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低垂著眼眸,眼睛下方臥著兩抹淡淡的陰影,她不大想迴答陳石的問題。他的問題太愚蠢,他急切地問,難道有我陪著,你絲毫不覺得快樂嗎?你為什麽當眾說那些傷感的話,又是生不如死,又是人生苦長,這太讓他失望了。他又一再為自己的疏忽而自責,他近來忙得頭昏,沒能多擠出些時間陪著她並留心她的變化。

    他關注她的眼神像是無奈的大夫盯著自己頑固的患者,幾分急切,幾分失望,還包含著幾分嚴肅正經的責任感。她看了看他的神情,覺得十分可笑,倒仿佛他要拯救她的靈魂似的。她隻是輕輕說了一句,一個人不可能了解另一個人的心,你不知道有一句話嗎,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人和人的心。話一出口,她後悔了。果然那邊聽了很快應到,恐怕這世上隻有我最了解最貼近你的心,否則還有誰?杜宇就知道他會錯了意,把一句對任何人都能講的話當成了專對他講的傷感情話,勾出了他的一句肉麻的表白。她想語言這東西太複雜,內延外延過於豐富,容易產生歧義,不如保持緘默。然而陳石看她低眉不語,柔婉動人,以為說中了她的心思,得了鼓勵的暗示一般,越加羅嗦起來,先是想當然地勸她萬事想開些,別太悲觀,有他在,一切莫愁。繼而大夫開藥方般推薦了幾種解憂食品諸如深海魚、香蕉、櫻桃等,說是常吃容易讓人感到樂觀滿足,一副治病治本的樣子。最後頗認真虔誠地問:這麽久以來我對你的這份感情,你到底打算怎麽對待呢。見杜宇不迴答,他又再三追問,杜宇想了想,說,一定要問,那我迴答你,我打算送你這份感情一副棺材。

    瞬間陳石臉色有些發灰,但轉念一想,她一定是成心折磨他。便又掛上笑臉,說真格的呢,不開玩笑。杜宇平淡地說,是真話,沒人跟你開玩笑。

    陳石坐不住了,他站起來,離開椅子,在杜宇的房間裏走動起來,最後又坐在了她的床沿上。他說,我跟她離婚可以嗎?杜宇馬上阻止他這樣想。她說,如果那樣做你會發現你什麽都沒有了。

    這麽說,她根本沒有考慮過要跟他在一起,對他的感情也是稀薄如高原的空氣,難怪會說出那樣絕情的話,根本就沒有動過真情。陳石感到十分沮喪委屈,他走過去差點跪到她的腳邊,又怕使她平添了輕視他的資本,最終他選擇了蹲的姿勢。他蹲在她的椅子旁,仰望著她美麗的臉,仿佛一個臣服在所熱愛的神明腳下的信徒,掏心掏肺哀苦真誠一遍一遍求了許久,卻始終得不到任何垂賜,神情悲戚,含怨卻又不敢明言,他深怕因此被這神明拋棄,他寧願接受她安排的種種懲罰也不願離開她,他的精神已牢牢為她掌控深深為她蠱惑,難以自拔。

    於是他如禱如祝地說:你知道我這是舍不得你呀,你這樣摔打我的心。你可憐可憐我吧,我這樣一把年紀,不想再找別人了今生就隻有你一個了……

    他的深沉莊重而又飽含激情的祝禱辭被青眉的電話打斷了。他有些錯諤,慌亂地站起身來,左右看了看,快步向另一個房間走去,換了一副正常狀態下的腔調接聽手機,青眉急切地詢問他跑到哪裏去了,不是說好為汽車加一下汽油就迴來嗎?已經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他就知道她又開始惶恐不安了,那一夜的情景到底刺激了她的神經,她說她頭皮發麻,心底也一陣陣發麻,她沒敢上樓,扯著他在樓下客房裏休息,無論如何不能入夢,插上房門對這件怖畏之事條分縷析,大約如陳石所說,她說得多做得少,上帝有些不悅,然而她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她內心堅定地認為自己跟上帝親密無間,一向深得愛護,從前的罪早已一筆勾銷,平日裏做錯點細枝末節的小事應該不會被追究,人無完人嘛。那就是那些不幹淨的東西,多日不見,他們一定是借到了邪魔外道的力量卷土重來了。越分析她越覺得像那麽迴事,趕忙從床上爬起來尋找聖經,然而這個房間沒有,她支使陳石去客廳幫她找幾本,拿到後立即攤開,分置床頭幾上,另捧一本跪在床邊借著台燈的光線誦讀起來。她這樣折騰了三五天,也不去接近陳月,做任何事都要陳石相伴。直到這個中午陳石才得空跑了出來,青眉則跑到了梅子家做客,陳月被留在了家裏。

    陳石說你在她們家多呆一會得了,梅子陪著也是一樣的。青眉在電話裏卻死活不能同意,一定要他立刻迴歸。他無奈地答應下來。

    掛了電話,他便當著杜宇罵罵咧咧起來,說早晚休了這個要命的女人,就知道無休無止地煩人。杜宇笑而不理,直到陳石忍不住求她說句話,她才說,你快去吧,讓我清靜會兒。陳石哭笑不得地說,杜宇你這不是拿刀子割我的心嗎。說完倒一屁股坐在床上不動了。杜宇本想不理會他,看他能堅持多久,後來又覺得不如讓他早點走人,她的確是看著他心煩。便說,好了好了,你不要擔心我沒人陪,呆會馮瑩來看我,我下午有事做呢。陳石聽了方露出笑臉,說,你這不是挺明白我的心思嗎。又說,咱們定好了,以後不要再這樣互相考驗折磨了,平平靜靜地多好。杜宇連連敷衍著推他走,他卻又狐疑起來,涎著臉笑問,是馮瑩嗎?不會是別的男人要來吧。杜宇怒衝衝迴了一句“滾”,便轉過頭不再言語。陳石便大笑起來,說好好,你不用生氣,我滾。說著向門口退去,臨出門又嬉皮笑臉地說,迴頭找馮瑩和跟你同屋的同學們核實。杜宇轉眼怒視了他的身影,心中陡生十分厭惡。

    午後,馮瑩果然如約而至。施了淡淡的妝,本就標致的麵龐五官顯得極為精致,卷長發搭在煙紫色紗圍巾上,烘雲托月一般共同襯著粉白的臉,淡湖綠收腰上衣,配以咖啡紫的多層縐襇裙,裙上散落著一些淺灰的紋理,一雙長筒靴也是時下新款。她把圍巾摘下和提包一並扔在杜宇的床上,打量著房間,說,你得離開這裏,這裏不適合你。

    杜宇明白她的意思,隻不作聲。馮瑩坐在她的妝鏡前,用手整理了一下頭發,掃了一眼妝台,說,沒一樣可心的高級貨,這些都不適合你。杜宇,你被嚴重低估了價值。你是什麽人,同學們議論起來都把你看成小仙女,花園和別墅未必放得下你,得是天鵝堡大觀園那樣的地方才夠搭配。杜宇打斷她,說你不要說了,說說你自己吧。馮瑩說我知道你不愛聽了,便歎口氣,又提起神來說自己的近況,她換了工作,董淇因為瀆職被抓了,但也撈夠了,轉到海外的錢夠他子孫三代花兩非輩子的了。早就有公司挖她,她借此跳了過去。她才在城北繡玉河沿岸的高檔別墅區看了幾套房子,相中了一套帶千餘平方米花園的三層小樓。

    “半年沒見你發大財了,口氣這麽大。”杜宇話裏有些打趣的意思,她不大信實她的語言。她們始終比旁人親近一些,她知道她講話喜歡略帶誇張。但這番話聽來又確是認真的,她不免疑惑。

    “是因為我快結婚了。這次來也是為了和你說說這件事。”

    杜宇的腦子裏馬上映現出馮瑩和一個五十開外的總裁樣的人物挽手走向結婚禮堂的影像。她小心翼翼地把這個意思透露出來。

    馮瑩不免開懷大笑,她說,他才二十八歲,他父親倒是你想像的那種人。接著又開心地把未婚夫的裏裏外外剖開了講給杜宇聽,如何高大英俊,如何憨直而又精明,又是如何具有獅子般的勇敢,鹿兒般的溫馴,對她如何忠誠,甚至連他的一些個人癖好都不相瞞,倒好像她倆之間的關係超過了他倆之間,一來她要她分享快樂,一來她要她給出個客觀的評價和中肯的意見,雖然據她的話語和心態來看,此事已是板上釘釘,沒有改變的餘地了,卻依然堅持這一點。

    杜宇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也願意與她共同分享這些快樂和秘密,隻是說不出什麽個人意見來,馮瑩的描述過於完美,她隻在心裏勾勒出一個童話人物的模樣,雖然那些諸如愛睡懶覺、喜歡浪費之類的個人習慣也使他有普通人的氣息。但是她寧願想信世上確有這樣的人存在,並且為自己的好友遇上。她隻有表示祝賀和同等的開心。

    這一話題完結後,馮瑩又把交流的重心繞迴杜宇身上,她說其實她知道杜宇和陳石的關係,那次酒席之上她就有所觀察,她的眼光如鷹隼,誰和誰是怎麽迴事她猜也能猜出個一二三來。杜宇心裏小小地“咯噔”震了一下,依然保持表麵的平靜,由著她說,不置可否。

    接下來馮瑩有些為杜宇不值之歎,此人一無青春、二無激情、三無相貌,四非真正的巨賈,最要命的是已婚之人,她的青春、情感、名譽、未來都要受耽擱連累,十分不值。

    麵對馮瑩的一臉焦慮,杜宇隻說自己並不打算深套其中,更沒有為之動過真心。馮瑩馬上順著她的意思說,即然如此更不必傻呆在這裏了,快點離開是正經,哪怕跟了我馮瑩走出去也強過在這裏曖昧著難過。杜宇便有些急了,眼睛裏漾起些潮氣。她想馮瑩大概是犯了牛脾氣,為她的事認了真。想想說得在理,也不好辯的,隻是未免句句帶鋒芒的話逼得她苦了些。

    馮瑩倒是有些愛為人做主的習慣,“好歹不能是他。”她說“這人帶著股薄情寡義的勁兒,不是善類,就是為你離了婚了也不能要的。”

    看看杜宇的表情不太對,她緩和了語氣。不由得饒有興趣地聊起從前的同學來,杜宇的臉色方才漸漸好轉。說了幾個要好同學的近況,又問與杜宇同住的兩個女同學怎麽不見,杜宇說她們上班去了。馮瑩談起前天見了張少庭一麵,說是黑瘦了不少,倒更精神帥氣了。杜宇便說也是才見過,沒看出有什麽變化。馮瑩說這小子約我喝酒,又沒帶錢,把我差點笑倒,我和他平日也跟哥們兒似的,我知道他絕不是有意的。杜宇也忙說他一定是真沒錢了。

    馮瑩又說那小子當場喝醉,什麽話都跟我說了,邊說還邊唱:我愛的花兒在天上,我愛的姑娘在遠方。一聽就是他自己編的。說這話的時候馮瑩銳利的目光盯在杜宇的臉上,似在觀察那表情的變化,卻發現那姑娘似在聽故事一般,倒也專注,隻是與已無幹。便耐不住性子一語點破:他說的唱的全是一個中心,那就是你呀。杜宇這才吃了一嚇似的醒過神來。不等她開口,馮瑩又快言快語地說,這小子論人品論長相論年少論學識都比那陳石強出百倍,你怎麽就不會識人呢。別看他現在這樣,終究是有出息的……

    杜宇慌慌地打斷她,說是不為別的,正是為了這個,怕自己倒耽擱了他。馮瑩再次大笑起來,說你們兩個沒嘴葫蘆這是玩得什麽城內城外的遊戲啊,心裏都比明燈還亮,嘴上都是上了鎖的,一個比一個能悶著捂著。那小子平時看著倒挺精明,怎麽在女孩子的心思上這麽不用功,我若是他,死磨硬泡也要把你追到手,我知道你怕的就是這個。說完爽朗地笑起來,照進房間裏的幾縷午後的陽光也跟著顫動起來。

    杜宇想起新買的玫瑰茶和點心,就去沏了一壺連點心一起端來,給馮瑩倒上一杯。馮瑩也不怕燙,端起杯嚐了嚐。說,不見茶水還想不起來,見了它就覺得是有些渴,也覺得你這待客功夫還不到家。光顧著嘮叨,半天才讓喝上水。杜宇就笑罵她沒良心,不如根本不管她。馮瑩也有些開心不已,端不穩茶杯似的,放到桌上說,我就是成心招你呢,看你這著急勁,這說話語氣,我就感覺又是從前的你了。就算你讓我從來渴到走,我也不抱怨。不過不能這麽待別人,人家當時想不起來,過後想起來,還是要嘮叨,說杜宇小氣,連口水都不讓喝。杜宇笑罵,這說得還是你,隻有你這麽想。

    笑夠了,馮瑩漸漸嚴肅起來,杜宇看著她,就覺得她似是有正經事想說,就讓她有什麽話隻管說,她喜歡明白曉暢的風格。馮瑩則說她說話辦事何曾喜歡吞吞吐吐拖拖拉拉,她們兩個都是簡斷爽利的人,才這麽脾氣相合。杜宇說既然這樣,你有什麽事就說。馮瑩就大聲大氣地說起來,杜宇以為會聽到什麽驚人之語,卻發現聽來聽去左不過是勸她脫離這樣的生活,重點落在盡快擺脫陳石這個意思上,不然準會後悔。又不厭其煩地提到張少庭,看人不能看眼前,得看長遠,說他是個合適的人選。

    杜宇想她這話不過是為自己的未來擔憂,同時也是為了同情張少庭,因為就她與陳石幾麵之交,隻是以麵相看人,難免產生誤解。誠如她所說,陳石確是有些不堪,但他的熱烈癡情也不可否認,胸懷大度,手腳大方也不失為可圈可點的長處。對於自己的冷淡任性性格多變,他隻知盡意安慰逢迎,就是對他發了脾氣,也從來是雨落平湖,全然承受,不曾表露任何不滿,更沒有興風作浪的時候。有時候她刻意折磨他,他都笑臉接納,她看了倒不忍,隻得作罷。這怕不是一點胸懷可作為解釋的,恐怕正如他自己的表白,的確是心中有她才如此。說到他的大手大腳,也是主要對她較多如此,當然難免擺闊之嫌。自己眼下也確是為他所幫助,並非她懶怠工作,隻是所在的工作場合實在讓她著惱,所遇之人多半把她當成歡場的小姐,他們個個拋棄人格,卻想著她也是這樣的人,最終被駁了麵子,又都背後刻意詆毀她,換了幾處都是如此,她深惡痛絕,卻又放不下音樂這門理想,尚未找到更好的路子可行。麵對這些人,還不如麵對一個陳石,他到底與他們不是一路人。那個老鄉曹大哥,前陣子去了別的城市,問她要不要一起走,她說若是有難的時候投奔他去好了,那邊笑笑沒說什麽。

    她聽完了馮瑩語重心長的話,點點頭說自己心裏有數,教她放心。馮瑩似還有話想說沒說完,杜宇想肯定還是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她跟太熟悉的人容易犯這毛病,卻不自知,便轉移了話題,說是給同住的兩個女同學打電話,教她們提前溜號,一起去吃晚飯。馮瑩就開始琢磨哪家館子有特色,安排起時間路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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