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異類,做狼,當然是暴斂天物,做個普通人,未免也太過可惜。上天既然給了她這樣的才能,沒理由再給她普通人的生活。


    想到這兒,伊凡的眼睛總會情不自禁地冒出寒光,眸色一淺,又不見底地深了下去。


    冰原上的動物們都驚覺出近來侵入它們生活的人類貌似越來越多了,隻有每日忙著找伊凡的赤利完全放鬆了警惕。


    又一場屠殺再次籠上這片冰雪世界。


    當雪原又一個短暫的春天到來,赤利發現自己的身量又高出不少。她在出生以來變故最多的一個寒冬,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同伴,失去了家族,卻多了一個人類的啟蒙老師。她在他身上學到很多,同時,他也給了她很多困惑。


    他說人類如何進化文明如何進步曆史如何發展,知道的越多,就越讓她困惑,他口中所說的人類,完全不是她看到的樣子,他信誓旦旦的善良真誠與美麗,她從未見過,除了他。


    他口中美好的一切似乎隻有他一人符合。


    他帶著她穿越冰雪去尋找地球變遷的證據,一個不小心掉進冰洞,她拚盡全力撈他上岸,用自己的體溫把他救活。


    他醒來說的第一句話,“真不願相信你隻有四歲。”


    她不懂,他好不容易活過來,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麽眼神那麽悲傷,為什麽要流淚……


    他緊緊抱住她喃喃地說:“睿,我後悔了……我後悔了……睿……”


    後悔什麽?


    “睿,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你會去找我嗎?”


    消失?“為,什麽?”


    他苦笑,“或者,等我消失了,有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你會愛上他嗎?”


    愛?她懵懵懂懂的。


    他又笑,很自嘲,“瞧我說的什麽傻話,你才多大,怎麽會懂什麽叫愛……”


    她眨眨眼,他確實沒有教過她,但他讀過莎士比亞,講過梁山伯與祝英台,她不知道愛是什麽,但她知道愛了以後該怎麽做,於是,她大大方方地親了他,於是,他傻了。


    他傻了老半天才迴過神來,愣愣地看著她,又是喃喃地,“你知道……這其實對我很殘忍。”他猛地一把抱住她,攻城略地,她想反抗,可她隻有四歲。


    就在她快要憋死的時候,他忽然推開她,神情複雜地看著她,一字一句,“睿,你的一生注定與安逸的生活無緣,你會遇到很多人,遇到很多事,答應我,再絕望也不要放棄這個世界,答應我,將來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要活下去。不管發生什麽事,活下去!”


    會發生什麽事?又能有什麽會讓她活不下去?她不懂……可她還是鄭重點了點頭。


    他看著她,目光裏有太多不舍,從懷裏掏出一條皮繩,皮繩上掛著一塊珍貴的史前化石,石頭上是一朵綻放的海葵,他輕輕吻過那塊石頭,為她戴在脖子上。


    “睿,人不要活得太複雜,越是簡單的越是長久。就像這樣的單細胞動物,簡單,柔軟,卻能熬過千百萬年甚至幾億年的進化。”


    “睿,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逃出去,去過一個正常人的簡單生活。”


    “睿,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遇見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千萬不要愛上他!”


    “睿,答應我,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就忘掉我吧!”


    一天一夜,他們都緊緊抱在一起,盡管一大一小姿勢看上去多麽的滑稽。當赤利沉沉睡去又再次醒來,看著身邊空蕩蕩的,她知道,她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正如他說的,他消失了。


    他消失了,她就可以繼續捕獵小動物、吃生魚、獵殺討厭的人類;她可以脫掉他為她穿上的衣服,套上她簡單的獸皮甚至光著身子在冰天雪地裏自由奔跑,而不必再偽裝成文明的人類;她還可以繼續低吠獸語,仰天狼嘯,偶而跑去兒狼族新的駐地遠遠地看新生代的族人嬉戲,她不再說那樣複雜多變真真假假的人話,反正現在,再沒人聽得懂……


    沒人,聽得懂。


    那天他說過很多話,她一句都沒聽懂。


    現在想起來,仍舊不懂。


    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反正,她已經是一個人了……她又是一個人了……她總是一個人,孤獨似乎是她與生俱來的屬性。


    她,不悲傷。


    雖然,寂寞。


    就在她慢慢開始習慣並且享受這種寂寞時,寂寞又被突如其來的槍聲打破。


    那槍聲,迴蕩在已慚入冰寒的雪原上。


    她向槍聲的傳來的方向沿著記憶一路狂奔,一直跑到當年屠殺的營地,看著已經天翻地覆的故地,不見了篝火,不見了大聲說笑的人,隻有冰冷的火器、全副武裝的人工智能和墳墓一樣的銅牆鐵壁。


    誰也看不出,曾經,整個雪原的狼族幾乎葬送在這裏。


    彼時,已經過去整整兩年。


    現在的赤利,五歲。


    直升機轟鳴著降落在雪原,天空開出好多不知名的花朵,動物們都好奇又謹慎地探出腦袋,看著那些“花朵”徐徐落在雪地或鬆樹上,忽然,大大的“花朵”下麵鑽出好多……人?


    人類又來了,快跑!


    槍聲響起,動物們慌忙四散,隻有歡顏利箭一般向著相反的方向衝去。


    她在想,也許他迴來了,也許她還能再見到他……雖然,她的直覺說:他不在了。


    不在了的意思,應當是等同於死亡。


    不在了的意思,應當不隻是離開。


    在他消失的那個早晨,她就已明白。


    可她還是不甘心,還願抱有一絲幻想,盡管她知道這份不甘的幻想有多麽的可笑又兇險。


    果然,還沒等她靠近,一張大網拔地而起,她飛身一躲,差點就成了網裏的魚。


    輕盈地落地,淩厲的目光看向那些包抄過來的人們,那不是平日裏見到的冷冰冰的人工智能,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似乎也不比自己大多少。每個人的臉上帶著莫名的恐慌……他們,好像在逃命,又好像是在尋找什麽……正疑惑間,忽然聽見有人大喊:“它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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