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林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他仔仔細細地將麵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人打量了一番,反而更加迷糊起來。


    這難道是在夢裏?這怎麽能是逝去多時的恩師。


    他起初在想,恩師臨死前的那幾年已是形如枯槁,每次見的時候都見他的臉色日漸暗沉,如何現在又有了好轉?可若不是恩師,那眼前的人又能是誰?


    左太師?


    他並非沒有想過,畢竟倆人實在太相像,昔日在朝堂上將兩位太師不小心認錯的大臣也大有人在。


    可是左太師也已在眾目睽睽之下沉了江啊。


    霍青林足足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隻是盯著那位慕雲太師看著。


    他覺得既然從相貌上分辨不出什麽,就隻能從神態來分辨。


    然而他越看就越確定,眼前的這一位就是右太師。


    神色雲淡風輕,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這等氣定神閑的樣子,至少不會是左太師。


    “敢問師母,為何恩師見了我一言不發,而且連看我的眼神也好似好似形同陌路,莫非……?”


    朱玉瀟輕歎一聲道:“你是知道的,你老師抱恙多年,身體每況愈下。這些年來無論用了什麽丹藥總不見效,一日不如一日。後來機緣巧合,我偶然從母國碧海得了一奇方,能使人的身子漸漸複元,隻是這個方子有些弊端,身子複元的同時,神誌偶爾就有些滯澀,時而清醒,時而困乏。那時老爺的身子已然不濟事了,所以我就索性試了試。沒想到,竟然真的奏了效。”


    朱玉瀟一邊說著,一邊端起杯茶奉到慕雲太師嘴邊,送他飲了一口。


    “老爺清醒的時候還好,與常日裏無異。但困乏時的樣子……你現在也看到了,會變得誰也不認識,也幾乎不言語。”


    霍青林忍不住上前拜道:“老師,是我,是學生霍青林看您來了。您真的不認識學生了嗎?”


    太師依然看著遠處,似全然瞧不見眼前的霍青林。


    霍青林與慕雲佑相交不淺,私下的關係亦師亦友,年齡又隻差了一歲,如今見他這副模樣,雖有疑心不止,但也忍不住傷感。


    智冠天下的慕雲氏,如何就落得這般天地,哪裏還有半分昔日的風采,這讓人實在難以直視。


    朱玉瀟繼續解釋道:“雖說神誌有些差了,但總算身子有了起色……我是想著,隻要人還在,便勝過一切。剩下的事兒,就慢慢養著吧。好歹現在也不算太壞……”


    話音未落,霍青林忽然拿起方才朱玉瀟擱下的那半杯茶,送到太師嘴邊似是要喂水,然而手一顫竟是失手將半盞茶潑到了太師的身上。


    “哎呀呀,這是我不小心,竟然將茶打翻了,對不住啊,師母。”


    霍青林說著急急地作勢要替太師去擦拭茶漬,卻趁機掀開他的衣袖,袖子下露出一雙白皙的手。


    隻見那左手的虎口處有一塊赭紅色的斑。


    霍青林默默地重新替太師遮上衣袖,這邊朱玉瀟已忙取了帕子將茶水幫著擦了去。霍青林曾經在太師府上見過慕雲佑的左手虎口邊有一塊紅斑,而慕雲佐的手上卻沒有。隻是平時雙手都是藏於袖中,所以知道這一點的人並不多。眼下他親見了那塊紅斑,心中的疑慮終於消了八九分。


    原來右太師真的沒死。


    “師母,可老師為什麽要這麽做?”霍青林忍不住問道:“為什麽要瞞著天下人,假裝病逝了呢?”


    蘇曉塵在旁應道:“師兄,這件事,就由我來替老師作答吧。”


    霍青林眼見太師一副不能言語的樣子,隻得歎道:“師弟請講。”


    “老師這些年在病中一直以來最為記掛的是什麽,師兄可還記得?”


    霍青林略一沉吟,道:“那自然是蒼梧國的國泰民安了。”


    “不錯,雖然我蒼梧國兵強馬壯,但從無犯他國之心,隻求境內百姓安居樂業,這也是我蒼梧國曆代先帝仁政的目的。所以老師智冠天下,奇策百出,可即便早早備下奇襲太液這樣的絕世好策,卻一直也未與碧海國大動幹戈,不是麽?”


    “是,老師心懷慈悲,即便知道碧海國少兵寡將,也從未對碧海國有過暗謀之意。”霍青林話剛出口,忽然想起朱玉瀟就在跟前,忙添了一句:“師母見諒,學生並沒有輕看了碧海國的意思。”


    朱玉瀟隻是一笑,表示並未在意。


    蘇曉塵繼續說道:“天下三分,伊穆蘭、蒼梧、碧海這三國,百年間疆域未改,其實對百姓來說是件好事。因為邊境一旦有了戰事,最先倒黴的總是百姓。對老師來說,最為親近的師母是碧海國人,蒼梧碧海盟約的存續一向是他最為傾注心血的一件事。但有了兩國盟誓還不夠,老師一直覺得,惟有消除伊穆蘭的戰意,方可做到真正的天下太平。”


    “伊穆蘭?如狼似虎般的一群猛獸,想要消除戰意?這要如何做得到。”霍青林本想說是癡人說夢,又覺得這麽說自己的恩師頗為不敬,話到嘴邊改了口。


    “師兄,我是伊穆蘭人,也蘇利國主的後裔。師兄可能猜不到,在這件事上,太師在授業之前就已經是知道的。”


    “你是說……太師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伊穆蘭人?”


    蘇曉塵點了點頭,心中暗想,這是最緊要的一觀,若能不令他生疑,則勸降他的勝算就能大增了。


    “不錯,師兄請細想,慕雲兵法奧妙無窮,多少人想承師門下。我不過是默默無聞的一小子,如何能有這般恩澤受教?”


    “這個……老師當時說,師弟天資聰穎,是萬裏挑一的可造之材。”


    “師兄如此謬讚,我即便厚顏受了,請問師兄難道就不覺得這番言辭有些牽強麽?天下天資聰穎的子弟千千萬,何以太師會獨獨對我青睞有加。”


    “這……”霍青林被說得心中一動。


    確實有些蹊蹺,其實當時慕雲佑收蘇曉塵為學生的時候,自己心裏就頗有些不平。自小出身將門,又受父親悉心教導,如何在慕雲佑的眼裏,連一個嘴邊乳毛未脫的小子都比不上?


    “你是說……老師是因為知道你是伊穆蘭王裔才肯收你為學生的?”霍青林將信將疑,皺眉又道:“這不對啊,老師怎麽會肯將慕雲兵法授予你這個異族之人,誰不知道伊穆蘭人兇惡如狼,你若得了兵法,豈非引狼入室?!”


    既然挑明了出身,霍青林自然而然地就將蘇曉塵劃為了異族,言語間也嚴苛了不少。


    蘇曉塵點頭道:“這便是老師的胸襟所在了。老師總對我說,要想由外擊潰伊穆蘭並不難,但是擊潰了這一次,就會有下一次來犯,再擊潰一次,還會周而複始,除了徒增兩國間的仇恨,結局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到頭來不過是各自養精蓄銳,等有了力氣再捉對廝殺罷了。所以,想要徹底改變這個局麵,就要從伊穆蘭的內部打破。”


    “從內打破?”


    “正是,我雖然是伊穆蘭人,但從小在蒼梧國長大,老師見我性子還算平和,又能秉承其謀定天下,仁安百姓的理念,所以覺得也許我能成為一個轉變的契機。”


    “怎麽轉變?”


    “請問師兄,當今天下若說一心阻撓老師達成天下大定的心願的,是哪方勢力?”


    “這個……舉兵南侵的伊穆蘭?”


    蘇曉塵搖搖頭。


    “帝都謀逆的反賊?”


    依然是搖頭。


    “那是……?”


    “無論是哪一國,每一存國土上,總有希冀天下和平的人,也總有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伊穆蘭國有,碧海國有,蒼梧國也有。真正的敵人不是某一國,而是這些暗中搞鬼的作亂之人。隻有除去這些作亂之人,方可做到真正的天下太平。這是老師的目的,也是老師設計假死的原因。”


    “你,你是說,眼前的這一切,都是老師的計策?”


    “師兄,慕雲之策的精髓你一定比我更清楚,當時一效,數年後一效,策應之時往往會影響幾十年後的政局,不是麽?老師將兵法傳我,正是想希望我迴到伊穆蘭之後,能漸漸壓製國中的主戰派……”


    霍青林搖頭道:“可我聽說此次伊穆蘭用兵是國主禦駕親征,若你就是那國主,不就成了主戰派的首腦人物?壓製一說,豈非妄言?”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親自帶兵南下,為的是盡量減少兩國百姓的苦難。事實上經此此一戰,金羽營重創了嗜戰的刃族與血族,刃族把自己的族長都搭了進去,這是事實。隻可惜師弟我學藝不精,差那麽一點點,沒能幹掉大巫神溫蘭。”


    霍青林腦中忽然一閃。


    照蘇曉塵的說法,慕雲佑是想將各國的主戰派引出洞來一舉剿滅,這碧海國最大主戰派豈不正是明皇朱玉澹和其麾下的碧海四將?從結果看,現在的碧海國內,這些主戰的勢力已經徹底被摧毀,難道這也是老師的謀算?


    “那老師的假死……”


    “老師若不對外假稱病故,有他坐鎮帝都,試問那些魑魅魍魎,有哪一個敢動?”


    霍青林恍然大悟,原來老師連帝都的動蕩都已料到,假死是為了引出帝都潛藏的逆黨。


    “但老師怎麽會……在這鯤頭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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