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家的路上,聶紹琛一直悄悄觀察著孟引璋的臉色。


    他那麽多次小心翼翼地朝她望過來,嘴唇動一動,最後欲言又止。孟引璋不是不知道,但她隻偏頭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夜色,什麽也沒說。


    她還能說什麽呢?


    他早把她的前路和後路都封死了,和他在一起不對,離開他更不對。他又剛幫了她那樣的大忙,罵他是沒良心,向他說好話又實在屈辱。


    還讓她說什麽?


    唯有沉默。


    總算迴到了家裏,孟引璋還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男人。好在他也沒纏著她說什麽,隻重重攥了一下她的手,就鑽進浴室先去洗澡。


    她聽著那嘩嘩的水聲,更覺得心煩意亂,最後拿了自己的枕頭,打算去睡客房。


    可是她人還沒起身,聶紹琛就已經出來了。看到她要走,擦頭發的毛巾隨手一扔,他兩步搶上來攔住她,“你這是幹什麽?”


    孟引璋臉上淡淡的,沒有任何表情。不是故意要對他冷暴力,隻是覺得心累,連哭鬧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一路走過來,從最開始的甜蜜,到後來因為做不得主,因為沒了工作,因為不能要孩子,一次一次的爭吵消耗著記憶裏的激情,如今他口不擇言的冷嘲熱諷徹底寒了她的心。她的聲音也是冷的,低低地說:“讓我靜一靜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聶紹琛抓著她的枕頭不鬆手,“招弟兒,我……”她仰頭望著他,仿佛在等著下文,可是他也說不出什麽,隻囁嚅出一句,“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


    孟引璋深吸一口氣,淺淺的苦笑爬上嘴角。


    不是故意就更可怕,那隻能證明,他天生就是這樣的人。高興了可以把人捧上天,一旦心情不好就隻顧著自己發泄,什麽話夠狠就說什麽,從不顧忌別人的感受。


    其實想想也明白,他出身好,從小被捧著長大,成年後又是身居高位,從來都是別人揣摩他的心思,迎合他的想法,哪裏需要他考慮別人?


    如果換了和他門當戶對的女人,他說出傷人的話,對方大可以毫不客氣地迴敬一番。也許兩個人針鋒相對,吵完了鬧完了,各自發泄了怒氣互不記仇,一場爭執也算不得什麽。但偏偏孟引璋不是,如同當初媽媽說過的話,他們家境懸殊,她沒有和他當麵爭執的底氣。


    從前天真不經事,以為隻要自己獨立自強,不去占他的便宜,就不會低人一等。但真的開始了共同生活才明白,夫妻一體,哪裏能涇渭分明?


    和他在一起,她的物質生活水平提高了不是一星半點,哪怕她從不貪圖這些,但提高了就是提高了,她不能不領這個情。還有他對她家人的那些幫助,她不是沒良心的人,心裏一直念著,聶紹琛不僅是丈夫也是“恩人”,已經低了他一頭。而現在,他還把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在她麵前數出來。她聽在耳朵裏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哪裏還有臉頂撞半句?


    再大的屈辱也隻能忍著。


    而隱忍和委屈,這是女人的內傷,等閑不容易痊愈的。


    孟引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覺得他們兩個是真的真的不合適。


    她執意要一個人去睡客房,聶紹琛也不敢過分逼她,隻怕把事情鬧得更僵。


    客房的布置毫無個性,一應家私都是純白,和賓館裏一樣。孟引璋坐在床上,有些自嘲地想,自己住在這棟大別墅裏,可不就像是住賓館嗎?管家和傭人們從沒把她當女主人看,她自己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聶紹琛也這樣外待她。


    這別墅是鳳凰巢,要做鳳凰,要麽天生要麽涅槃,而她隻是攀上了高枝,哪裏能變成真鳳凰呢?這裏終究不是她的家。


    正胡思亂想著,手機突兀地響起來。


    她拿起來一看,屏幕上閃爍的兩個字正是“小姨”,她知道小姨要問什麽,頓時覺得手機成了燙手的山芋,恨不能馬上扔的遠遠的。


    小姨打過來第一次她躲著沒接,屏幕剛剛黑掉,馬上又打來了第二次。有些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她咬咬牙,隻能硬著頭皮接起來,小姨果然就是問她表妹去加拿大上學的事。


    求人的人總是不自覺地諂媚對方,哪怕小姨是孟引璋的長輩,和她說話的時候也帶了兩分訕訕的笑意,“小璋啊,這麽晚了本來不該打擾你,可是你妹妹出國的時間眼看著就到了,你……和紹琛說了沒有?”


    孟引璋期期艾艾,“哦,我、我和他說過了。”


    “他怎麽說?”


    “他……他現在挺忙的,還沒顧得上……”


    小姨也聽出她的不自然,擔憂地問:“這……不會讓你們為難吧?”


    孟引璋誇張地笑著,“不為難,這有什麽為難的?”


    “那……你看,什麽時候能有個準信兒?”小姨問完了,連忙又解釋,“可不是我催你啊,這時間實在是緊,你妹妹也沒自己出過遠門,我放不下心。”


    小姨越是小心翼翼,孟引璋心裏就越難受。


    她憋著眼淚,正苦思冥想該怎麽把這事先敷衍過去,突然手裏一空,她愕然抬頭,是聶紹琛不知什麽時候進的房間,站在她旁邊,把她的手機抽走了。


    她來不及出聲,聶紹琛深深望了她一眼,拿著手機走出幾步,貼在耳邊對小姨說:“小姨您好。對,是我,我是紹琛。嗯,小璋和我說過了,我都安排好了,表妹到了機場有人接,房子我也叫他們找好了。不用,不用帶那些,我叫人買好,表妹過去直接用就行。不麻煩,都是自己人,您和我們說什麽謝謝。哎,那個不能帶,肉製品過不了海關。嗯,有事直接打我電話就行,我二十四小時都開機。好的,您也晚安。”


    他對小姨謙恭有禮,和幾個小時之前麵對她的時候判若兩人。


    看到他掛斷了電話,孟引璋知道,這件事他已經幫她辦妥了。他把手機遞過來,她伸手接了,低低地說:“謝謝你了。”


    聶紹琛深吸一口氣,坐在她旁邊,握住她的手說:“招弟兒,我知道我那會兒太混了,我沒臉讓你原諒我。但我……”他把她的手攥得越來越緊,緊得她都疼,她用力躲了一下,他終於鬆開一點,才又繼續,“算我求你,給我一次機會行不行?”


    強勢霸道的男人低下頭來,讓人格外容易心軟。


    這段關係到了現在的地步,早就是傷痕累累,眼看著無力迴天。但是人都貪心,像是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人,明知道藥石無靈迴天乏術,可隻要不斷最後一口氣,也還是掙紮著苦苦求生。


    苟延殘喘也總好過人死燈滅,不到最後一刻,他們終究是舍不得。


    孟引璋終究是舍不得。


    她抬起頭看他,他眼裏的悔意真真切切,哪有半分剛才的狠戾?


    她不由想起那些過往。


    聶紹琛真正狠起來的樣子她見過。


    有一次和他去吃飯,在餐廳門口被一個女人衝出來攔住。那女人帶著個孩子,看到聶紹琛,“噗通”一聲就在他麵前跪了下來,聲淚俱下求他放過自己的丈夫。大人哭,孩子哭得更兇,跟著跪在他腳跟前,拉著他的褲腳求他放過自己的爸爸。


    那女人的丈夫是信誠的員工,受不住誘惑出賣了公司標底,聶紹琛要送那男人去坐牢,這母子就是來求他網開一麵的。


    當時聶紹琛是怎麽做的?


    他動作溫和地扶起那孩子,拉起那女人,甚至還低柔安慰了兩句,然後叫了餐廳的保安過來,溫言請他們把這對母女送走。


    至於放過那男人,想都不要想。


    聶紹琛對待別人從不心軟,他不把自己的狠戾寫在臉上,溫言笑語之間就是殺伐決斷。但是對著孟引璋,哪怕說過再多的狠話,也從來沒下過一次狠手。


    孟引璋於他而言,總歸是不一樣的。


    她相信他是真的愛她,但是他相信她也愛他嗎?


    人的心一軟,強撐出來的冷漠淡然頓時就土崩瓦解。


    孟引璋一下子撞進聶紹琛懷裏,兩條手臂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她哭得形象全無,鼻涕眼淚全都蹭到了他的睡衣上,她哽咽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對他說:“我沒想過利用你……我求你辦事,但我不是利用你!我嫁給你也不是為了家人,我是……我是喜歡你。真的!你信我,我從來沒想過利用你,我沒有……”


    聶紹琛聽得心都揪到一起,他拍著她的後背,也一疊聲地說:“我知道,我真的知道。那些不是真心話,我胡說的,你忘了它好不好?我全是胡說的,真的隻是胡說。”


    兩個人抱在一起,孟引璋哭了很久,最後終於累得昏睡在他懷裏。


    一場絕望之後的表白,讓他們暫時和解。


    之後的日子裏,他們彼此都很默契,不約而同裝出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越發小心地維護起這段關係。然而一段感情如果真的穩固,該讓人覺得放鬆和自然,而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時時刻刻都緊繃著心裏的那根弦。


    有時候,小心翼翼不僅證明珍視,更證明了他們關係的脆弱。


    他們越是努力在一起,就越是覺得累。他們甚至也隱約明白,這努力已經不抱希望,隻是在消耗自己的力氣,等著所有熱情都耗盡,才能心如死灰、也心甘情願地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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