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義不等那一男兩女說完話,就把他們攆出了門外,轉身朝著王老太太撒氣,誰讓你放這幫人進來的?王老太太有些委屈,他專製,但是她並不特別怕他。她說,伸手不打笑麵人,人家好心好意替兒子媳婦來找你講和,你忒喪梆了些。陳伯義的臉像塊黴豆腐,他說,你懂什麽,這些人假模假式的,看見他們我就來氣,你呀,看好你的孩子是正事。王老太太撇撇已經沒什麽牙的嘴沒理他。

    看到張約翰和梅子以及另一個熱心婦女敗陣而歸,青眉禁不住憤然了。她衝著丈夫叫囂,叫警察,把他們抓起來,給我扔到大街上。

    陳石耷拉著腦袋不做聲。張約翰和梅子笑勸她不要急,壓壓火心態盡量放平和。青眉說自己受夠了,誰也甭勸她。另外那個熱心婦女輕聲緩語地規勸青眉,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氣頭上的青眉嘴裏噴出火來,她說這事沒發生在你身上,擱你身上你就明白了。那個四十開外的姓鄒的女人說,自己早先家裏鬧得比這還兇,三天兩頭斷不了打仗。說完款款一笑。青眉聽了來了神,顧不得發脾氣,急急地打聽後來怎樣。那和氣的女人便把自己從前如何性格倔強火爆,而今如何改變得凡事平心靜氣簡略地講了出來,不僅如此,她發現自己的氣質都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都是受了朋友們的規勸以及神明的感召。

    青眉聽了,不覺神馳。然而事情沒有解決之前,還是止不住煩惱,她對丈夫說,你父母準是受了魔鬼的指使。逼不得已,陳石開口了,說多少年來父親就是那脾氣,況且何必事事扯上自己的母親,她老人家自來很明白事理。再者,那老爺子的為人,你也不是沒有耳聞,一個大雜院,統共鄰裏七家,他跟六家鬧過矛盾。他們整天為了水、電、房前屋後那點兒空地互相咬來咬去,他連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毛頭小夥子都要較較真。這樣的人就不該招惹他。

    陳石想起有一迴,因為對門鄰居占著自來水時間久了點,陳伯義跟那個洗衣裳的胖姑娘你一言我一語口角起來,最後雙方破口大罵。當天晚上那姑娘招來幾個小流氓把他堵在家裏揍了一頓。陳石在城管隊上班,已經離開終年不見陽光的十幾平米的家,住到了單位宿舍。父親挨打的事兩天之後的周末他迴到家才知道,陳伯義見他一進門立即失聲呻吟起來,弓腰縮背,坐立不安,呲牙咧嘴,十分委屈地等著兒子吃驚地發問,然後斷斷續續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陳石找到自己在派出所當頭兒的哥們,天一擦黑把那胖姑娘逮到了所裏,一頓耳刮子,逼出了那幾個小流氓的線索,連夜全部緝拿歸案。

    陳伯義長舒了一口氣,第二天又昂然出現在大雜院的中央,身上的疼痛一夜之間全消失了。

    三天後胖姑娘迴到家裏,不敢出門。十天後陳石的派出所哥們受到投訴,不久降職調離。

    青眉說,你那老爺子,麵如刀削,骨頭連著皮,臉無二兩肉,生就一副寡情寡義的奸相。真後悔招這樣的人來家裏住,躲還躲不及呢。

    姓鄒的女人笑笑插話道,話不能這樣說,要能容人所不能容才是啊。梅子也接口,鄒姐到底是過來人。

    看看好姐妹梅子跟姓鄒的女人卯榫相合,不禁有些來氣,想想可能還要借宿她家,不便向著她作色,姓鄒的看上去脾氣和軟,“勸人誰不會勸?這樣的話誰都會說,”她冷冰冰地朝她拋出一句。

    那女人笑笑沒說什麽,向梅子和張約翰說聲該迴去做飯了,先告辭了。張約翰也應聲說,一起走。

    青眉就張羅著給付美文打電話,付美文說自己年紀大了,本來就笨嘴拙舌的,加上怕受刺激,不便出麵,但是答應給親家通個電話,說和說和。

    撂下電話,青眉嘴撅得老高。咒這當娘的關鍵時候一點作用起不了。

    陳伯義一聽電話裏是付美文的聲音,三句沒說完就摔下電話。他不屑跟一個瘋子理論,她都整不明白自己的狀況,糊裏糊塗,倒扮起說客來了。

    王老太太說,你見好就收吧,怎麽給你台階你都不下呢?他說瞧他們倆調遣的這些蝦兵蟹將,讓我哪一隻眼睛瞧得上?現在這樣我覺得挺好,再耗耗他們吧。

    陳伯義看到了門外一個圓圓的亮光光的頭頂,沒好氣地問,誰呀。顧西報上名來。陳伯義把門鎖擰開,說聲自己開門進來吧,轉身走向客廳。

    坐在沙發裏,瞧著小個子顧西走進來,表情像個笑麵虎,他解釋說,自己有些書在女兒這裏,過來取。陳伯義沒迴答,心想,看他怎麽表演。顧西徑直走上樓去,王老太太見了忙笑著打招唿,顧西也笑吟吟地逗弄了一下小鬆鬆。又請求王老太太幫忙把兒子媳婦的換洗衣服找兩身出來,他要一並帶走。

    拎著兩個塑料包,顧西下樓來,把包放在門口地上,走過來跟正在看電視的陳伯義寒暄起來,陳伯義有一搭沒一搭地迴答著,顧西衝著電視說,嗬,進球了。就勢坐到沙發裏。又看了一會,便拿話引著陳伯義往頭天發生的事兒上說,陳伯義果然憋不住,朝著親家公一通渲泄,好在還算有節製,沒有捎帶著把坐在對麵的禿頂老頭子一塊罵進去——女不教,父之過。

    禿老頭一貫笑吟吟地,見慣了情緒的暴風雨似的,拍拍心潮難平的陳伯義的左臂說,咱們近七十的人,要以身體為重。沒事了看看電視,逗逗孫子,在花園裏溜達溜達,再不成練練書法,唱唱西皮二黃,悠哉遊哉,讓他們年輕人折騰去,甭跟他們一般見識。繼而念出一套“不生氣”的順口溜來。

    陳伯義青灰的臉漸有血色。顧西念完了,又慢悠悠地說,咱們遇事不能生氣,氣氣他們就得了。最好呢,大家都和和美美,最上策是勸他們遇事也別著急上火,要是能給他們支個招出個主意那就再好不過了。再者,打跑了子弟兵,指靠誰?眼下就得有不少事兒讓他們代勞,不是嗎。

    平時不怎麽瞧得上這禿老頭,聽他這番話倒說在點子上了,到底是做了一輩子老師耍嘴皮子出身。陳伯義想,不過這人也是嘴上一套,心裏一套,冠冕堂皇的漂亮話說得比誰都溜,屁股底下屎最多。那麽大歲數還鬧離婚,而今又跟一個都能當自己女兒的人鬼混在一起,還動不動就忘形地說什麽:女人是很有搞頭的。嘖嘖,你不貼錢她也不會讓你搞啊。早些年就因為作風問題斯文掃地。做人做到這份上,自己都替他臉紅。這會子還好意思說別人。

    看樣子您這陣兒小日子過得舒坦。他問。顧西哈哈一樂,衝淡了空氣中的酸味。馬馬虎虎,他說。您也一樣可以過得舒舒服服,就看您願不願意啦。說完又搖頭晃腦笑起來,晃得陳伯義隻想給他一耳光。瞧瞧他得意的樣兒,笑聲聽上去墮落不堪,兒子說得沒錯,整一個老沒正經。他甚至從這笑裏聽出了近似嘲弄的味道,還有一種炫耀在裏麵。自己從二十年前就開始遵循傳統的養生之道,戒色禁欲,麵前這個頭發都掉光的了老頭恰恰相反,比自己還大兩歲呢,還不肯歇歇,早晚七魂六魄叫那小妖精收走算完。

    顧西圓古隆東的褐色笑臉在他看來像一枚搖搖欲墜的枯葉,這樣的境像,讓他有些心滿意足。顧西的話語開始向低處流走,感歎生活多麽有滋有味,甚至於勸他想開些,青春歲月都在無知中蹉跎荒廢掉了,下剩的屬於自己的好日子更是彌足珍貴,細細品慢慢嚐,一天把它當成三天過。人這一生隻有一次,過完就完了。

    陳伯義覺得他的話越來越荒唐,打趣道:您不吃虧,至少在女人方麵您不吃虧,好歹也算有一個正房一個小公館。真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啊。

    這番話搔到了“枯樹葉”的癢處,一雙衰老的桃花眼差不多笑沒了,淺褐色的眼珠在夾縫中掙出興奮的光波,沒錯沒錯,他說,這話他還真愛聽,江山美人兩不舍,各有各的意趣。

    陳伯義見明槍暗箭都奈何他不得,也就失了興趣。顧西說,聊得痛快,幹脆今兒個咱老哥倆喝兩鍾,好好嘮嘮,親家母不用放下孩子,我來弄幾道菜。說罷就起身進廚房去,左右轉了一圈出來,說哎呀,東西不全,我去買些迴來。

    陳伯義倒不阻攔,這老東西每個月比自己掙得多,他願意出錢請客,我就來者不拒。隻管坐享其成,看他還能弄出什麽新花樣來,鬧騰夠了自然就偃旗息鼓。

    果然顧西弄了幾樣時蔬和肉食迴來,王老太太過意不去,搶著要動手,正看著電視的陳伯義從沙發裏起身,說自己老婆,你看孩子去吧,甭攙和了,手藝又不強。讓親家露兩手吧。

    顧西倒是視烹飪為一門藝術,除了打雜的活,其他的煎炒烹炸的灶上功夫輕易不讓賢,一道清燉小排,從備料到上灶,直到調味、裝碟上桌,從頭到尾都一絲不苟。有時候守著燉肘子的湯鍋竟趴在暖融融的灶台邊進入了半酣狀態。更多的時候是邊燒菜邊哼著勃拉姆斯或者李斯特的曲子徘徊在灶台與水池之間。

    綠袖子哼到四分之三的時候,他開始快活地招唿小鬆鬆以及老陳老王。王老太太過意不去的話一直掛在嘴邊,離席之際這個意思還在顧西耳邊縈旋,所幸她和孫子用餐時間都很短。剩下心安理得的陳伯義和“廚子”——在他眼裏他是親家、比自己老的禿老頭、老沒正經的“花兒匠”、廚子,唯獨記不住他大學教授這個社會身份——在那裏推杯換盞,再幹幾杯就要變成板上釘釘的親兄熱弟了,顧西絲毫不嫌棄有這麽個“臭工人”——陳伯義總是這樣自謂——做兄弟,雖然臭工人飯桌再一次唾罵了一遍不賢不孝的下一代,激昂的唾沫星子奔赴每一道飯菜,他都不介意,做沉穩可親的聽眾,聽不下去了就舉杯邀酒,清脆的“叮當”一碰,“咕嘰”一咽,他有本事把對方的思想送到南極去。他很暢愜,插空也陳述一下自己的奮鬥史,如何由一個毛小子從窮困的農家掙出來,當兵考學留洋……,招得陳伯義醺醺然把自己的家史搬出來,說是祖上在清朝同光年間出過一位州學正,學富五車,十裏八鄉無人不知,風光了好些年。家財萬貫,在縣城買房子置地,占了半條街,男仆女傭好幾十口,出門都是大騾子大馬拉的車,講究、氣派。

    顧西就把青眉姥姥家的家史倒出來做為迴應,清末民初是本地很有名氣的一家大商號,專門經營蘇杭絲綢,結交的也全都是達官貴人,花園洋房,金奴玉婢。最為人道的敗家行為就是子弟們在酒樓用餐,餐畢凡動用過的碗碟杯盞盡皆砸碎,照價付銀,招得常被光顧的幾家店每每專為他們奉上各窯出產的名瓷。生出這幫垮掉的一代,吃喝玩上有創新,正經營生沒人精通,到他們手裏也就算家產蕩盡,一敗塗地了。富不過三代,果然不假。

    不遠處哄孩子的王老太太心想,到我爸爸那一輩我們家還是地主呢,自己還當過幾年闊小姐,金的銀的都穿戴過,綾羅遍身,還使過保姆,記憶中最好吃的美味莫過於嫩鴿崽子肉餡餅,現在哪裏吃得著。

    暢飲的暢飲,暢想的暢想,正快活間,陳石夫婦推門進來。王老太太馬上迎了上去,顧西也笑嗬嗬地招唿他們,陳石滿麵春風地迴應了兩位老人,樂顛顛地喊聲爸,喝上了?說完沒事人似的和青眉換鞋,上樓迴臥室,一邊走一邊迴頭說,呆會陪您二老喝兩盅。

    陳伯義泛出高原紅的麵皮僵了下來,他感到似乎被人設計了,想起身離席,被顧西拉住了,顧西說,要不生氣,氣他們也不要氣自己。陳伯義隻得鬆弛下來,倚迴椅子裏。

    陳石下樓來,第一句話就是,老爺子,房子幫您看好了,得空拉您去過過目。嶽丈端起一杯酒來,說,先別管房子,來,先陪你父親喝一杯。陳石爽朗地一笑,接過來仰脖喝幹,說,先幹為敬。陳伯義不作聲,顧西說,大家一起喝。王老太太湊過來,替丈夫端起酒杯,說別繃著了,父子沒有隔夜仇,你就喝了吧。說完酒杯塞進陳伯義手裏,顧西忙配合著將自己的杯湊到陳伯義的麵前,嘟囔著,“幹,幹”,又向陳石遞眼色,陳石趕忙又喝一杯。幾個人撮哄著半醉的陳伯義把酒灌下肚,陳伯義突然很難看地笑起來,露出一口細長牙,搖晃著站起來,我跟我兒子之間其實根本沒什麽,根本沒什麽。關係本來就是好好的,不過是受了挑撥。

    其他三人環視了一下,忙附和著他的話說是是是,您就看今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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