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跑了多遠,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遠處巨大的瀑布的轟鳴聲已經清清楚楚地傳入耳來。


    溫蘭思忖著該是沿著落英湖畔向東迂迴的時候了,便循著瀑布聲趕去。


    時值天色漸陰,樹林中已是暗淡一片,難分晨昏。


    林中樹木越來越密,路也漸不成路,溫蘭不得不放慢速度,以避讓沿路的枝杈。


    行了好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橫潑如鏡的瀑布驟然映入眼簾。


    落英湖……一切都還是那樣,沒有任何變化。


    世間萬象,宛如兩個極端。一頭是瞬息萬變,另一頭則是亙古不變,而不變的這一頭則永遠默守並見證著變化的一幕幕,目送其漸行漸遠,成為曆史。


    空無一人的落英湖畔,溫蘭稍稍喘了一口氣。這時他才感到腳底有些發軟,再一細看,不知何時小腿上竟然被樹枝劃出一道口子。


    畢竟是七十歲的人了,再如何在眾人麵前逞強也很難支撐太久,何況眼下並無旁人。溫蘭扶著馬背慢慢下了馬,他想要稍稍歇息一會兒。


    忽然,他依稀看見遠處有一處院落,雖然不大,青瓦白牆,甚是雅致。


    不如……去討杯茶喝。


    溫蘭撕去了人.皮麵具,用袖子拭了拭額上的汗,又整了整衣冠,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善一些。


    他牽著馬走到院落前,隻見那宅門有些小,門前掛著兩盞槁式描金祥雲燈,倒顯得很喜慶。


    他叩了叩院門,不過片刻,“吱呀”一聲,一小童從裏麵探出頭來,見了溫蘭問道:“敢問先生是哪一位?”


    “在下姓楊,路過此地,想冒昧討一杯茶喝。”


    “哦,先生請進,我這就去通報我家主人。”


    溫蘭瞥見院門前有一根拴馬柱,思忖著萬一若將坐騎留在院外總是不放心,便陪笑道:“我這馬兒也行了不少路,不知可否也尋些草料於它……哦,我這裏還有些碎銀子……”說著便要向懷中掏去。


    那小童笑道:“不過是些草料,不值當不值當,院子西頭便是馬廄,我先替先生牽了去再去通報主人,還請進來在院內稍待。”


    溫蘭見小童言行舉止頗有禮數,暗忖這家主人住的宅子不大,卻定有些家世,連底下的仆人都調教得如此出眾,於是應了一聲“有勞”,便踏入門來。


    不過一會兒工夫,小童又匆匆複返,作禮道:“請先生入堂稍坐,我家主人說要更衣片刻,稍後便來。”


    “如此,就叨擾了。”溫蘭跟著小童走了幾步,步入一間草堂。


    那草堂清簡,瞧著淡泊素雅。看似是鄉間民宅,掩不住一種書香墨氣。四壁上皆是竹窗,大多都緊閉未開,隻有東首邊略啟了一扇,顯然是有人居住。


    小童引著溫蘭入了座,再行一禮道:“我家主人說了,難得有客人來。先生不必拘束。”說完便留下溫蘭一人在堂中。


    溫蘭看了看四下,除了幾張竹子做的椅子和桌案,還有門口擺的幾盆蘭花便沒有什麽了,倒是在屋角有幾排書架,上麵放了不少書。


    溫蘭有些好奇,心想也不知這家主人看的都是些什麽書,於是走過去看了幾眼。


    他隨手抽出一本,書冊看著陳舊,但保存得甚好,似是不可多得的孤本。封麵上的字體用的是碧海國宮中流傳的拈花體------《古茶經》。


    溫蘭翻了幾頁目錄,從碧海國的黑岩青針到伊穆蘭國的惡鴉,到蒼梧國的無豔春都有記載,後麵甚至還有陰牟國的冷心草。


    書是好書,可惜自己沒對茶什麽興趣,原本就不愛飲伊穆蘭以外的茶,看也是白看,不過看來這家的主人倒是個愛茶之人。


    溫蘭擱下《古茶經》,又抽出一本書來看。


    隻見書名寫的是《碧海蒼焰錄》。


    溫蘭心想,這書名倒是有些意思。翻開一看,竟然是天下諸國的人物傳記。


    他翻到其中一頁,頁首寫著“朱芷潔”三個字。


    “咦?竟然會有她?”


    自從朱芷潔遠嫁蒼梧國,溫蘭離了太液城後,便再也沒見過這位絕世容顏之人。但因為溫蘭很早便潛伏在太液城中,朱芷潔從小到大的成長倒也算曆曆在目。


    溫蘭草草翻了幾頁,多半都是宮中寂寥之事,也無甚要緊,翻到最後是一首詩。他輕聲念道:


    無波無瀾半世安,


    龍須斷得風雲轉。


    天寒雪落難白頭,


    遺卻雙生香殞散。


    詩的正下方畫了一枝荷花,隻是花瓣盡皆凋殘在池中,惟有蓮蓬中蓮子密密麻麻,甚是飽滿。


    溫蘭知道朱芷潔是個無欲無求之人,也素來不太在意,對詩中意思看過就罷,並未深思。


    他信手向後翻看了幾頁,隻見頁首又是一個名字:魯秋生。


    竟然還有這一位?


    溫蘭對魯秋生的本事很清楚,但對其身平倒知之不多,於是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


    那書上寫得甚是詳盡,除了魯秋生,連帶他的祖父、父親、叔伯兄弟都有提及。當然,大多都是在寫他魯氏曆代的傑作。


    從鳯頭艦到阡守閣,從太液城到蛇形艦,無所不仿,無所不精。


    直看得溫蘭心中暗歎,碧海國放著如此人才卻不能善用,真是誤國之極。倘若自己是碧海的國君,早就委以重任了。


    不過現在魯秋生已是降了伊穆蘭,也不知這本書有沒有記載他之後的事。溫蘭有意知曉,便捉著文末逐句細細看去。


    起初仿造蛇形艦時的內容尚且對得上,看到後麵忽然寫道:“蛇形艦成後,假意托病不處,意在暗中與琉夏族人接應,以圖金蟬脫殼……”。


    溫蘭的腦子極快,瞬間明白了什麽,不覺大怒。


    原來這狗賊是假降!


    他再往下看,也是四句詩寫在那裏。


    格致無雙奪天工,


    拙口藏心掩孤忠。


    假降意真伺機伏,


    留得太液名與功。


    詩下也是一幅畫,畫了一支七巧九連環。


    這廝……這廝!若日後擒了此賊,一定要把他碎成幾段喂狗!


    溫蘭怒氣衝衝,繼續往後翻去,一下翻到了蒼梧國的部分,其中一頁的頁首上寫著“慕雲錫”。


    溫蘭想了想,這不是之前的慕雲三太師中最小的那一位麽。其長兄是左右太師之父慕雲鐸,仲兄是與璟妃私通的慕雲鉉。說起來,隻聽說此人善卜,卻知之甚少,因是末子,也沒能留下子嗣。不過若論生平,大約與那兩個兄長是差不多的。


    翻了幾頁,果然大多都是知曉的,隻是提到其中一段,說慕雲三太師當年北伐淞陽的常氏餘黨,迴萬樺帝都時,慕雲錫不意走失了方向,不知所蹤,直到大半年後才突然迴到太師府。然而對於這大半年中到底去了何處,遇到了什麽人,慕雲錫皆是閉口不提。


    雖然此事有些奇怪,溫蘭暗想這都是些陳年舊事,不看也罷,於是直接翻到了文末,隻見也有四句詩題在那裏:


    絕淩山下一線天,


    西台古道有奇緣。


    孤鷹難阻祥雲去,


    飛過千山不複見。


    那詩的下麵畫了一條崎嶇的山路,一人扶著山壁,步步維艱,身後的路已經塌方,而前方的盡頭卻是一處懸崖。


    溫蘭有些看不太明白,也隻能暫且擱下,又翻了幾頁,可連翻了許多頁,仍未能翻過慕雲氏。


    溫蘭又看到某頁上寫著“慕雲佐”這三個字,不禁啞然失笑。


    此人名為慕雲氏,光有些剛愎自用的性子,智謀卻平庸之極,實是辜負了祖上的威名,稀裏糊塗被銀花炸死在瀚江裏,這種人的生平,不看也罷。


    溫蘭繼續連著翻,一直翻到頁末的詩句處,也有四句寫在那裏。


    螳螂在前雀在後,


    瓦石在左玉在右。


    天妒英才易摧殘,


    暗裏藏拙方得壽。


    詩的下方畫著一隻猴子,蒙著眼睛和耳朵,嘴巴緊閉。


    溫蘭已不耐煩繼續看慕雲氏的事,繼續往後翻了一大遝,不料翻得太過,卻直接翻到了琉夏國的人。


    溫蘭認識的琉夏國人就隻有林通勝一人,雖然相處多年,卻依然彼此遮遮掩掩不曾交心,更不用說知曉其他人了。


    然而當日在落霞灣琉夏人以蛇形艦接走蘇曉塵和朱芷瀲後,溫蘭便頗有些好奇,到底那都是些什麽人。


    他看到書上寫著“秋月實”三個字,依稀想起林通勝曾經提過,便是此人率著琉夏族人一直維護朱芷瀲於左右,於是便仔細看了起來。


    秋月實的生平的頭幾頁顯然很是無趣,不過就是讀書、練劍、操練水軍,把溫蘭看得頗有些失望。他本以為這樣年輕的人能擔一族之長,一定與旁人頗有些不同。不料看了好幾頁,味同嚼蠟,毫無新意。


    他心想不知那四句詩是如何寫的,索性翻到了文末,果然附了一首詩。


    十二皇支血裔真,


    移花接木錯枝橫。


    斬盡餘鬼反成惡,


    無心插柳餘蔭生。


    溫蘭暗想,琉夏國的事實在是知之太少,不能讀懂。可惜林通勝已死,不然他看了這詩句,定能為我解答一二。


    他正想著,腦後忽然傳來腳步聲,似是宅子的主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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