垂落手臂,往神啟帝的方向逕直而去。


    ……


    此時地宮之下,陸執還並不知道自己的這一句無心之言引發了多大的震動,隻是他雖在解說著當年的曆史,但仍有一部分心神放在了姚守寧的身上,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她皺起的眉。


    “……怎麽了?”


    世子愣了一下,隨即問出了聲。


    “我總覺得,你剛才提到的名字……”她話沒說完,陸執就敏銳的反應過來:


    “你覺得這個名字也是一個‘禁區’?”


    “嗯嗯!”姚守寧點了點頭。


    陸執雖有些意外,但卻仍皺起了眉。


    照理來說,能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僅憑這個世間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便如觸動禁區,繼而追蹤而至的,已經算是半神級的人物。


    當今世上,可沒幾個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但……神都城中恰好就有這麽一個人。


    ‘陳太微!’陸執看著姚守寧,眼中傳遞出這樣一個信息。


    ‘陳太微!’姚守寧也仰頭與世子對望,滿臉都寫著對今夜那位突然出現,追殺二人至絕境時,又突然抽身離去的年輕道士的恐懼。


    “兩人姓氏不同、名字也不同,不像是有關聯之處。”


    陸執信任姚守寧的直覺,但他仍覺得此事過於玄幻。


    三百五十七年前!


    陳太微縱然活了多年,不是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年少,但僅憑人的力量,可以打破天地法則的限製,活到這麽長壽數嗎?


    “但都是道士。”


    姚守寧小小聲的提醒了一句。


    陸執沉默了一下,姚守寧又道:


    “且他支持當時的永安帝大興土木,這個舉動是不正常的。”


    既有祖訓在,又有‘龍脈’傳聞,朝中文武大臣拚死反對永安帝重建宮殿,這個時候偏偏有一個年輕而出色的觀主支持永安帝的決定,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十分反常的。


    “後世史記之中,永安帝曆時八年,征召大量民夫重建皇宮內城,最終沿用至今。”


    陸執將後麵的事補充說完:


    “而朝臣們原本所擔憂大興土木會破壞大慶龍脈,使得天降災禍的事也並沒有發生。”


    他淡淡的道:


    “除了重建宮殿的過程中,因為沉重的徭役而使得大量民夫不堪重荷,死的死、逃的逃外,沒有大事發生。”


    不知何時,姚守寧覺得整個地道好像陷入了極致的靜謐,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也在傾聽著陸執說話,使她頗感怪異。


    她下意識的轉頭眺望前後的道路,無論前方還是身後,都與黑暗相融。


    但她總覺得黑暗之中有一道意識在注視著二人,顯然是想要等著接下來的某個答案。


    姚守寧仿佛是感應到這股意誌的存在,她如受到了這股神秘存在的影響與指引,鬼使神差的問陸執:


    “這場徭役,死了多少人?”


    陸執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去問她為什麽會提出這個問題,而是答道:


    “前後八年,一共征召了三十多萬人,至少死了一半以上的人。”


    “……”這個數字一旦說出,姚守寧隻覺得寒意自腳底透入。


    “唉……”


    黑暗的通道之中,有一道聲音幽幽歎起,仿佛痛惜、失落至極。


    “誰!”


    陸執並沒有姚守寧的血脈天賦,但身為肩負天命氣運之人,他這一刻仍察覺到了某種力量的波動,感應到了……似是國運在動蕩,耳側仿佛聽到了大慶王朝的七百年基業在逐漸坍塌的聲響。


    他轉身將姚守寧護住,警惕的望著四周,喝了一聲。


    “誰……誰……誰……”


    “……誰……誰……”


    重重疊疊的輕喝聲不絕於耳,接二連三的化為音波傳入兩人耳中。


    姚守寧搖了搖頭,小聲的道:


    “此地除了我們之外,應該沒有其他的‘人’。”


    她重重咬了‘人’字,陸執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地道之內既然無其他‘人’,但她沒有說無‘妖邪、鬼怪’,自然也是不能輕鬆大意。


    不過她神色鎮定,顯然目前暫時沒有感應到危機、惡意。


    陸執還沒有迴答完她的問題,便又目光警惕巡邏四周,一麵接著說道:


    “除此之外,有兩萬餘人逃跑,戶籍上自此注銷……”事情不僅如此,逃亡人數過多的地方,經由朝中官員統計後,永安帝大怒,下旨這些民夫所在的家鄉,三年之內賦稅提高三成。


    天子的暴怒,幾乎使得這些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


    自此三年之後,加稅的地區不少百姓餓死,有人易子而食,不少人忍受不了,攜家逃離,此後這些地方十室九空,陸執補充了一句:


    “這些地方,幾十年後都是荒無人煙的區域。”


    “唉……”


    姚守寧本來天性活潑浪漫,自小受父母、家人寵溺,本該是生來不知民間疾苦。


    但此時聽到陸執的話,卻可以想像得到當時的慘況。


    “你說過,三百五十七年前的地動已經死了幾萬人……”而此後的重建宮殿的過程中,再度又因徭役過重,而又有超過十幾萬人活活累死。


    姚守寧隻覺得毛骨悚然:


    “這麽多人死了,我怎麽覺得冤氣衝天呢?”


    從天降電閃雷鳴,再到宮殿失火,此後發生地動,繼而重建宮殿建築群,這些事情聽來環環相扣,仿佛不像是巧合的樣子。


    她猶豫了一下:


    “世子,你覺得電閃雷鳴,有可能是被人為召來的嗎?”


    “你是說,此事背後有人搗鬼?”


    陸執問了一聲。


    “對!”姚守寧毫不猶豫,點頭道:


    “我總覺得,這些事情是有人刻意為之,為的就是想要破壞大慶龍脈,做什麽壞事。”


    她說道:


    “事情一一發生,之所以後來曆史沒有記載,有沒有可能是厄運已經降臨,但皇室及滿朝文武並沒有發現這件事?”


    有什麽樣足以影響國運的大事,可以瞞過天下人的眼睛呢?


    如果說這樣的話的人是旁人,陸執可能早就嗤之以鼻,但恰恰說話的人是姚守寧,她的力量非同凡響,既然這樣說,必是有了預兆。


    他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不過仍是照著自己心中所想,猶豫著搖了搖頭:


    “我不敢保證你說的事,可我覺得這很難。”


    說完,陸執又道:


    “你懷疑此事是道家人所為?”


    “對。”


    姚守寧再度點頭:


    “我懷疑是……”她遲疑了一下,不過很快想起此地顯得有些詭異而又特殊的氛圍,似是能阻隔危險的窺探,因此壯著膽子道:


    “我懷疑,是孟青峰所為!”


    她話音一落,心中警鈴大作,但同時此地氣勢散逸開,將這種危險的窺探瞬間掐死。


    ……


    大慶國都的皇宮之中,陳太微聽著神啟帝的慘叫,識海之中再度傳來唿喊聲:


    “孟青峰……”


    “孟青……”


    “……峰……峰……峰……”


    這個已經有了些時間的名字,今夜已經是響起了第二次。


    “又來了……”


    陳太微長長的歎了口氣,有些喪氣的垮下肩去,但他聽到聲音的刹那,仍不死心,重新舉起那隻瘦長的手,再度掐算因果……


    不過結果如他所料,仍是一無所獲,仿佛所有的唿喚都是一場幻覺。


    “好煩哪……”


    陳太微百思不得其解,甚至甩了甩手指,再度掐算,依舊一無所知。


    他那張清冷而俊美的麵龐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無奈神情,最後認命的將手垂落到了身側。


    “是他們嗎?”道士嘀嘀咕咕的猜測,隨即又搖頭:


    “不可能……兩個小孩而已……”


    “到底是誰呢?真傷腦筋……”


    ……


    地道之中,姚守寧並不知道今夜兩人接連唿喚‘孟青峰’名字的表現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如果不是此地特殊的環境影響,可能二人會再度麵臨被人追殺的恐怖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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