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若無骨的手在黑肚皮上遊走,調笑的聲音軟綿綿的推拿和幽暗的燈光加上空調強勁的暖風,把莊岩搞得昏昏欲睡。裹著浴袍的陳石躺在另一張床上,抻著兩條仙鶴腿,呲牙咧嘴地和正在給自己捏腳的按摩女天上一腳地上一腳地東拉西扯,“……是啊四川出美女……哎喲,好疼,你手這麽小沒想到這麽有勁……”,又鼓動另一個按摩女好好照料被她手下揉捏著的貴客,說是照顧好了有功,賞她個“媽媽老鴇”什麽的當當。他嘻皮笑臉的表情不時被足下傳來的酸痛感刺激得走樣變形,連說這不是足療,是上刑,手重了酸痛,手輕了像撓腳心,順帶說起古時有一種刑罰,把人吊起離地幾十公分,脫掉鞋,腳固定住,腳底板塗上鹽水,放幾隻羊來舔,最後活活癢癢難受死。自己這會大約就是在受這種刑,享不了這份洋福。

    看看莊岩沉沉睡去,支走按摩女,迅速穿上黑色羊絨外套和褲子,陳石起身出門,兩隻腳輕飄地仿佛不存在似的。青眉這邊早已跟杜娟通過電話,隻說是今天周末請她到度假村吃飯散心,令陳石去接她,最好把妹妹也帶上。陳石讓青眉留心隔壁的動靜,自己駕車風馳電掣向市內駛去。

    本來自己也不想去,看杜宇沒好氣極力拒絕笑眼彎彎站在一邊的陳石的樣子,杜娟說,人家好心好意的,大老遠跑來了,何必呢。就當是陪我好了。說完硬拉著妹妹隨著陳石下了樓。

    杜宇拉著臉歪在車後座上,眼睛瞅向窗外。她不愛看旁邊杜娟傻傻的、始終保持著盈盈淺笑的臉和不偏不倚穩坐的樣子,她在某些方麵似乎比自己還單純。跟她商量過幾迴,慢慢疏遠這對夫婦,她卻認真覺得他們是好人難得,和伯伯嬸嬸一個口徑。為此還以一種正經八百的態度批評自己不要把人想得太壞,真叫人有口難辯。前些日子陪她去相親,隻去了一次就瞧夠了,那對做陪的男女實在讓她難入眼,咋咋唬唬,張張揚揚,好事也生生攪黃了。杜娟竟什麽也感覺不出來,一味地四平八穩,心平氣和,似乎在這類事情上有些懵懂遲鈍。這會兒躲也不能躲,非拉上自己陪綁。專製的脾氣對她的學生和外人倒沒見使過,偏偏是對自己。想想這也是杜家的傳統,對一切外人客氣有加, 以禮相待,唯對自家人,一貫高標準嚴要求,隻許他人不仁,不許自己不義。為此常在生活中吃虧。吃了虧,他們又會說,吃虧是福。幾迴虧吃下來,倒沒吃出什麽福,反而讓人摸透了自家的這一條為人處事的特色,助了人家的風氣。

    “你穿得有點少啊,可別凍著。”淺笑的姐姐看向杜宇,收到一句“沒關係”,溫度的確有些偏低。陳石很快地擰著脖子向後視鏡瞧了瞧說你姐姐說得對,你是穿少了,開迴去再加件吧。杜宇沒搭理他。杜娟說那就甭管她了,走吧。

    杜宇從那個胖男人的臉上看出青眉把姐姐叫來的意圖,當大家在飯桌旁邊坐下的時候就看出來了,隻是沒有料到自己也會引火燒身。

    那一對夫婦衝著那個小眼睛胖男人諂諛的臉讓她覺得反胃,杜娟木然得很,差不多總是配和著他們所說的每句話笑上一笑,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陶然之態,她很想過去搡她一把,忍住了。

    他們開始討論請杜娟講課的事宜了,那個胖區長說可以在區裏安排幾番講座,那對夫婦的表情傳染到他的臉上,他用同樣的表情盯著杜娟,杜娟說可能要推遲一下,近來有編寫教材的要務,胖女人極力想要打斷她,越俎代庖地說時間肯定錯得開。又大張旗鼓地要擔當她的經濟人,仿佛坐在那裏的不是杜娟,而是一棵晶晶亮亮叮叮當當的七寶樹。胖區長安慰道,杜老師正經工作要緊,這邊隨時恭候。

    他說話的時候筷子從手中滑落了一根,大家注意到他是左撇子。陳石忙問寫字用哪隻手,聽說是左右都擅持筆,忙遞上話來,說寇準就是雙手梅花篆,一代名相,位極人臣。這可是個吉相,莊區的確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莊岩笑臉沒還一個給陳石,而是認真探詢起杜導師的講課費來,這問題被青眉包攬了過去,國內價國外價、普通價內部價、學校價企業價、閑時價忙時價甚至青眉介紹價非青眉介紹價講得炒豆子般嘎崩利落脆,談笑風生地倒了出來,莊岩笑說真是眉姐的嘴好使,那我就給你眉姐安排個高提成價好了,說罷十分開懷仰頭笑起來,青眉十二分開懷地仰頭笑起來,漲得臉通紅,陳石不知如何表現才好,嚷嚷著大家幹杯喝酒,結果灌了自己三四杯。杜娟從容談定地與眾同樂,無意間晃了一眼身旁幾欲翻白眼的妹妹,心想甭看這姑娘外表時尚,內心比自己同齡時還古板。

    在陳石的攛掇下,莊岩又喝了幾杯,酒液完全衝垮了保持了半天多的莊重派頭,又把他調弄得把持不住起來,嚷嚷著杜導師應該喝幾盅,否則是看不起他。青眉打圓場說杜老師嗓子不好,怕影響講課,被莊岩駁道:杜老師是終究要走出校園走向社會的精英,走向社會就斷不了社交,社交就斷不了喝酒,來!幹!在陳石的陪同下他又幹掉了杯中酒。然後笑著把帶點紅頭兒的目光轉向杜宇:你也勸你姐姐喝一杯,像這種驚才絕豔的人少有,少有。陳石忙遞眼色過來,杜宇盯著眼前的菜盤子沒理會。青眉這邊倒了戈,夾勸夾推,杯子遞到杜娟嘴上,到底送了一杯下去。杜娟幾欲咳嗽,杜宇手就撫上她的後背。青眉浸在自己催開的莊岩那爽聲大笑的餘波中一時跳不出來,心下忙著誇讚自己辦事活泛,嘻嘻笑著看看麵作赤色的老姑娘——在自己的撮合下,終於找到知音的老姑娘。看她的意思也滿欣賞莊四嘎子呢。這樁一箭雙雕的好買賣也就是自己這樣的高效率人士才辦得下來,值得提前慶賀,大家真應該為這事敬自己一杯才對。

    誰也不理會,杜宇起身走出包間,到大廳的假山水附近的竹椅上坐下。腳下是玻璃地麵,透過地麵,可以看到底下水流潺潺,五彩斑斕的各色錦鯉鑽來鑽去。有一條極大的紅白錦鯉優雅的遊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眼睛跟著它不停前行,直到它藏匿在石洞之內,她無聊抬起的目光停在了正前方,一間叫做“花硯”的包房門口立著的女子身上,那衣著鮮麗的女子在來迴慢踱著步,打著手機,披散的頭發掩不住精美的麵孔——底子好,妝也講究,忽然她始終忽閃的目光和杜宇的觸碰在一起,平靜地向杜宇招招手,杜宇欲起身,那女子已經爽利地持著電話向她這邊走來。踏上玻璃地麵的時候,倒唬了一下子,杜宇蹦到了她麵前,抓住她的胳膊,連聲叫:在這碰麵了,怎麽一直也沒音信了?那邊衝著手機說聲呆會聯係,掛斷。臉上演戲似的換了副表情,美麗的臉蛋上漾出甜蜜的梨渦,哎呀哎呀叫起來,訴說自己的手機丟了,索性換了號碼,故此產生了失蹤的嫌疑。“不過是陪我姐來玩。”杜宇解釋。“你呢?最近好嗎。同學們傳說你在這邊呆不住迴老家那邊去了。”

    “聽那些長舌男女們瞎咧咧,我‘逢賭必贏’那麽容易就卷鋪蓋走人了?”

    “是啊,我就說這話不靠譜,戰無不勝的班花馮貝貝了肯定在做大事。”

    兩個人互留了聯係方式及住址,扯了些工作方麵的事情,據馮貝貝自己說,這半年多她跳了六迴槽,平均一個月炒一次老板,目前在一家地產公司做總裁助理,這會正招待客戶,吃喝玩一條龍。又關切地問杜宇:你這個‘女君子’還在跟你的繆斯們沒完沒了地‘拉鋸’呢?”杜宇笑笑算做迴答。

    “花硯”門口冒出一顆碩大通紅的禿頂男人腦袋,像別在門框上的一枚氣球,酒氣十足地喊著“貝貝”。杜宇催道有人找你了。馮貝貝歉意地一笑說,呆會聯係。轉身向掛滿猥瑣笑意的大氣球走去。

    通紅的氣球腦袋飄進來的時候有些忽忽悠悠,底下的步子不穩。與頭部不成比例的小手捏著一隻小高腳杯,少得可憐的一小口酒還在努力向外逃逸。“莊區!”他說,“藏這兒也不告訴兄弟一聲。”酡紅的臉上眼睛笑沒了,咧著的外翻的嘴唇鮮紅,類似非洲人,汙爛的牙齒使這種相似停在了門外。 這張臉後麵是一張精美的女子的臉,端著一瓶酒,職業地衝室內的人環視頷首微笑。這樣的視覺反差讓包括莊岩在內的幾個人有些錯諤。青眉就猜出跟自己一樣體型呈頭重腳輕狀的男人來頭不小,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點頭微笑示意,陳石也跟著站了起來,但還是慢了老婆兩拍,因為他剛才隻顧吃驚了。幾乎沒認出來,那禮貌地微笑給自己的跟給別人的沒有區別,仿佛從來沒見過他,那個有過幾夜情、號稱懷上自己孩子的女孩,比從前更加明麗照人,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落落大方而又透著精明幹練。看看她的同學杜宇,表情沒什麽異樣,他佯做鎮定。

    “紅氣球”飄到餐桌前的時候,莊岩才漫不經心地笑著站起來,手放在桌上,似乎準備端杯,又像是隨時準備坐下。出於禮貌杜娟也站了起來,看看旁邊,妹妹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裏,隻是拿手機衝剛進門的那個精致的美人揮了揮。

    看了一眼莊岩,青眉想從他臉上找出線索,無果。“紅氣球”開了腔,意思是自己的司機看到莊區的車停在外麵,趕緊向服務台打聽,費了老勁,這才訪到貴蹤。自己還罵那些服務員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又推身邊的美女向前“來來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馮瑩馮貝貝,我最得力的助手。去,敬莊區長一杯。”美女不急不徐地上前給莊岩斟酒,又雙手替他端起來,口說:莊區長給個麵子。莊岩接過來,指指,“給他也倒滿”,馮瑩輕盈旋身把“紅氣球”手中的杯子填滿,向後撤了一步,留下空間給兩人碰杯。

    “紅氣球”嚷嚷著說,來大家一起碰。莊岩則說,呆會我給你介紹,一個一個見麵好了。“紅氣球”聽了一仰脖幹了,莊岩隨意抿了抿,放下杯,向眾人說:“董淇,董總。房地產老總。”又指著陳石向董淇說,多年的老朋友,跟你一樣,大老板。陳石忙說哪裏哪裏,不敢比。說著碰了董淇伸過來的酒杯,搶先幹了。“顧女士,陳老板的愛人。”青眉端著果汁與董淇碰了一下,抿了幾口,說,“一看董總這派頭,就是商界大鱷,非尋常之輩可比。”又把自己在高層班的同學挑幾個問對方是否認識,也有認識的也有隻是聽說的,相熟的沒有。她才有了信心。又誇馮瑩漂亮,聽說和杜宇是同學,不禁歎道:你們算是幸會,呆會好好喝一個。都說我們杜宇漂亮,十分人才,今天看到馮瑩,才知道什麽叫絕代佳人。馮瑩說顧姐您瞅清楚了,我們杜宇才是真國色,哪像我這麽俗氣。她的話得到了董淇的附合,搶先要跟杜宇幹一杯。杜宇沒搭理他。隻是不解地說貝貝你怎麽改名了。

    莊岩手攤向杜娟,說老董我得給你介紹一個重頭人物,你不是最向往知識嗎?這兒坐著的就是知識啊。杜娟掩口笑起來,說莊區怎麽這麽說話。帶著三分戲意,董淇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說那我得先幹為敬,說完把馮瑩斟滿的酒一飲而盡。聽莊岩又認真推介了一番,忙說自己先定下請杜老師講課的事宜,千萬莫推辭啊,別人出資多少,他加三分。

    莊岩想起了什麽,說正好,陳老板想要塊地,你有現成的按原始價格讓給他一塊得了。董淇說好商量好商量。青眉就趕著向他要名片,又趕著馮瑩也要了一張名片。馮瑩看青眉找著董淇說話,便越過跟前的兩個矮胖子瞄了陳石一眼,陳石忽然開始緊尿,繃住了,把杯子放在桌上,告誡自己不能再喝了。

    莊岩說,不要叫他們過來鬧了,你一個人代表得了。董淇連聲保證,晃悠著身子退出門外。

    一坐下來,青眉來了神,愉快地看著手中的名片,向莊岩打聽著這個董總的一切細節。莊岩有一句沒一句地迴複著,嘴裏說,這個老滑頭,腦袋都算計禿了,又惦記著找我謀哪塊地呢,看我給他。青眉接過來:對,不見兔子不撒鷹。莊岩說見了兔子也不撒鷹,老小子從我這兒得到的實惠大了去了,我看他是想往市裏麵活動了,得掐著點他的脖子往前走,省得給他財大壓人的機會,將來不認舊主。

    兩夫妻馬上說,那我們的事?……莊岩眼皮不抬:放心吧,這號龜兒子我手底下一抓一大把,他不幹有人搶著幹呢。

    青眉舒了口氣,琢磨了一會來了一句,不過那馮小秘真是美人胚子。莊岩有些不屑:“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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