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兵車和補給車一字排開,在終點前如同一道鋼鐵防線。


    蕭辰轉身的刹那,剛剛接過連旗的汽車班長,感到一滴溫熱的水迅速甩到他臉上,隨即被這寒冷的天氣同化。


    汗,水,又或者是淚?


    三期士官的他剛才隻注意到了連旗,卻沒有仔細看蕭辰的臉。


    但那道遠去的身影卻讓他感到,三連的今後,將會因為今天,變得跟以往大為不同。


    汽車班長看著艱難地向前掙紮著的蕭辰,沉默了幾秒鍾。耳邊是戰士們好奇的詢問,但他不想迴答。同為三連的戰士,他們因為運送給養,過早地來到終點。


    這場急行軍似乎他們就像是局外人。


    但此時此刻,老士官迫切地想要和連隊站在一起。不,或許,最後的結果是癱坐在一起,在冰天雪地裏。


    轉身,將那麵有些硬梆梆的連旗塞到當日被蕭辰開導過的年輕戰士懷裏:


    “小子,交給你一個任務。這麵旗幟,等四班長到來,給他綁到旗杆上。時間差不多了,篝火就交給你小子一個人來弄了。其他人,聽口令,跟隨連長,接咱指導員去。”


    “哎,班長,我也想去。”


    “你?幹好自己的活,迴來知道你小子服務不好戰友們,看我怎麽收拾你。”


    “可是……”


    “哪來這麽多可是,自己什麽尿性不知道嗎?感冒了就給我老實呆著,別給連隊添亂。想練迴頭班裏戰友陪你,現在,服從命令聽指揮。”


    “吳全,委屈你看著點這小子。”


    甘小寧咬著牙,雖然旗幟不在了,但是旗杆還在。光禿禿的旗杆沒什麽特殊的意義,但甘小寧覺得,自己隻要握著這根杆,就跟蕭辰說的一樣,自己就是旗手。


    旗手,就是標杆。


    旗沒了,人還在。人在,就要戰鬥。


    風雪依舊迷蒙著他的眼睛,他已經越過倒數第二個山頭,已經逼近倒數第一個。身後不遠的地方,好幾個人踉蹌的腳步聲微弱地落在他耳朵裏。


    甘小寧的步子不自覺地又加快了幾分。


    他不能被超過。


    蕭辰隻說對了一半,沒有人能比連旗先一步到達終點。但又一半,甘小寧想自己補上——沒有旗杆的連旗,如何算得上完整。


    可是當他艱難地登上最後一個山頭,眼睛裏看到那朵閃爍著火光的紅時,蕭辰的身影卻再次出現在他麵前。


    “代連長……”


    甘小寧不知道蕭辰為什麽這時候會返迴來,他想知道。


    蕭辰沒有給他答案,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甘,四班長,終點就在眼前。加油。連長的責任完成了,戰友的責任,才剛剛開始。”


    說話間蕭辰已經掠過他身邊,緊隨其後,幾名汽車兵喘著氣迅速跟上來。


    甘小寧沒有再問他們,因為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蕭辰要去完成他不知道的戰友的責任,而他,現在要完成一名旗手的責任。


    順著風,逆行,蕭辰覺得自己少雙翅膀。無論從仿生學,又或者從力學角度,如果自己有雙翅膀,在這等狂風中自己會開始飛翔。


    他迫切地想要飛到宗平川身邊。


    但腳下的雪依舊隨著風在堆積。


    堆積著摸過了腳脖子,甚至沒過小腿。


    體能消耗到現在,蕭辰已經沒有了當時逆風追趕的迅捷。汽車班的幾名戰士很快就追上了他,但沒有超過他。幾個人在戰士們詫異的目光中不停地跟所有人錯過。


    “班長,連長他這是?”


    “不知道,不要問,向前衝。”


    第一梯隊,已經在身後,第二梯隊,正擦肩而過。第二個山頭背陰處,一道孤零零地身影正艱難地將右腿從積雪中拔出。宗平川感覺到自己的肚子如同空碗一樣,餓得咕咕直叫。


    這是多久沒有經曆過的感覺了?


    但這種感覺讓宗平川心裏有種很充實也很真實的舒服。


    這才像當兵嘛。


    職業軍人又怎麽了,軍官又怎麽了?一場雪中急行軍,少年時代被磨滅的熱血和鬥誌正在這種艱難中一點點從舒適安逸的籠罩裏迸發。


    “雪皚皚,夜茫茫。


    高原寒,炊斷糧。


    紅軍都是鋼鐵漢,


    千錘百練不怕難……”


    宗平川忽然想起當年自己還是新兵的時候,那位早就犧牲在老山前線的老班長教他們唱的長征組歌。


    多少年來隻有在進行思想教育時才會播放錄音帶的歌曲,此時在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北國風光裏,忽然變得熟悉而親切。


    低著頭,宗平川用嘶啞的聲音低沉地唱著這首歌曲。


    慢慢地,宗平川抬起頭來,眼睛已經濕潤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如今,卻成了比老班長還要大的連指導員。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有臉真正挺著胸膛,用那不太好聽的聲音扯開了嗓門唱這首歌。


    宗平川終於爬上了這個山頭。


    還有一個山頭。


    淚光中他的腳步忽然變得堅定起來,然而一個不注意,腳踩在坑窪處,身體瞬間倒地,隨著山坡一個勁地往下滾。


    保障車上的汽車兵嚇得慌忙開足馬力越過山頭,將車放空檔停在平坦點的地方,自己跳出車準備將不遠處的宗平川扶起來。


    “不要來,開你的車。我還沒到需要人扶著走的時候。”


    積雪中傳來宗平川嘶啞的聲音,他艱難地掙紮起來,隨即自嘲地笑笑。到底比不過年輕人,掉底不說,走路走走不穩。這要是讓連裏那幫小夥子看見還了得。


    “指導員,你沒事吧?”


    “開你的車,能有什麽事。就栽了一跤,真擱打仗的時候可就要命了。走,不能讓連長跑這麽遠來接我。我宗平川年紀大歸大點,身上穿的還是一身軍裝。”


    風雨侵衣骨更硬,野菜充饑誌越堅。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於天。


    再怎麽說,自己這一路上也喝了好幾碗薑湯。


    比起那些革命老前輩,自己這點情況算個什麽。


    他宗平川現在什麽機能都比不過那些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了,但一身骨頭還算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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