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忽然一暗,赫連午驚道:“道長,那些火滅了!”

    無心方才放出一道火牆,火光熊熊,映得周圍一片明亮,此時突然滅掉,洞中登時暗了下來。無心知道自己這木郎大咒沒能布全,木郎大咒又稱四海龍神咒,但自己情急之下,隻布得南海祝融一路,這火勢隻是幻術,必不持久,隻是沒想到那九柳門之人如此之快便能攻破。他拔出劍來,道:“快走,去勝軍寺!”

    莎琳娜聽得“勝軍寺”這三個字,身體微微一震,立刻跟著無心走出洞去。赫連午心中還多少有點懷疑,但見莎琳娜也走了出去,連忙跟了出來。

    到了洞外,雨已經稀疏了許多,周圍也變得一片死寂,無心正站在兩株竹子中,凝神聽著什麽。赫連午走過去小聲道:“道長……”無心手一揮,道:“別說話。”

    不時有微風吹來,但這陣風全無清爽之意,反倒有一股腥臭。赫連午看了看四周,心中有些發毛,小聲道:“我是說,勝軍寺在哪邊?”

    突然,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映得人麵目俱白,活人也與僵屍無異。借著電光,無心看到了一個黑影如紙鳶一般正飛起來,落到了自己頭頂的一根竹子上。他腦中靈光一閃,驚叫道:“屍居餘氣七殺陣!”手中長劍猛地揮了起來,一劍斬向那黑影附著的竹子。

    那人站的這根竹子足足有三四丈高,人站在頭上,將竹梢也壓得彎了下來,這人也不曾想到會在這節骨眼上突然出現一道閃電,腳下一虛,竹子已被無心斬斷。這人歎道:“真是可惜,這小賊道運氣可真好。”他破了無心布下的那殘缺不全的木郎大咒,隻消再有片刻之功,就能布成這屍居餘氣七殺陣,到時將三個人一網打盡,沒想到一道閃電使得計劃功虧一簣。這人腳下的竹子一斷,人已一躍而起,如一隻大蝙蝠般飛到邊上一根竹子上,雙手所結手印仍然不亂,極快地變了幾變,喝道:“起!”

    轟然一聲巨響,卻是一個悶雷落下。這個雷仿佛落到了地上,四周的泥土也飛濺而起,赫連午驚得雙眼圓睜,隻道驚雷下擊,眼前一黑,一片泥土已如暴雨般打上臉來。他袖子一展,擋在莎琳娜跟前,叫道:“莎姑娘,當心點!”

    泥土細細碎碎,帶著一股腥臭之氣。赫連午把袖子擋在眼前,還沒等睜開,卻聽得無心叫道:“快進勝軍寺!”聲音極是驚慌。赫連午心中詫道:“他這麽急做什麽?”卻聽得莎琳娜道:“先生,那些是什麽?”

    那些僵屍沒有出現,周圍卻多了七點碧火,

    藍幽幽地不住閃爍。雨仍是很大,但這幾點碧火卻似絲毫不受影響。無心已盤腿坐在地上,泥水沾得他渾身都是。他左手持劍訣立在胸前,右手的長劍拄在地上,那幾點碧火如惡獸的眼睛正慢慢向當中逼近,隻是到了三四丈外又停住了,仿佛碰到了一堵無形的壁壘。聽得莎琳娜的聲音,他低聲道:“這是那妖人的陣法,你們快走,我擋不了他多久!”

    黑暗中,從頭頂傳來那人的“撲嗤”一笑:“死到臨頭了,還要掙紮麽?”隨著他的笑聲,那幾點碧火突然亮了許多,竹林中本就一片翠綠,有這綠火照著,正是綠得發黑。無心隻覺身上壓力陡然增大,已不能再端坐了,一下站起,踩了個禹步,喝道:“還不走?”

    赫連午道:“莎姑娘,我們快走。”剛要舉步,卻又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對莎琳娜道:“莎姑娘,往哪兒走?那寺院在哪兒?”

    不知何時,竹林已經浸在一片白霧之中。霧氣濃得如同棉絮,幾乎要凝固起來,隔得幾步便已看不清了。莎琳娜從懷裏摸出一個羅盤看了看,隻是那羅盤不住地打轉,根本指不了方向。她道:“無心先生,該往哪兒走?”

    無心也已發現周遭有異,喃喃道:“道行可真是不淺啊。”他馬上嘻嘻一笑,道:“莎姑娘,你別怕,這隻是雕蟲小技,我給你們開條路。”他從懷裏摸出一道符,往地上一按,長劍一抖,在這道符周圍畫了一圈八卦,口中極快地念了道咒。隨著咒聲,那道符“嗤”一聲點燃了,在地上那圈八卦中滴溜溜地轉,突然定住了,向兌位疾射而出。無心道:“快跟著這道符走!”

    符紙燃起的是黃火,射出時便如一柄長劍,周圍的白霧被這道黃光一衝,像是劈開了一條縫,那七道碧火勢頭也隨之一挫,似乎暗淡了不少。赫連午正要向前衝去,卻聽得莎琳娜驚叫道:“有蟲子!”

    九柳七殺屍居餘氣陣,乃是九柳門至高絕學,與竹山教的屍磷火術很相近。這個陣勢一旦發動,陣中活物盡殺,不餘孑餘,此時地下的蚯蚓螞蟻蟋蟀之類紛紛爬出,密密麻麻地似鋪了一張地毯,方才什麽都看不清,看不到時也沒什麽,無心的符紙一燃,莎琳娜已看得清楚,不由心中發毛。她膽氣甚豪,卻終究還是個少女,看到地上蟲豸蠕蠕而動,隻覺心頭發毛,不敢舉步。

    赫連午道:“別管那個了,快走!”他不知這些道學術士用的是什麽,著實不願再在這地方呆下去。蟲子他是從小就看慣了的,倒不害怕。他拉起莎琳娜的手猛地向著符紙射出的方向衝去,此時那一

    點黃光已經遠了,卻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倒似開了一個甬洞。

    他們剛一離開,無心的臉登時沉了下來。正在施法的九柳門門徒法術高明之極,看樣子與當初竹山教的鬆仁壽相差無幾,他實是沒底。他又從懷裏摸出一張符來,嘴裏爆豆一般念道:“景中真主,威鎮九天。手捧三素,足躡九玄。金虎閉日,飛龍遠乾。黃神秉鉞,綠齒揚鞭。璣行五半,平調七元。三天力士,殺鬼萬千……啊唷!”

    原來這一段是五雷混合咒總訣,無心心知對手法術高深,單以五雷混合咒的任一種都對付不了他,惟有以九九歸一,九天心咒同時使出,方能將九柳七殺陣一舉擊破。隻是這總訣念起來沒有各咒那麽容易,有好長一段,腳下又要踩著禹步,若是平地上還好說,偏生這兒是個竹林,每一腳踩出,不是踢著竹根,就是絆著竹鞭,越急越不成調,更難念完。正心急火燎地念著,忽然腳下一痛,也不知踩著了什麽,口訣哪裏還念得下去。口中一停,綠火猛地直衝雲宵,成了七道足有丈許長的光柱,白霧越發濃厚。無心吃了一驚,心道:“又有人來了!”

    他雖然看不清施法的對手,卻也感覺得到對方的力量一下子又增大了一倍。敵人本已在全力施為,先前絕無隱瞞之理,惟一的解釋便是敵人又來了個幫手。

    無心手中捏著那道符,心中不禁猶豫。九天心咒用得如此不順,如果使出來,隻怕已擊不破對手的七殺陣了,自己反倒要失陷在陣中。可不用這九天心咒,莎琳娜與赫連午兩人便功虧一簣,仍然逃不出去。他本已在打逃跑的主意,隻是想到莎琳娜軟語溫存的樣子,實在有點不忍。

    也正是此時,遠遠地聽到赫連午驚叫道:“小道士,火滅了!”

    那道指路的符火滅了,赫連午隻覺周圍一下又沉入黑暗。此時他們已衝出那磷火範圍,卻似墮入一片漆黑的膠水中,便是走也走不動了。赫連午心中一慌,大叫道:“小道士,小道士,你還活著麽?”但耳邊隻能聽得密密的雨聲。他心中發慌,忖道:“糟了,不要又是個圈套吧。”

    他本已是驚弓之鳥,眼前又什麽都看不清,方才聽了無心的話,沿著那點黃光衝出,可衝出沒多久,卻覺得周圍越發看不清路途。正不知所措,耳邊忽然聽得莎琳娜的聲音響了起來。

    莎琳娜說的是一種他不懂的話,似吟似唱,卻極是好聽。聲音一入耳,赫連午登覺心境空明,懼意減退了許多,心神也沉穩下來。

    等莎琳娜聲音住了,赫連午小聲

    道:“莎姑娘,我們怎麽辦?”

    莎琳娜念完這一段主禱文,像是大病一場。她膚色本就白若凝脂,此時更是白得毫無血色,眼睛一閉,人竟然向一側倒了下來。赫連午急忙扶住她,叫道:“莎姑娘,莎姑娘!”伸手試了試她的鼻息,覺得有喘息,才略略放下心來。他大聲道:“道長……”

    他話還沒說完,眼前忽然一亮,卻是一道閃電當頭落下。這道閃電極其明亮,曲曲彎彎如一張韭菜葉,闊得異乎尋常,帶著奇彩從天宇間直垂而下,竟如一條金蛇直沒入地。赫連午嚇了跳了起來,叫道:“啊呀!”

    剛喊出聲,眼前卻霍然一亮,那些碧火方才已長到與竹子平齊,被閃電一擊,勢頭一挫,又矮了數尺,白霧被這道閃電一擊,登時散去了許多,眼前赫然看見了前方勝軍寺的寺影。他轉憂為喜,又驚又喜,背起莎琳娜向勝軍寺衝去。

    ***

    碧火被無心的九天心咒壓得隻有一尺許高,竹林中也登時暗了許多。這片竹林如遭雷殛,方圓丈許的地方竹子盡已折斷。看著這番情景,這人心有餘悸,忖道:“這小賊道真狡猾,我小看他了!”

    原來方才無心正念著總訣,突然聲音停止,這人隻道他絆了一跤,這機會千載難逢,七殺陣立刻發動,隻想一舉戰勝。方才因為無心斬斷了他立足的竹竿,使得自己的方位有點錯亂,這九柳七殺屍居餘氣陣也沒能徹底發動,才被無心支撐到現在。如今無心的防守已然散亂,正是攻擊的良機,這人是九柳門有數的高手,時機抓得剛剛好,哪知剛將七殺陣催足,卻聽得無心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萬劫晝夜,考伐窮源。鬼形消滅,人壽長年,急急如神霄玉清真王律令。”

    一個人影已平地躍起,竟然跳到了與他一般高低的地方,正是無心。

    無心右手持劍,左手不住變幻手印,嘴裏念念有辭,人站在一根細細的竹枝上,正在不住起伏,便如站在大風浪中的甲板之上,卻又平平穩穩。那人還沒迴過神來,隻聽得無心喝道:“唵天雷霹靂喧轟攝!”

    這是九天心咒中的琅霄始玄天轄咒。九天心咒為神霄清微天轄咒、紫霄太玄天轄咒、太霄始青天轄咒、碧霄始分天轄咒、絳霄太丹天轄咒、景霄始素天轄咒、玉霄太素天轄咒與琅霄始玄天轄咒。琅霄始玄天轄咒為九天心咒中的最後一種,也是九天心咒中最為剛猛的一種,無心在這短短一瞬竟然將九咒同時念出,又不知何時將九張符紙擲出。符紙在空中翻飛,一張接著一張,連成

    了長長一條,已圍住這人。這人心知不妙,正想催動七殺咒給無心來個迎頭痛擊,眼前忽然一亮,卻是一道閃電當頭劈下。

    這道閃電大得異乎尋常,幾乎要將山頭劈裂,這人被閃電映得眼花繚亂,心頭也第一次產生了懼意,不自覺地腳跟一軟。他本來站在一根竹枝上,氣息一滯,已不能站穩,身形立時沉入竹葉之中。這人法術武功皆大有可觀,雖然被無心召來的這道突如其來的閃電一驚,手下卻絲毫不慢,雙手五指交錯扭了扭,那七道磷火像活了一般立向當中絞來。遠遠望去,便如七條綠色長蛇絞向那道閃電。

    這已是孤注一擲,舍命一搏了。這人心知若是七殺陣擋不住這閃電,自己多半會形神俱滅。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此人深知此理,也知道無心法術武功的底細,卻萬萬料不到這小道士竟然會有這等功力。能召來如此巨大的閃電,便是當今正一教教主張正言也未必能行,這小道士竟是個天才,他一直在隱藏實力麽?

    他心中不免驚慌,出手卻仍然快極。那七道磷火一閃而過,已似有形有質,連竹葉也被激得四處飛散,一霎時,七道磷火已合成一柱,哪知那道閃電卻是色厲內荏,被七道磷火一絞,登時消失無跡,自己聚七為一,全力一擊,卻隻碰了個空,而無心的人趁著屍居餘氣七殺陣全力應付那道閃電,掉頭已逃了出去。

    原來是幻術,好狡猾的小道士。這人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一提氣,人又衝上數尺,已站在了一根竹子的梢上了。竹梢雖軟,這人卻像沒什麽分量,直如紙人一般緩緩起伏,雙手一分,往下一壓,那道磷火柱隨著他的雙手變低,到了三尺許時忽然散開,綠光四濺,這片竹林便如浸入了一個綠池之中。

    這人一躍下地,伸掌在地上一拍,那片磷火便如一頭躍躍欲試的巨大猛獸,正待向前衝去,身後忽然有個人低聲道:“古兄,不要追了。”

    正是柳成越的聲音。那姓古的聞聲一驚,轉過身來伏倒在地,道:“門主,被他逃了。”

    柳成越仍是打著那把黑傘,在暮色中,一個人似乎要融入周圍的黑暗。他看了看勝軍寺的方向,慢慢道:“不必了,他們去的正是勝軍寺。”

    姓古的道:“是啊,隻是屬下無能,未能將他們攔下。”他心中極是驚詫,方才柳成越已然趕到,以他一人之力,隻怕還會與那小道士纏鬥半日,可有柳成越在一邊,那小道士便有九條命也不夠丟的,卻不知柳成越為什麽不但不留下他,反而將自己的七殺磷火壓製了一下。

    柳成越淡淡一笑,道:“鐵希另有圖謀,隻怕不會再聽我們擺布。既有此人,正上天眷顧。”

    原來如此。姓古的想了想,道:“門主高見。隻是他們若真個解開了……”

    “不會的。”柳成越輕輕地說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五明那老禿驢做夢也想不到我們要對付的其實是他。把七殺陣收了吧。”

    姓古的道:“是。”他半蹲下來,一掌按地,左手豎在胸前,低聲念了幾句咒語,地麵像突然出現了無數孔穴,浮在地表的磷火被吸了個幹幹淨淨,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磷火白霧盡都消失。此時雨已小了許多,但重歸黑暗,雨聲卻仿佛一下子又大了許多。

    看著姓古的收陣,柳成越忽道:“有一個法體被破了?”

    姓古的看了看一邊那具被無心斬斷的屍首,道:“是。不過門主放心,我多放了三具備用的,現在還有兩具沒用過。”

    柳成越道:“那就好。”他抬頭看了看暮色中的勝軍寺,此時天色已隱隱有些發白,雨也快要停了。他伸手在一片竹葉上捋了一把,將葉片上的雨水收在掌中,看了看,低聲道:“這小雜毛的功底竟然比我想得更高,竟然將五雷破與幻術揉在一起使用,正一教那些固步自封的老雜毛可想不到這個的,怪不得竹山教會毀在他手上。”

    姓古的默然不語。方才無心以天心九咒引來一個極大的閃電,他隻道無心的功底一高至此,沒想到這道閃電隻是幻術而已。方才自己若是絲毫不理,隻以七殺陣攻擊,無心現在多半成了具屍體了。自己料敵有誤,竟然被無心計謀得逞,全身而退,心中又悔又惱。

    柳成越籲了口氣,道:“明日是六陰日。古兄,明日你可不要再大意了。”

    姓古的在地上行了一禮,道:“屬下明白。”地上仍是泥水淋漓,他跪在地上時,一件長衫也沾得斑斑駁駁,隻是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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